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河兴叹的云深忽然扭头,看向上官曦明,惑道:“你往哪看呢?”
手持望远镜的上官曦明,看的不是河对岸,看的是西方。
“宁子恪来了。”
云深一双肉眼看不清,便问:“他自己一个人?”
“和墨予一起。”
云深冷笑了一声:“竟然是墨予,不是顾简。”
上官曦明道:“顾简也跟来,谁领兵?”
云深哼了一声,片刻,却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道:“他来了,更好。我倒是要看看他兄弟二人是敌是友。”
“敌友有什么分别?不过是一样的傻瓜。”
云深嫌弃地瞥了他一眼。若这两人都是傻瓜,那世界上哪里还有聪明人?但她自觉聪明地没有反驳他。
近来她对曦爷,顺从得不是一般二般,曦爷就算说他头上的虱子是双眼皮,她也绝对会附和他说,他家的虱子是双眼皮。
诚然,曦爷头上没虱子。所以有时她的附和比这个其实更离谱。
偏曦爷今天不知抽什么风,她都已经没有驳斥他了,他尤觉不满意,盯着她问:“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哪里说错了?”
云深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并没有。我只是在想,宁子恪与宁子文这对傻兄弟,当真是傻的连瓜不如。”
瓜何其无辜,竟连续躺枪。
宁子恪与墨予走近,云深朝他二位招招手:“七皇子,墨门主,早。”
宁子恪朝他两人打量一眼,道:“没有两位早。”
云深道:“幸不辱命,没有被扶吉河困住,也没有被峡天关阻住。更幸的是,确实比你们早了那么一点点。”
宁子恪嘴角带笑:“我已经听说你在峡天关大破仓泽风轻芜的事了,这世上怕再没有人能有你的韬略与胆量。当初选你领东路军,果然是没有选错人。”
云深鄙夷地白了他一眼,凉凉道:“你是在变相夸自己眼光高明吗?”
宁子恪一噎,云深继续道:“上了战场,干的就是杀人放火的勾当,韬略、胆量,不过都是为了杀人,为了不被人杀,你以为你夸我一句,我就变得高尚了吗?战争就变得富有正义了吗?”
宁子恪眸光微微一冷,声调也冷了下来:“你这话,是对我任你为东路军统帅心有怨言?蓝云深,谁都不愿意上战场动兵戈,我也不想,可我不想与人动兵戈,别人却想与我动兵戈,我能奈何?换做是你,你又将如何自处?”
云深眉色未动,道:“我怎敢对七皇子有怨言?又怎敢对这场战事妄加评判?七皇子不要欲加之罪。七皇子令我领东路军,我不敢违抗,也没辱命,七皇子令我二月初十之前破了峡天关,我也没辱命,我就是个为臣的,听从于上命就是我的职责,可能性子有些不羁,但绝不敢做什么胆大妄为的事。七皇子明鉴。”
宁子恪眸色略暗,嘴角一抹自嘲的笑,怅然若失,道:“你和我之间,如今就只剩下打官腔的份儿了么?往日的情分,当真是半点不剩了。”
上官曦明手上的望远镜终于从眼睛上拿下来,目光从戎州城阔绰的城墙上收回来,好似没听清宁子恪说了什么,睨视他,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云深重复宁子恪的话:“七皇子说,我和他之间,往日的情分,当真是半点也不剩了。”
上官曦明眉毛挑高:“情分?你同他的情分?我记得,从前不过是,他欠了你一个礼物,而你让他折成现银给你,他那日身上没带银子,说欠着你罢了。这也算情分?”
他看向云深,疑惑道:“你觉得这个算不算情分?”
云深对上他的眸光,一本正经、略有迟疑道:“应该算吧。毕竟,不相干的人,我也不会允他该账的。”
宁子恪的身旁,一直脸上浮着笑眉眼间却隐着冷凝的墨予嘲讽道:“二位今日这是要索账的意思?嗯,也是,大战在即,什么也比不得钱财重要。”
云深睨了他一眼,冷笑:“墨门主的云烟雪影战斗力极强,这回能突破峡天关,多亏了墨门主的军队。相较之下,倒是云烟雪影的诸位将士比墨门主可爱多了。真不知墨门主这样的人是如何训练出那样精干的一支队伍来。”
上官曦明道:“云烟雪影集天下之能人志士,它的主子自然也不会差了。小蓝以貌取人了。”
云深一本正经点头认错。
墨予直翻白眼。
宁子恪冷声道:“既然是提到了当初欠下的债,那今日做个了结也好。当初没有言明欠下了多少银子,但我宁子恪也不是耍赖之人,蓝云深,这个债,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本皇子今日绝不赖账。”
云深尚未答话,上官曦明便抢先道:“也好。省得七皇子日日惦记着,吃不香睡不着的。”
话里话外是个甚么意思,在场的都是心有九窍的人,该明白的,自然已经明白。
宁子恪道:“上官祭司说的不错。也免得蓝云深总担忧着本皇子欠债不还。”
云深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道:“当初这笔帐是如何欠下,相信七皇子也还没有忘记。既然当初能以银子折换礼物,那今天云深也想再请七皇子同意,将这笔账换一个恩典。”
宁子恪面无表情:“你说。能不能同意,还要看你说的这个恩典是什么。”
云深道:“也不是什么难以答应的恩典。”她手搭眉骨隔河远眺戎州城野,眸光有些淡:“我厌倦了打打杀杀的日子。风轻芜我已经杀了,峡天关二十余万的仓泽兵马我也已经给你拿下,到了这里,就只剩下七皇子和三皇子自家兄弟的事了,我想请求七皇子,准我回平云。我还有老父和弱弟在平云需要照顾,蓝府偌大家业,也需要人支撑。”
宁子恪仍是面无表情,“这个恩典,恕我给不了。你还是想想要问我拿回多少银子吧。”他瞟了云深一眼:“你要知道,过了这个村,未必就有这个店了。”
云深果然是照着他的话,凝眉认真思索一阵,道:“也好。毕竟对于已经破败的蓝府来说,银子比我这个人还重要。七皇子既然是要我狮子大开口,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希望是,百万两白银。”
上官曦明扭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只一个浅浅的笑,却让人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宁子恪身旁的墨予却是一副惊呆了的模样,朝云深竖起大拇指:“蓝参事的胃口,果然是大。”
宁子恪面无表情。
云深笑了笑:“如果七皇子觉得今天拿出一百万两银子有困难,抑或是说,七皇子压根就觉得我索要百万两白银纯属无理取闹,七皇子大可以不承认说过的话。反正,今天只有咱们四人,七皇子赖账也不会贻笑天下。”
宁子恪却是冷冷道:“今天亥时以前,本皇子会兑现诺言。一百万两银子,一两也不会少了你的。”他凉凉瞥她一眼,道:“在那之前,你还是做好你的东路军统帅,本皇子的参事。”
云深抿起嘴角,眉眼里全是嘲讽:“七皇子果然是不同于寻常人等。你说吧,要我这个参事为你做什么?”
宁子恪没有看她,却是吩咐一旁的墨予道:“墨先生,和我的好三哥联系吧。”
墨予耸耸肩,摸出一支响箭来,掷了出去,响箭划过戎河上空,朝城头奔去。
空中弥留一道白色烟雾,无风,久久未散。
不大会儿功夫,戎州城头有了动静。城门打开,一队士兵从城中出来,抬了一艘木船,船放入水中,士兵上船,将船往这边划过来。水浅船大,间或还有浮冰阻路,船过来的并不容易。
云深瞥了一眼宁子恪。他想要做什么,她心里有些拿不准。论心思莫测,靖国皇朝,胜过他者寥寥。她自忖自己也是个心思九转的人,却也是测不透宁子恪的心。
木船很快划到岸边,士兵训练有素地上岸,站作两排,给诸人见礼,迎他们上船。
面上这样恭敬,想来城中的人已经明了来的是何人了。
上官曦明挽了云深上船,意兴似有些阑珊,没有瞧宁子恪一眼,站上船头,遥望城头,似叹似嘲道:“仓泽皇帝一心想要谋夺靖国疆土,却不想轻而易举就被人谋了家国,真不知该说他蠢呢,还是该说他蠢呢?”
云深未回答,只笑了笑。他今日说话处处影射宁子恪与他的父皇,估计是心里又喝了不知几坛子醋。
上官曦明忽然回头对宁子恪道:“宁子恪,去年在扶吉山里,你早料到有今日了吧?”
宁子恪亦没有回答他,只冷冷哼了一声。
他倒不以为杵,反笑道:“即便料到了又如何,那时你也没想到宁子文能真的将仓泽谋到手吧?论到筹谋算计,我觉得,你们宁氏的子孙,都算得上佼佼者。”
宁子恪依旧没有反驳他。望着戎州城头,他眉头锁得有些深。
墨予听不下去了,道:“上官祭司笑别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也算是个中佼佼者,甚至,比宁家的人或者风家的人都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云深回过头来:“恃宠而骄也没见过似墨门主这般无度的,也不怕因言获罪。墨门主别忘了,如今可不是从前的逍遥身份了。”
墨予驳她:“从前怎样?现在又怎样?本门主从前是个闲散的江湖人,现在若是想要袖手,依然可以袖手。云烟雪影嘛,虽是我聚集起来的,但何曾成为过爷的掣肘?爷想要就要,不想要的时候,送给七皇子又如何?”
云深被他气得要吐血,尚未想出什么话来骂他,船已经到了岸。城门处走出来一队銮舆,金黄的阵仗,看样子,是皇帝的銮驾。仓泽国的皇帝风胤哲,云深从前也见过,是个比风赦长得还彪悍些的男子,銮舆里的这位,却是个年纪不过十七八、模样清秀的少年。
仪仗里不曾看见宁子文的影子。
少年走下銮舆,负手立于岸边,静等几人上岸。
四人看见,除了上官曦明意兴阑珊,眸中都现出疑惑来。 惑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