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越是安静,马嫣翎便越是睡不着。她又把自己动手搭建的小秋千从房间里搬到了杏花树下,还带了一盏灯出来。
冰冷的石桌上亮起一圈昏黄的光晕,马嫣翎便躺在秋千上盯着那烛火出神。
朱君泽从屋里取出几段又薄又软的纱布出来,他将纱布挂在树枝上,为她挡风,“夜里凉,别冷着了。”
又将一件薄毯子盖在她的身上,坐在竹条凳子上,上半身轻轻地靠在秋千上,陪着她。
“翎儿,今年冬天,你随我一起去京师吧。”朱君泽道。
“恩?”马嫣翎黛眉微微地一动,往中间挤了挤。
朱君泽道,“我想带你去看看我曾生活过的地方,见一见我的家人。虽然他们现在都住在北平,但北平到底不是我们的家,过年还是会回京师,是想等陛下不在追究胡党谋反一案之后,便把家也搬回京师。”
那是洪武十三年,丞相胡惟庸被徐杰等人揭发种种劣迹,露出谋反意图,被皇上处决,此事牵扯甚广,凡是沾点儿关系的人都被下狱,无一幸逃。
朱君泽道,“我大哥曾在胡丞相门下做过学生,后来我大哥虽然离开了丞相,从事经商之道,但与胡丞相也书信往来频繁,多受丞相照顾。十三年丞相获罪,我们……”
话到此处,朱君泽脸上也露出凄然之色,他紧紧地抓着马嫣翎的手,把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这点余温,仿佛可以温暖一切。
“丞相一生虽有劣迹,但实则无谋反之意,我一家为避祸端,从京师搬迁至北平,是为不义,但上上下下,整个‘同顺’船帮,多达数千人,他们的死活和前程,我们不能不顾。”朱君泽道。
“我曾听闻过一事。”马嫣翎道。这还是她第一次听朱君泽讲起家中之事,没想到一入题便是谋反这等大罪。
“何事?”朱君泽问,脸上露出少有的紧张。
马嫣翎又道,“听闻胡丞之子,命车夫赶快车,在市集上乱闯乱撞,急速之下车子被撞翻,胡丞相的公子便怒杀车夫。”
“此事属实。”朱君泽应道,“后来,皇上说杀人偿命,把胡公子杀了。”
“听闻,就因此事,胡丞不满,欲要谋反,在自己家中设计,欲杀皇上而获罪下狱。”马嫣翎道,这些话,都是她从别人口中听来的,对她来说,谋反之类的事情,本是一生都该与她扯不上关系的。
“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前,我大哥便从毛骧毛大人那里得到了皇上对胡丞相不满的消息,我们是提前搬迁到北平的,毁掉所有与胡丞相往来的证据,在那以后的两年里,‘同顺’的老工人都不曾出现在京师,全是雇佣新人负责南北两方的往来运输。”朱君泽仔细地说道,他那对狭长的眼睛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澈过,没有任何一点杂质,也没有警惕,放松地看着马嫣翎,仿佛欣赏着一道美景。
四更天的钟声从院外传来。坐在杏花树下的两人却并无睡意,互相凝视,仿佛是要穿越那隔在彼此之间却又无形的千山万水与无穷光阴。
微凉的风吹起悬挂的纱布,夜香树早开的花散开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墙的那一边飘来。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朱君泽道。
“的确是个好地方。”马嫣翎靠在朱君泽的肩上,温柔地挽着他的胳膊,合着眼睛不再提起任何一件往事,此时此刻,仿佛做着一场安稳的大梦,她说,“我曾一直想,院中春有花夏有树,秋有黄叶和明月,冬有落雪和梅香,与君白首,却又觉百年不够,妄想来生,可转瞬一想,今生都不知你在何处……”
她的话,仿佛一股清凉的风,拂过朱君泽的心头。
黑夜慢慢,寂静无声,无边无际的苍穹辰星满布,待到东方破晓之时,院中却已只剩下马嫣翎一人,她躺在轻轻摇晃的秋千上,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她的脸色十分平静,昨夜的那一份短暂美好,仿佛真是一场梦。
马嫣翎走到厨房,放眼看去,也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马嫣翎打了一个哈欠,自个儿舀起一盆凉水,把脸洗净,然后又去了‘天水’绸缎庄。
大火过后留下的残骸触目惊心。
她弯下身将一块又一块被烧坏的木头搬开,又去买了一把竹扫帚,将地面打扫干净。
等都差不多了,在里面行走不会随便被绊倒了,她开始观察环境,心里琢磨着要如何重新修整,又需要多少钱,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抵押的东西了。
而这栋高楼,口上说是修整,其实差不多算是在这块土地上新起一座了,算下来,怎么也要百来两银子才能把事情办好。
马嫣翎正愁着要去何处凑这百两银子,苦恼地以手捂着脸,不出声,许久过后,方才把手缓缓地松开,望着眼前那条漫漫的河流,一声长叹。
见大码头上人流如潮,有几条好像被炸毁的船堵在码头上,一群人从船上进进出出,围观群众多达数百数千,难以计算。
马嫣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也跑过去凑了个热闹。
朱君泽就站在船上,指挥着那些进进出出的人。
精壮的工人两人一组,抬着重伤的人从船上下来。
马嫣翎挤到朱君泽旁边,问道,“是怎么回事?”
“遇到盗贼了。”朱君泽道,“‘同顺’船帮的船和‘隆兴’商会的船被炸毁,还有几条小商船也受到影响,消息昨夜五更天的时候刚到,来传信的人也身受重伤,说完话就死了。”
“是什么人做的?”马嫣翎尽力保持冷静。
朱君泽道,“还在查,只能先救人找人,现在已经救下来的人有一百三十二,还有两百多人下落不明。”
“那我二哥……”
“放心吧,不管用什么方法,我都一定会把二哥找到。”朱君泽抱抱她,让她先到旁边去休息。
马嫣翎却是说什么都不肯,非要去帮点忙。
朱君泽也怕她静下来就胡思乱想,便让她去帮忙准备包扎伤口的布和药材,一路来回奔波。
朱君泽又担心她心中紧张不知疲倦,累垮了,就又让自己的亲信幽芷暗中跟着马嫣翎,随时注意马嫣翎的身体情况和安全。
在生死一线之间争取时间,忙碌来回,的确不知道劳累是什么,转过身来的时候,是天黑,等再提神来擦一把汗水的时候,又已经是天亮了。
等把伤者全都救上岸,处理好伤口又去准备各种需要的药材,来来往往手忙脚乱,到了最后,连站起来,双脚都在发颤。
朱君泽心疼她,却又不知该怎么劝她,怕她心中憋着的那口气发泄不出来,积成疾,只能由着她。
“公子,我们随行所带的钱,用完了,被炸毁的也船还没修整。”幽芷在朱君泽耳边轻声说道,“现在能派出去的人,都已经派出去了,全在调查这次偷袭‘同顺’和‘隆兴’的盗贼,另外还欠下了三千两的药材费。”
“我已经写信通知京师那边了。”朱君泽道,“最近几天如果需要钱,去‘三秋’铺子上提取。”
“是。”幽芷应道,又悄无声息地退下。
朱君泽理了理衣裳,从旁边端起一杯温水,朝马嫣翎走去,把水递到她的手里,“先喝一口水吧,看你累的,连嘴唇都白了。”
马嫣翎接过水就喝下,正要说话,身体却软软的倒了下去。朱君泽顺势就接住她,把她抱起来往房里走去,将她放在床上。
不惜用药让她入眠,没有什么是比这种事情更让朱君泽心痛,愧疚的了。
朱君泽守在她床边,也不过片刻,外面就有小厮来禀报,说有人求见。
朱君泽又只好从马嫣翎身边离开。
大堂中有一个衣着朴素,气质大方的男人站在没有人流走动的墙边。
朱君泽向那个人走过去,那人脸上逐渐展出笑容,浓眉英气,眼睛虽然老了,但并不浑浊,依旧精明,鼻子高挺而有精神,嘴边笑容恰到好处,年近六十,但看起来并不老,脸上只有几根皱纹,一头青丝里没有一根白发,年轻时不知有多少女子为他痴狂过。
“马会长。”朱君泽朝他抱拳一拜。此人乃是马嫣翎的亲生父亲马懿,已经几年不曾过问儿女和生意之事的他,这一次也被逼出面。
“恩。”马懿颔首,做了个请的姿势。
两人便一起到外面寻了个清幽之处,马懿主动道,“今日我们只谈盗贼与人命的事情,其他的,不说。”
“京杭一带的运河上盗贼之多,队伍之庞大,难以数计,有人怀疑是一批试图谋反的队伍,靠打劫来的钱供养军需,官府也奈何不了,他们的眼睛盯准了谁,就是谁遭殃。”朱君泽道,“这次是‘隆兴’商会和‘同顺’船帮倒霉,落入河中下落不明的人还在搜查营救之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同顺’的规矩,不放弃一个人。”
“恩。”马懿点点头,“事情发生的时间,能确定吗?”
“时间和地点已经确定,现在官府的人也开始展开搜查,根据二嫂提供的信息,她曾收到过来信说‘隆兴’的船沉了一事,对方盯准商人,目的肯定是钱,二哥应该没事,我们可等消息。”朱君泽顿了顿,又道,“如果对方送来消息,不管对方的要求是什么,都请马会长不要拒绝,一切损失,在盗贼缉拿归案之后,官府一定会赔偿。”
“你这么肯定?”马懿认真地看着朱君泽,朱君泽笃定自信的样子反倒不像是一个商人了。
“二哥是翎儿的哥哥,在我心里,重过一切资源财产。”朱君泽抱拳一拜,“他也是您的儿子,想必在您心里,他一定更加重要。”
“翎儿的大哥今天早上被送回来了,暂时还不能下床,你和翎儿何时有空,也过来看看他。”马懿离开的时候道。
朱君泽以为自己听错了,杵在那里,等马懿都走远了,他也没反应过来。
倒是旁边忙碌的伙计拍了一下他,“朱公子,你的老丈人已经走远了。” 运河女儿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