上官曦明一向不大同人讲这么多话,也不大爱同人讲道理。事实上他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人。但今天委实给了宁子文足够的面子。
云深叹了一声。
宁子文半是羞惭半是无奈地道:“虽是在战场上,但我也听说了一些平云城的事。云儿能够凭自己的智慧化险为夷,我也就安心了。我当时将母妃安插到云儿身边,其实也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撇开脸去:“终归,我们都是父皇的棋子。也终归,我们都逃不过他给安排的宿命。”
云深瞧着他,半晌,一声轻轻的叹息,不欲再多说什么,开始忙自己的事情。
上官曦明也不欲多说什么,神色淡然地端坐桌前,提起茶壶倒了一杯昨晚的凉茶,端起来就要喝。
云深忙上前来阻止他:“凉茶是不能喝的。爷,我去给你沏一壶热的来。”
宁子文默默瞧着二人,冷不丁地开口:“云儿,我不打算回平云城了。为防仓泽国再突破这里的防线,我想,留下来,守在这里。”
云深愣了一下,手上的壶不期然的放开,幸得上官曦明捧住了,才没有摔了。
她默了一瞬,道:“也好。远离平云城那些勾心斗角、是是非非,对你一个武将来说,也算不错的选择。只是,这里条件艰苦,可能会很辛苦。”
宁子文笑了一声:“没什么的。常年带兵打仗的人,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云深抬眼望向他,眉眼间表情比方才略缓和了些,倒是还多了些赞许。这一点赞许,其实也不过是对他的头脑能保持一线清明的赞许。他要留下来还是要回去,和她半分关系也没有。可能他将她当成朋友,但她并不想多一个负累。
“负累”二字上心头,她有一瞬的寂然。到如今她身上的负累,已超出她当初离开云雪山时所能想象,有些是无奈的负累,譬如蓝家,有些则是苦涩的负累,譬如上官月明,再有些则是甜蜜的负累,譬如上官曦明。没有一样是可以随意抛舍掉的。因为这种种,她一再舍弃当初只做红尘看客的原则。所以,她并不想再给自己添乱。
云深笑笑,问道:“宁子恪什么时候班师回朝?”
提到班师回朝,宁子文脸上的笑容顿失,叹了一声,道:“风赦撇下了扶吉山四围聚集的山民,导致这些山民全部被俘,共有五六万之众。这么一大批人,要带回平云城不易。七弟正在想办法。”
宁子恪在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云深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瞧宁子文的神色,似也不那么轻松。云深并没有多说什么,避开了这个话题:“饿了,早饭在哪里吃?”
宁子文非常识趣:“我让人给你们送到营帐里来吧。”他抱成一团跑出了营帐。后来就再也没回来,有小士兵送了早饭进来。军营里艰苦,但不曾委屈了他们俩,早饭还算有营养。大概是宁子文顾虑到上官曦明伤的不轻,特意吩咐人做的。
云深同上官曦明用完了早饭,来寻宁子恪辞行。
宁子恪正在指挥人将俘虏排成一队一队,每队十余人,皆用麻绳绑了手脚,串成一串。
见曦云二人手挽手来到,宁子恪冷冰冰的脸转过来,凉凉一笑:“上官大祭司的伤已经大好了么?若是还没有,还是好好将养的好,不要到处乱走,免得牵动了伤口,蓝云深再将罪过推在我等身上。”
云深怒火上涌,压抑不住就要发作,倒是上官曦明沉得住气,握住她的手,淡声道:“七皇子多虑了。在下受伤不是为你们宁氏,不过是为了小蓝而已。既然不是为你们,就没道理怪在你们头上。”
宁子恪道:“上官大祭司分得清便好。只怕有些人却拎不清非要将责任推在我等头上。”
云深气得狠了,却反倒冷静下来,微微一笑,道:“七皇子岂是那等别人推给你责任你就会束手担当的人?既然不是,又何必怕谁会推责任给你?正好,我们也不想推责任给七皇子,现在欠七皇子的粮草等物也已经还完了,多出来的,就当成是礼物送给七皇子了。七皇子,咱们就此别过。”
她说完,端庄地福身一礼,挽了上官曦明的胳膊,就准备撤了。脚步还没迈开出去,就听七皇子一声冷笑:“上官大祭司可以走,你不可以。”
云深扭头看了他一眼,“为何?”
宁子恪道:“出平云城之前,本皇子去面圣辞行,同皇上请了一道圣旨。”
云深打断他,冷声道:“你请你的圣旨,与本小姐何干?宁子恪,你病了十几年,一朝身体得痊愈,是不是拿脑子换的?脑子既然坏掉了,那就好好去治,不要徒惹人笑话。”
宁子恪却不为所动,继续道:“本皇子请的圣旨,和你有关,自然要说与你听。蓝云深,之前赐婚的那道圣旨,虽然没有兑现,但也没有作废,本皇子只是请皇上又添了几笔。”
云深铁青着脸,“你自爱添几笔就添几笔,横竖与本小姐无关。本小姐过去不曾接旨,以后自然也不会接。”
宁子恪依然故我,说道:“如果,拿你阖家性命担待呢?”
这个威胁,不可谓不恶毒了。
云深气得说不上话来。可,宁子珏拿她一家性命威胁她,她并不怕,因宁子珏手段还不够格;宁千锋拿她全家性命威胁她,她也不怕,因他心底里对她还是有忌惮的。但宁子恪,要说她不怕,实在自欺欺人。
宁子恪这个人,她过去见他,觉得他纤尘不染,如置身世外。一个无欲无求的人,自然没什么能令他动一动心。她如今再见他,沾染了尘色,可又染得不透彻,只沾染了尘世的欲望,却没有沾染情之一字。无情,便是最可怕。无情,便没有什么能牵制得了他。
她说不上话来,上官曦明却不能让她受了委屈,代她道:“阖家性命?宁子恪,她以前如何上了云雪山,又如何从云雪山回到这凡尘俗世,你不会不知道吧?既然知道,你也就该知道,那些所谓的家人,不是什么不能舍的人。”
宁子恪道:“不错,她的心够硬够冷。所以,你就容许她为了一己之私,做个冷心冷面的女人?丝毫不顾及她的脸面?”
上官曦明冷冷一笑,道:“你不必拿这个来将我的军,虽然,她没有什么不可以割舍的,但我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变成个冷血的人。你有什么本事尽管冲着我来,试看,你能不能拿了她阖家的性命。”
他们以前如何投契,如今便是如何敌视,从最好的朋友,变成最不堪的敌人,也不过是因了一件小事。但同一件事,对一些人来说,可能不值一提,对另一些人来说,就有可能大如天。宁子恪变成这个样子,云深并没有怪过他什么。因那件事对他来说可能比活着更重要。她只是觉得很遗憾。
很遗憾他得以活下来的时候,却已经生不如死。虽非她所愿,但事实已经是那样,既已无可改变,也没什么好纠结的。
云深忧心忡忡地望着上官曦明。他离开这里,是要回不姜的。可此种情况下,她若是随他回了不姜,蓝家就真的顾不了了。
尽管如此,她还是说道:“七皇子,人各有志,我希望与七皇子各走各的路,您做您的七皇子,享尽尊荣,我做我的蓝府嫡长女,背负蓝家一家的荣辱,最好是,以后不再有交集。若七皇子非得庸人自扰,云深并不怕多个敌人。”
宁子恪挑眉一笑,道:“我请皇上在那道圣旨上添的几笔是,蓝府二小姐蓝云深,赐予本皇子,为妾。”
云深没有说话。甚至连个表情也没有。被人这样羞辱,哪怕是当日在平云城的清河边被当众浸猪笼,也不及今日的羞辱来得伤人。可心底里再怎么觉得伤,脸上却也不曾表露半分。
宁子恪笑得更开心,“怎么,蓝二小姐没有什么想法吗?”
云深淡淡道:“没有。七皇子想怎样就怎样,随便。如果圣旨能让你娶到——不,纳到我,你尽管请个千百道圣旨好了。”她挽着上官曦明的胳膊,转身就走。
上官曦明拉住她,转回头,声音冷淡:“宁子恪,她救你时我既没有阻拦,那么,日后她若是想杀你,我也不会阻拦。”
宁子恪冷声:“你觉得,本皇子的性命,过去被人随意操控,以后还能被人随意操控么?”
上官曦明不再说话,转身同云深相携离去。宁子恪也没有再阻拦。
两人骑了一匹马,往扶吉山腹地行走。去往不姜国的路,需穿过扶吉山,东行至东海之滨,乘船渡海。上官曦明重伤,不宜颠簸,马走得十分慢。
云深倒乐得慢吞吞走,一路同他谈谈情说说爱,也算是一桩惬意事。诚然,所谓的谈情说爱,多半都是他在说,有时说的也很过分,甚而做的更过分,但那也没什么,她并非没经历过什么人事的小姑娘,也并非是当初她拒绝他的时候。既然是两情相悦,又是在荒无人烟的山野,做些什么不合宜的,也不算什么不能接受的。
行了小半日,本应荒无人烟的山野,却出现了人的行迹。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