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了,我和师父起来洗刷,师父摸着脑袋问我:“小帅,昨晚怎么回来的,我记得你和巴次要去干架,后面我就忘了……”
我朝师父咧嘴一笑,说道:“老大,你忘了?昨晚你去打狗,人家不乐意,把你轰出来了。”
师父尴尬一笑,说道:“哦哦,我那个,我是那个开玩笑,闹着玩的,不是真去打狗,你别乱说。”
我没继续调侃他,二人收拾完了照例去昨天的茶馆喝茶吃面。刚喝一杯酥油茶,藏面还没上来,我就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还有人高声呼喊的动静,我看看师父,师父站起来,我俩出门看看怎么回事。
一出门,就看到昨天我们买酒的那个小卖铺口围了不少人。
我俩走近,看到昨天那个矮个子,就是巴次所说的给领导开车的临时工,手里举着一把藏刀,对着众人比划。
我仔细看了看这哥们,双眼通红手舞足蹈,脸上表情有点吓人,嘴里还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声,看着吓人,我往后躲了躲,心想昨天我还和他起过矛盾,别想不开拿刀把我砍了。
这时候小卖铺店主,那个高个子出来了,听巴次说,这俩人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臭味相投,都是双湖县的地痞流氓,平日里没少干坏事。
高个子一看他好兄弟这德性,也有点害怕,喊了一声:“平措,你别冲动。”(为了方便理解,我给诸位把藏语翻译过来了)
可是矮个子一听这话,扭过头恶狠狠盯着高个子,高个子一看,吓得不轻,扭头就往店里跑,却见矮个子平措一个冲刺就奔着高个去了,上去就是一刀,高个子躲闪不及,被砍在左手臂上,这还不算完,平措又举起刀连续砍下,接着传来高个子的惨叫,围观的群众纷纷上去制止,我也过去抱住平措的腰,另外四五个人去夺平措手里的刀。
警车也来了,下来几个民警就要把平措铐起来,却不想这小子力气大的出奇,一扭身子,六七个人就被他掀翻了,我也被甩到一边,心说,这货比我们村那个傻子力气还大。
民警上来几人把平措扑倒,夺下刀子,双手铐起来,平措这小子还不老实,挣扎着就要起来,虽然他力气大,不过我们人多势众,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这小子摁住,扭送上警车。
而我看了看被砍的高个子,只见他左手臂、右手掌、背上都被砍伤,警车拉着去医院救治了。
不过看出血量和伤口,应该没大问题,都是皮外伤,没伤到血管。
我看看师父,师父说:“先去医院看看这货吧。”
医院离得很近,走路也就是几分钟,途中我给巴次打了电话,跟他说了刚才发生的血腥一幕,巴次听了也很吃惊。
到了医院,我和师父查看高个子的伤势,这才知道这高个子叫次罗布,跟我前面观察差不多,次罗布虽然被砍了几刀,不过没受多大伤,缝了不少针,在留观室输液。
然后我和师父出了医院,师父表示没有吃饱,又去茶馆吃藏面。我问师父,看出怎么回事了吗,我总感觉拿刀砍人的平措当时怪怪的。
师父端起碗喝了口藏面汤,抹抹嘴上的油说道:“这不废话嘛,谁砍人不怪啊,不都这个吊样嘛。”
就这么在茶馆坐了大半天,巴次打来电话,说下班了,邀请我和师父去他家里吃晚饭,昨天的羊肉还有不少。
和巴次汇合后,巴次说起来:“小帅,你说的那事,我听同事们说,平措被弄到局子里后,倒是老实了,承认自己干的事,不过,他说当时自己虽然很清楚自己砍了次罗布,但是在行凶过程中,身体似乎不受自己控制,他也不知道怎么着就从家里拿了把藏刀,到小卖铺把次罗布砍了,他还说,当时感觉自己就像是旁观者,只能看着自己拿刀砍人,却阻止不了。”
“不过,局子里可没人管他说的那一套,现在以故意伤害罪关在局子里了。走吧,去我家吃饭。”
路上,次罗布那家小卖铺关门了,我们换了一家店,买了白酒啤酒就往巴次家里走,这次又遇到几个巴次认识的人,可是还跟昨天一样,巴次热情跟人家打招呼,人家却爱答不理。
我忍不住问巴次:“我说巴次,你怎么混的,人怎么都不理你?”
巴次脸上一红,说道:“那个,那个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我这个比较讨人厌吧,嘿嘿。”
说话间,我们到了巴次家,进到院子,就看到巴次的老爸在院子里煮起剩下的羊肉,见我们来了,热情打招呼,让我们先去屋里喝茶。
我看看巴次老爸那倒三角的身材,又看看角落里停放的摩托车,这才进屋。
在屋里喝了一会儿茶,巴次老爸的羊肉煮好了,倒上酒,开始吃喝起来。不过我感觉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对,师父在桌上虽然也跟昨天一样一直在喝酒吃肉,不过他的目光却飘忽不定,一会儿看看巴次老爸,一会儿瞥瞥西边佛堂,而我因为上午平措发疯砍了次罗布,兴致也不高,倒是巴次和他老爸,一个劲儿劝酒,很是热情。
喝了两杯白酒之后,师父忽然对巴次老爸说道:“叔叔,明人不做暗事,上午平措砍次罗布这事儿,跟你有关吧?”
我注意到,巴次老爸在听到这句话后,神情明显一滞,喝了口酒说道:“朋友,你这话说的,哪个平措,怎么砍了次罗布,开小卖部的次罗布吗?我都不知道这事。”
师父放下酒杯,缓缓说道:“叔叔,我没看错的话,你家祖上是铁匠吧?”
这时候,巴次老爸脸色一变,而正在吃肉的巴次也把肉放下,脸色明显也变了。
师父接着说道:“叔叔,昨天你就说过,家里很久没来过客人了,当时我也没在意,只是觉得你切羊肉的时候,太过娴熟,明显是常用刀的行家,而且你家佛堂供奉的单坚护法,普通信众虽然也由供奉,不过他们家的单坚护法一般不会是主供,一般是以五方佛、观音、度母为主尊,而你家佛堂里,单坚护法却是主尊,小帅,你可知道,单坚护法还有个名字?”
我点点头,昨天上网查资料的时候注意到了,就说:“单坚护法也叫具势黑铁匠。”
这时候,巴次的老爸开口了:“别说了,朋友,求你们别说了,咕叽咕叽(藏语求你了)求你们了。”
师父接着又说:“不错,单坚护法也叫具势黑铁匠,看到你家佛堂的主尊是单坚护法,我基本就断定你家祖上是铁匠,而且,你说家里很久没来客人,再加上在外面别人对巴次的态度,我就知道,你家里一定是铁匠出身。”
“而今天上午平措发疯砍了次罗布,我估计,一定是你用了什么方法沟通神灵,请单坚护法帮忙,平措和次罗布跟巴次有过节,昨天早上吃饭的时候,他俩甚至还说出‘跟巴次一起吃饭,不嫌脏吗’这种话,想来,他俩对你们家铁匠的事明显更在意,昨晚喝多了后,巴次还要去找他俩算账。”
“我说的对吧,叔叔,不过看来你还是很有分寸,平措只是砍伤次罗布,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算是略施惩戒吧。”
巴次老爸又说道:“求你们别说了,求你们别说了……”
说完后,师父起身上厕所,我也跟上。
据我所知,在1959年西藏民主改革之前,在农奴社会,铁匠、屠夫、猎人等均被视为下等人,甚至有这样的说法,说上等人“其尸与黄金等量”,而下等人,则“命价值草绳一根”,可谓天壤之别。
铁匠更被人称为“黑骨头”,遭人看不起,铁匠家里的茶别人也不肯喝,认为脏、低贱。
不过民主改革后,废除农奴制,现在日喀则拉孜那边打制藏刀的铁匠,已经和普通人一样,不再遭人歧视。
不过有些地方,还是有些老人看不起铁匠,这是陈规陋俗。
师父这一席话,让我有些意外,没想到巴次老爸居然是铁匠出身,居然还有神通能沟通单坚护法。
上厕所的时候,我跟师父说了昨晚在招待所门口见到疑似巴次老爸的身影,骑摩托车往东去了。
师父也没在意,进到屋里坐下,忽然“咦”了一声,然后对我说:“卧槽,你怎么不早说?坏了坏了。”
我说,我也没看清楚,不能确定就是巴次的老爸。
这时候,巴次老爸却不说话,眼睛盯着门口,一脸惊恐,我也朝门口看去,什么也没看到,不知道巴次老爸在害怕什么。
接着,巴次老爸用颤抖的声音说道:“来了,来了,他来了……”
我又看看门口,还是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巴次老爸说的“他来了”是指谁。
再看巴次老爸,浑身哆嗦,身体不自主向后靠,似乎在抗拒什么,脸上还露出痛苦、畏惧的神情。
我不明所以,看看师父。
师父站起身来,说道:“那什么,巴次,叔叔,小帅,我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们继续……”
“晚了!”巴次老爸忽然吼道,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朋友,为什么不听我的,为什么一定要说下去,哈哈哈,这下好了,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哈哈哈,都走不了,都走不了了……”
师父没理他,往门口走,我一看,心说这巴次老爸是抽什么风了,巴次也是一脸疑惑,似乎也不明白自己老爸是在唱哪出。
“咣当”一声,本来打开的屋门猛地关闭,我在门口不远,却没有感受到有风,门关上后,我就感觉温度一下子降低了很多,就像站在冷库里,8月份的天,我穿着长袖外套还是忍不住冻得发抖,巴次穿个背心,也冻得哆嗦,师父则对着双手哈气,我甚至能看到师父口中吐出的白气。
再看巴次老爸,他似乎不受影响,只是在那儿坐着,嘴里还喃喃道:“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师父想去开门,巴次老爸忽然诡异地笑起来,说道:“刚才你说什么,说单坚护法帮忙,令平措砍伤次罗布?”
我看看巴次老爸,这时候巴次老爸不再哆嗦,脸上没有了刚才的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脸茫然,双目无神,往师父身边走来。
师父连忙摇头说道:“没有,不是我说的,叔叔你听错了,肯定听错了。”
说完,师父又压低声音对我说:“待会儿能跑就跑,现在巴次的老爸,已经不是巴次的老爸了。”
我还在思索这句听起来拗口的话,巴次却站起身来,横在师父和他老爸中间,盯着他老爸,也不说话。
我转过身去,想打开屋门,不过试了试,发现门已经打不开了。
巴次老爸笑笑,说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很多年以前,双湖还不是现在的双湖,那时候,这里温度宜人,四季如春,植被茂盛,人口也很多,那时候的双湖,真的是一片乐土,但是后来,变了,一切都变了……”
“自从这里出了个魔王,他有九个脑袋,自称名叫堆阿琼,生性残暴、冷血、嗜杀、喜食人肉,每晚都会吃一人,双湖的百姓兢兢战战,提心吊胆,生怕哪天就变成魔王的腹中餐。”
“再后来,格萨尔王来到双湖,与魔王激战,可是没想到,向来英勇善战、所有无敌的格萨尔王竟然不是魔王的对手,九头魔王堆阿琼每当被砍下一个脑袋,实力就会增加一倍,格萨尔王用遍神通,也只斩下了魔王的八个脑袋,不过这时候的魔王实力已经稳稳压制住格萨尔王。”
“眼见不是魔王的对手,格萨尔王用了个很卑鄙的手段,他和魔王打赌,看谁喝的湖水更多。”
“他先是把色林措湖底的暗河堵上,把其他注入色林措的河流全部封堵,将湖水喝干。”
“等了很久,他把流入色林措的河流疏通,打开地下暗河,色林措的湖水再次盈满,魔王堆阿琼不知有诈,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喝水,却发现湖水怎么喝都喝不完,这时候湖底的暗河、其他注入色林措的河流都源源不断往湖里注水。”
“而魔王却始终喝不完湖水,魔王一直喝,格萨尔王在湖水中下了毒,魔王中毒越来越深,直到发觉中毒,已经无力抵抗格萨尔王,被格萨尔王把最后的脑袋也砍下来丢到了色林措的湖水中。”
巴次老爸讲的这个故事,前半段和我听过的传说大同小异,不过这故事的后半段,却让我大吃一惊,再看师父和巴次,二人也都听得睁大眼睛张开嘴,表示很吃惊。
我问道:“叔叔,那这个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巴次老爸看着我,缓缓说道:“是他告诉我的,他告诉我的。”
巴次老爸反复提到“他”,先是嘀咕着“他来了”,现在又说是“他告诉的”,我不知道,巴次老爸说的“他”,难不成就是九头魔王堆阿琼?
于是我接着问:“叔叔,你说的‘他’,到底是谁啊?”
巴次老爸又是诡异的一笑,然后四下看看,就像是怕有人偷听一样,观察一番后,伸过脑袋,把我和师父还有巴次的脑袋往他身边拢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开口了:“他啊,他,他就是我啊……”
这时候巴次老爸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小,不过却非常尖利刺耳,我们仨都被吓得往后退去,师父甚至一个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我盯着巴次老爸,只见他双眼上翻,眼中尽是眼白,嘴巴却咧得很开,笑得很夸张,笑声很刺耳很难听。
巴次叫了他老爸两声“爸啦、爸啦”,他老爸却毫无反应。
巴次老爸朝着师父走来,脸上带着狞笑。
师父仔细打量着巴次老爸,缓缓说道:“你可还认得我?这么多年没见了,我还有点想你了,怎么,色林措的水喝够了吗?”
师父这话说得突兀,我一时有些不解。 十年几度鬼衔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