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孟翔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也没想到这场旱灾和饥荒来得如此凶猛。洛阳的这个春天几乎是滴雨未下,河南各地的上千万农民苦等了几个月,到最后没有等来救命的甘霖,反而等来了更加炎热干旱的夏季,使得这场旱灾在进入夏季后急剧严重。《洛阳地方志》:“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洛阳苦旱,二麦未收,秋禾盈尺又未结识,农村收成剧减。”而河南的其他地方也尽是“严重大旱、农田绝收”等情景;河南政府后来总结的《河南省政府救灾工作总报告》中是这样描述的“自春履夏,旱魔为虐,雨泽愆期,麦苗受损巨甚,迨至收获之期,复遭蝗虫冰雹,以至全省粮食收成平均皆不足二成,部分地区颗粒未收,饿殍遍野,民众巨量西逃”。在之前,孟翔调集了三分之一的部队进驻桐柏县、泌阳县、舞阳县、叶县、汝州县、偃师县等县境内,严守住当地的铁路、公路、关卡等交通枢纽,这都是豫中、豫东、豫南百姓逃难到豫西的必经道路。实际上,洛阳也是这场特大旱灾的重灾区。根据调查统计,豫西北(洛阳)、豫中、豫北是全省灾情最重的地方,豫西南和豫东、豫南稍轻,但由于豫东和豫南(信阳)是那位号称“河南四大害之一”的汤司令的辖地,因此豫东和豫南的饥荒反而是河南境内最严重的地方。河南全省共有111个县,超过100个县遭到各种程度的旱灾,随后有90多个县产生了饥荒,而这九十多个县里有近七十个在豫东。由此可见,那位汤司令对豫东和河南的荼毒是何等之深。
“老天啊!快下雨吧!”孟翔忧心忡忡地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
河南在1942年注定是个大旱之年,孟翔的“蝴蝶效应”虽然可以改变历史、改变世界,但改变不了天候气象、沧海桑田等老天爷掌控的东西。
从五月份开始,越来越多的灾民开始从豫中、豫北、豫东、豫南逃入豫西,其中以豫东地区的灾民最多,占七成以上,并且灾民人数日益增长,呈现一发不可收拾的滚雪球趋势,光是在五月份,就有超过四十万的灾民进入豫西境内,更多的灾民则从四面八方地涌向豫西,涌向洛阳。豫中和豫东的灾民十有八九都逃向豫西,这是因为北面和东面都是日占区,逃到那里肯定是从一个火坑跳到另一个火坑,日本人可不会善待中国的灾民,向南逃则是中日交战的鄂北地区,仍然没有活路,而豫西和豫西之西的陕西都是抗战大后方,是“安全的地方”;另一方面,河南境内原先共有两条铁路大动脉,一条是贯通南北的平汉线,此时早已经随着战争而陷入瘫痪,因此难民们无法逃到南方,但另一条贯通东西的陇海线则还有部分在使用,可以前往西部,因此向西逃荒被灾民们视为活路出处。除此之外,孟翔在豫西施行的“仁政”也让他在河南境内拥有了不少美名,在此之前逃到豫西的河南百姓都感受到了豫西的安宁和稳定,因此对豫西十分向往,此时自然进一步地促使大量的豫东和豫中难民不断逃到豫西来。
孟翔和豫西此时要承受的负担陡然急剧增加,河南其他地方的难民有十之八九都逃到豫西,而来到豫西的难民里只有很少一部分准备继续向西逃到陕西,绝大部分都是准备到豫西找到粮食和活路。孟翔当然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不顾这数以百万计的难民,但豫西在这场大灾难里陷入困境已是注定的事了。
进入五月份后,洛阳开始人满为患。洛阳原本有五十多万人口,但逃荒来的灾民人数迅速超过了原住居民。逃到豫西的难民基本上都是沿着陇海线乘坐火车赶来的。灾民如果要逃到陕西,洛阳就是必经之地的中转站,如果要逃到豫西,洛阳就是目的地,因此洛阳是来到豫西的灾民集中地。但实际上,洛阳也是重灾区,好在孟翔采取了一系列强力有效的措施,才使得洛阳人心安定,社会秩序仍然稳定如初。孟翔先命令第77军全面驻防洛阳,同时命令各地部队对驻军当地进行军事化管理,军队和豫西二十八个县的政府全部停止任何征粮行动,并根据各地灾情严重情况施行粮食配给制度,向缺粮地区调集粮食赈灾,各县政府在分发救灾粮的同时稳定物价,严厉打击乘机囤积居奇、投机倒把的不法奸商,查处和打击任何形式的黑市和任何形式的发国难财的活动。虽然孟翔的这些手段有些粗暴,但“乱世用重典”,加上豫西也不算太大,因此这些高压措施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使得豫西的旱灾并没有对豫西造成太大的饥荒和社会动乱。另一方面,孟翔花费重金从陕西、湖北、四川、湖南、浙江等地购买来的粮食也源源不断地被运入豫西,对豫西的粮食储备进行日益不断的“输血”,其中李上将对孟翔给予了大力的支持,被桂系控制的安徽省向豫西输送了一万吨粮食。当然了,虽然孟翔一时半会还能撑住,但随着逃入豫西的灾民越来越多,孟翔的私人粮仓和豫西各县的粮食储备肯定会越来越快地入不敷出。
进驻桐柏县、泌阳县、舞阳县、叶县、汝州县、偃师县等县境内的部队对逃到豫西的难民进行了严格的管理。张钫已命人在这些进入豫西的必经之地设立了数十座救济站并亲自主持这项事务,洛阳天主教神父梅根等宗教人士们也纷纷帮忙。逃难过来的灾民先是被分发馒头和稀饭,随后这些灾民由军队看管着,集中送入郊野地区进行统一安顿,从而竭尽全力地杜绝豫西境内会出现流民四起、社会混乱的局面。
洛阳是难民的集中地,也是孟翔的豫西总司令部所在地,这使得孟翔亲眼目睹了大量令人不忍卒观的残酷画面。每一列抵达洛阳的火车都严重超载,车厢挤得人贴人,车厢顶上也挤满了人,甚至车厢两侧都“挂”满了人,每列火车看上去都像一条浑身爬满蛆虫的蟒蛇,密密麻麻、人头攒动,人的数量和密度简直令人触目惊心。这些拖家带口、扶老携幼逃到豫西来的灾民无不蓬头乱发、衣衫褴褛,并且由于长期的饥饿而瘦骨嶙峋、面黄肌瘦,小孩子和妇女们更加黑瘦得像一截截木柴,黯淡的目光里充满了百分之九十九的绝望和百分之一的希望。除了骨瘦如柴的身躯和身上的破衣服外,这些难民基本已没有任何随身携带的东西了,他们的家产在出发前和路上都已经丢弃或换成了一点点救命的粮食。火车上遍地污垢,由于人太多,每节车厢里的人都是站着的,人挤人、人贴人,根本没地方坐,也不可能还有地方坐下来,因此灾民们路上的秽物都是直接排泄在了裤子里和别人的身上,使得每节车厢里都臭气冲天。火车抵达洛阳以及难民们下车后,每节车厢里都会站着一截截枯瘦的尸体,都是路上饿死病死或被活生生挤死的难民,这些尸体路上死掉后,来不及被扔下车,就这样被硬生生地挤压着站在活人的人群里,但周围的难民也都麻木地习惯了。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并不是这些站立着的死尸,而是车厢两侧。每节车厢都是血肉模糊,可以相信,在半路上不知道多少难民硬生生地被挤下火车而死于非命。孟翔亲眼看见,好几列开进洛阳的火车的两侧上,挂满了一串串的“人肉干”,有的已经风干了,看起来如僵尸腊肉般,令人悚然、惨不忍睹。任凭孟翔是曾在战场上无数次见过尸山血海的军人,看到这一幕也不仅深深地震撼了。通过询问难民,得知火车在路上曾多次遭到日军飞机的轰炸,炮弹的冲击波震死了很多扒在火车上的难民,有的难民尸体直接掉下去被车轮碾得粉碎,有的难民尸体则一起挂在上面被风干。但这幕惨绝人寰的场面并没有吓倒难民,在经过沿途几个火车站时,早就在车站等待已久的难民仿佛没有看到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直接迫不及待地涌向火车,并争先恐后地向火车上攀爬。孟翔知道,难民们已经对这些场面司空见惯了,他们的求生欲望也战胜了内心的恐惧。
站在火车上来到豫西实际上是最“舒适”的方式,数量更加庞大的难民则是通过两条腿和简陋的手推车来到豫西的,很少看到牲畜拉车,因为那些牲畜要么被沿途汤恩伯部或蒋鼎文部的士兵给抢走,要么便被半路上饥肠辘辘的难民给宰杀吃掉了。那些吱嘎嘎想着的独轮车上堆着难民们全部的家当,丈夫吃力地拉着车,妻子艰难地推着车,老人小孩坐在车上,几十万这样的独轮车和上百万条人腿汇聚成排山倒海、浩浩荡荡的人流,犹如黑压压的洪水般沿着铁路和公路向豫西跋涉前进,颠沛流离、背井离乡,因为筋疲力尽而活活累死或饿死倒毙的难民在铁路和公路两侧比比皆是,很多灾民都是全家死在了路上,只有小孩子茫然地坐在大人的尸体边。而实际上,豫东和豫西的很多村庄城镇都有全家甚至全村被饿死的惨事。铁路两侧,倒毙满了一路的尸体,有的是步行而死掉的难民,有的是从火车上掉下来摔死或被火车轧死的难民,死得最惨的是那些被火车碾断手脚或摔成重伤的难民,因为根本没有人去管他们,也没有条件去医治他们,他们只能活活地流干鲜血慢慢地死掉,铁路上鲜血淋漓。
从豫东和豫中通往豫西的陇海线,成了地狱般的死亡路线。
从豫东和豫中开来的火车,就像从暗无天日的地狱里开来的。而豫西虽然谈不上天堂,但起码让这些地狱火车重新开回了人间。
亲眼看到的这些画面已经让孟翔心如刀割了,但他知道,在豫东、豫中、豫南、豫北,肯定还有比这些更惨的事情在不断发生着,数以千万计的河南同胞正在饥饿和死亡中艰难挣扎着,惨绝人寰的悲剧每天都在上演。
洛阳的老城区有一座东北体育场,是当年退守到西北的东北军建立的,可容纳上万人。孟翔率部长期驻守豫西,经常在这里举行阅兵式或军事操练。由于体育场很大,因此被孟翔用来安顿难民,作为难民来到洛阳后的第一个歇脚处。当孟翔来到体育场探望灾民时,现场霎那间沸腾了,下面发生的事情让孟翔措手不及。在这里的难民们看到孟翔后,陡然间欢声雷动,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震得孟翔两耳嗡嗡响。灾民们原先暗淡无光的脸上一起浮出了求生的希望,一双双被苦难折磨得已经没有光泽的眼睛里都重新射出了光彩。孟翔听见体育场里数以万计的难民在热泪盈眶地呼喊着:
“是孟将军啊!”
“我们有救了!”
“孟将军万岁!”
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响彻云霄,更加震得孟翔心头发颤。他诚惶诚恐地看见,人满为患的体育场内,数以万计的难民就像退潮的海水般,黑压压、齐刷刷地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和看到希望的欢呼声犹如火山般在爆发着:
“孟将军!救救我们吧!”
孟翔心头在剧烈颤抖着,他知道,自己已经身不由己地被历史浪潮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位置,河南的老百姓已经把他当成唯一的救星了。在这场空前的灾难以及死亡阴影的笼罩下,河南的百姓们知道自己不能指望汤恩伯,不能指望蒋鼎文,不能指望李培基,更无法指望远在天边的蒋委员长,只能指望孟翔。而对于孟翔这么一个刚刚二十六岁的年轻人来说,几万老百姓一起向他跪下乞求活命的场面,绝对是前所未有的,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这种山一样沉重的责任让他陷入空前的惶然中。
体育场内,凄惨的哭号声犹如惊雷山崩。
孟翔忍不住潸然泪下。他心如刀绞,河南百姓真是可怜啊!论起全国各省哪个对抗战的贡献最大,有历史知识的人都会回答是四川省。确实,四川省作为中国抗日大后方的主要地区,在抗战八年里以一省之力为国民政府提供了超过30%的税赋,并为抗日前线提供了三百万壮丁,川军战死和受伤人数达64万;但河南百姓为国家这场千年浩劫所做出的贡献也丝毫不逊于四川百姓,河南为抗日前线提供了260万壮丁,仅次于四川,河南为国家提供的税赋钱粮也是全国第二。但四川毕竟是后方,没有战火侵染,气候也是风调雨顺,这都是饱受苦难的河南比不上的。河南是抗日前线,是中日军队的交战拉锯区,天灾人祸不断。“粮食大省”的头衔带给河南的不是荣耀,而是沉重的负担。河南不但要养活驻守在本省境内的百万中日军队,还要向驻守山西南部和陕西南部的中国军队提供粮饷,因为这两个河南的邻居省份都不是产粮的大省,在一定程度上也要靠河南养活。最悲哀的是,驻守陕西南部的胡宗南部四十万大军并非抗日军队,这支部队很少上前线与日军交战,长期吃着河南的粮食并驻守陕南仅仅是为了警戒陕北的共产党。伟大而凄苦的河南人民,把自己的孩子送上战场保卫国家,把自己仅存的粮食献给国家,自己啃草根野菜,但灾难来临时,国家却是不闻不问。河南对国家的贡献在抗战初期和中期都是全国第一的,之所以后来被四川超过,是因为河南遭到的灾祸和苦难太多了,全省的民力已经彻底被压榨枯竭,并且已经被国民政府给抛弃了。
孟翔知道,中国的老百姓是世界上最勤劳、最朴实、最能满足的,他们只要能吃饱饭,便不会有任何“逆反”举动,就像老黄牛。但如今把这些牛一样质朴的老百姓逼得下跪乞食,是什么原因?又是谁的责任?
“同胞们!我一定会救你们的!”孟翔含着热泪地大喊道,“发粮!发粮!”
在体育场周围执行戒备的第77军的士兵们把雨点般的馒头扔向人群,难民们举起森林般的手臂,争抢着这些意味着活命希望的粮食。在体育场附近,难民们排着队,领取救济站发放的稀饭;穿着白大褂的军医挥汗如雨地提着装满双氧水的罐子,对驶来的火车进行消毒。由于条件有限,孟翔没办法给难民们发送干净衣服和进行医学检查,只能让军医们用双氧水喷洒难民进行简单的消毒,同时对十五岁以下的孩子发放新衣服和新鞋子。
孟翔的仁慈和善良,使得涌入豫西和涌向豫西的难民越来越多,一方面是他的美名让他成为难民们心里的“大救星”,一方面也是汤恩伯和蒋鼎文的“配合”。这两人巴不得那些在他们眼里完全就是负担和累赘的难民都跑到豫西去,难民都“送”给了孟翔,他们自然都省得动用手里的粮食在赈济救灾了,因此两人一边暗暗窃笑孟翔的“幼稚和不成熟”,一边让自己辖区内的难民前往豫西的道路“畅通无阻”,同时等着看孟翔到最后陷入缺粮的困境。
“这个孟翔,心肠不错,但可惜太嫩了。他不顾一切地救济灾民,虽然赢了一时美誉,但到最后他肯定会后悔。因为他到时候除了几百万张新多出来的等着吃饭的嘴巴外,将会一无所有,那些灾民将成为他甩不掉的大包袱。”蒋鼎文在私下里对心腹这样评价孟翔的举动。
蒋鼎文的话确实有一部分说对了,涌入豫西的难民人数与日激增。在五月,涌入豫西的难民有四十多万;而在六月,这个数字则翻了一倍多。豫西的粮食供应渐渐开始不堪重负。 龙者无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