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钱府,殷绍脸色不善的让杨风和折柳先行离开。
他系着黑色的短绒大麾,慢慢的走在上京城的街头。
再过半旬便是除夕,街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只是走在这么热闹的地方,他却觉得心头空荡荡的难受。
初音失踪两个多月了。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说不上多痛苦,就是难受,像绵绵延延的针不经意的刺到,心就瑟缩一下,不痛,但是忘不掉。
若是以往的寻人,他定然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是如今,他却不敢了。人见不到,尸,他也不想见到。
至少没见到,还能心存一丝幻想,也许,她没事呢?
想起钱云秀那做作的样子,他忽然想到,这娇滴滴的姑娘这么轻轻一碰,都泪花涟涟的喊疼。
可初音呢?宫里那么多次的折磨,以及最后,那长剑刺出血花四溅的模样。那本是他布的一个局,目的是引背后一直追杀圆觉和尚的人出现。
可是最终,在一切都成功以后,他却失去了她。她跌下去的时候,他恍忽看见她回望了一眼,那般的淡然。
这段时间,他刻意不去想她,可是越刻意,越是在不经意间想起。想起她受的苦,然后,心口一片麻木和茫然。
茫然,是这两个多月来的常态。
总是茫茫然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觉得自己有点冷,穿再多的衣服依旧觉得身体里空荡荡的……他恍忽觉得,自己好像丢了很重要的东西,可是,他找不到……。
而今日的一切,忽然让他明白,这个世上,不是没有女人亲近他,而是,他根本就不想给任何女人机会。
他根本无法容忍另一个女人接近,不管她有没有目的。
最初,他挺烦初音,现在他才明白,他那根本就不是烦恼,他若真厌烦一个人,那么对方就该是像那位尚书小姐一样,在荷花池里自由徜徉,他怎可能让她轻易近身?
那个卖糖葫芦的老大爷还在原地,殷绍怔怔的站在他面前,看着那扫把头上十数根红艳艳的红果子。
眼前恍忽看见,那个清丽的姑娘娇笑的站在他面前,拿着刚从雪堆里拔下的红果子递到他面前,笑意晏然,她说:“你也尝尝?”
心的位置猛的一抽,他下意识的一捂,手略有些颤抖。
“大爷,这糖葫芦可好吃了,是否给令公子带一串儿啊?很便宜,才两文钱。”
招揽生意的老伯丝毫没发现,去年的冬天,同个位置同个人,他的葫芦串就是被眼前的男人给扫进雪地的。
两文钱?初音那泪花闪闪心痛难忍的捧着十两银子,又摸又擦了半天,才含泪塞到对方手上的样子,便轻易的跳了出来。
他缓缓的抽出一支,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递给老伯。
“十两?太多了,大爷,这……小老儿我找不开啊。”
“不用找了。”
他淡淡的说着,转身离开。
老伯千恩万谢,他真是没想到,又遇上一个赠银子的好人。去年的冬天,那个姑娘的豪爽他是见识到了,这位爷竟也是大方之人啊。
想来,定是他脚下这块地皮是块福地,他喜滋滋的想。
对于殷绍捏着一串糖葫芦回家的模样,张伯有些恍忽,他有多少年没瞧见自家爷有这么童趣的一面了。
可当再走近时,他脸上那漠然冰冷的样子,让张伯本想打趣两句的心思瞬间淡了下去。
殷绍默默的回房,将那一串糖葫芦置于案上托盘里。下人跟进来,替他换下衣服。从头到尾,他的目光都落在那串红果子上。
张伯忧心的站在门边,看着自家爷魂不守舍的样子。
初音遇难的消息张伯也听说了,他不敢问殷绍,便拉着来汇报工作的杨风询问,当得知初音竟是为殷绍挡剑才掉下悬崖的,伤心难过之余,感动的老泪纵横。
他就说,他不会看走眼,那么好的姑娘,怎么就……就去了呢。
虽然爷看着还如从前一般,不声不响,可他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何不知道那一声不响的表面之下,是何等的煎熬。
张伯深深的叹了口气……
“爷,晚膳已经备好。”
“嗯。”
张伯带着下人,无声的退下。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
他以前从没觉得这种安静有什么不好,初音在的时候,总是烦得他头大。她的话特别多,一个人喋喋不休还不行,非得拉着他回应。
他回得简短了不行,回得慢了也不行,她总是有办法逗弄得他不得不答应,陪人聊天这种事,在他二十几年的岁月里,从未有过,直到遇上她。
短短半个月的相处,他竟觉得他们已相识了天长地久。
虽然以前也不经常在一起,初音在宫里时,两人十天半个月才见一回面,他从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每次分别,也从没有任何割舍不下的情绪。
现在他才明白,那是他知道,初音会好好的在宫里等他,她会一直在那里。
他缓缓的坐在床边,屋子里安静得让人发慌,他下意识的抚上胸口……
门口恍忽有人进来,她娇笑晏晏道:“相公,我替你炖了冰糖雪梨,可好吃了,快来尝尝……”
他看见初音穿着一件水红色的裘绒,在他面前拉开裙摆转了个圈圈:“相公,你说这衣服好不好看?”
他恍忽的伸出手,眼前的一切顿时消失……他猛的站起,有些慌乱的在屋子里寻找,甚至奔到了房门口……屋外,寒风凛冽,人迹全无……
他扶着门边捂嘴低低的咳着……
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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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除夕,初音考虑着是不是该买些年货好过年。
看黑梧什么安排的心思都没有,她想了想,还得她动手。
她的伤势已经好得七七八八,基本走跳也已经没问题。就是黑梧的脑子还没好,问他什么都答不出来。
这让初音很忧伤。
“黑梧,我呢,等伤好以后,肯定是要出去的,你呢?”
他指了指她。
“你要跟我走?”
他点点头。
初音很头疼,她一个姑娘家的浪迹江湖,总不能一直带个男人在身边吧?
哎等等,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只是……
她盯着黑梧上下打量了番,拍了拍手:“那行。”
转身从灶底下拿出一块黑炭,又翻出一张黄黄的草纸,快速的写下几个字。
“你签了名字,我就带你走。”
黑梧低头一看,“卖身契”三个字闪闪发光,他眼睛微微一动,眸底闪过笑的光芒,然后毫不犹疑的签上自己的名字。
“呀,你会写字啊。”
当初音惊叹的声音响起,黑梧一僵,他忘了他最初表示过不识字的。
他紧张得不知所措,却只见对面的姑娘一脸惊喜的收起契条,珍而重之的折好放进怀里,才道:“看来你的失忆之症恢复了不少,太好了,真一直带个傻子在身边也挺伤脑筋的。”
黑梧:……
“呐,我身上还有些银子,快过年了,总不能太寒酸吧。你在家里等我,我去市集上买点东西。”她在水盆里洗洗手,随意的准备了番,准备出门。
背后,一道沙哑的声音传来:“我也去。”
正欲跨出门槛的初音脚下一跄,她猛的转身,震惊的盯着他:“黑梧,你会说话啦?”
他点点头,既然失忆都装不下去了,再装哑巴就太难过了。
“哈,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这么幸运。”她开心的奔到他身边,不客气的从头摸到脚:“太好了,你不晓得,我这段时间一个人自言自语的,都快要变成傻子了。”
他眼角含笑的任她动手动脚。
初音一拍他的胸口,哥俩好的搭在他肩头:“以后你在身边,我就不担心啦。”
“对了,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她忽然谨慎的问道。
脑子突然好使了,那万一记起自己是杀手,再看见她这个猎物就在眼前,给她抽冷子来一剑,那她真是冤死了。
他摇摇头。
初音舒了口气:“不记得就好……啊不是,我是想说,你不记得也没关系,以后有我嘛,我罩你啊。”
他的眼底泛出欢喜,柔和的看着她,只可惜那一脸的络腮胡,完全看不出什么表情。
生命得到保障,初音真是开心极了,又开始积极筹备黑梧的小行囊。
虽然黑梧会说话了,但是话不多,几乎没有,要不是初音主动提及,他几乎是一整天都不说一句,初音感叹,怎么她遇上的男人,一个两个都不爱说话呢。
殷绍这样,黑梧也这样。
想到殷绍,初音沉默了下来……
她喜欢他的心是真的,想要离开的心,也是真的。
不够坦白的恋人,永远走不到终点。
她哂然一笑,对于殷绍这个在寻师之旅的途中出现的意外,她很快便放开了心结。想那么多做什么呢?
你若无情,我便休!
拖泥带水的情也一样!
她从来就不是好说话的人,有生以来第一次,遇上一个倾心欢喜的人,却落得一个高空坠崖的下场。
虽说跳崖她是故意的,但一开始替他挡剑为他去死的心也是真的。
这个世上,除了殷绍,还有许多美好的事,她不会非要挂在他那一棵枝儿上吊死。
拿得起,放得下,方是汉子所为。就某些方面来说,她可比一般汉子坚挺多的。至少这个世上,还没几条汉子有她命硬!
初音自嘲一笑,如今,她只有一件事待做,那便是找到师父。
瞧见初音略显伤感的样子,黑梧走上前来,轻轻的碰了碰她:“别难过。”
初音疑惑:“难过什么?谁跟你说我在难过啦?”
“你的眼睛。”
他低低的说道:“不是要出谷吗?我们现在走吧。”
“最好还是乔装一番吧。等过了这个冬天,我们就离开这里。我想去南疆游历一番,你呢?”
黑梧看着她,幽黑的眸子里有丝笑意:“跟着你。”
初音一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从此以后,咱俩就成组合啦,到时候取个威风的名字吧。”
“好。”
“就叫雌雄双煞吧。”
黑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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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音带着黑梧,乔装了一番出了谷,出谷的那条路是不久前黑梧才探查到的。在将老猎户家的存粮吃干净以后,黑梧又猎过几次兔子野猪什么的,但天天都吃那些肉,初音实在吃腻了。
她的银票子都是随身带的,身怀这么大的财富居然天天躲山里吃野菜,这太不符合她的处世风格了。
不管怎样,都要出去豪一把。
珍味斋是必去的地方,她带着黑梧站在长长的队伍里。今天她这一身装扮,相信就是殷绍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来。
拿了点心,两人找了个干净的酒楼,要了个小包厢,开始聚精会神的吃。
吃得半饱时,初音听到隔壁传来闲聊声。
“听说,左军指挥使司要回京了。”
“那可不,他哥惨遭横祸,他定然是要归来的。”
“不知道苏二公子回来会如何,这弑兄之仇与宁王可怎么算哟。”
“这哪是你我能操心的。不过换我说,这宁王也是吃撑了,好端端的干嘛要杀苏总督,要杀也应该杀那挨千刀的乌衣督主啊。”
“你找死啊,连殷都督的坏话也敢说。”
“我这不就是私下说说么。”
“可我听说,殷督主干的那些坏事,都是苏总督给指派的。”
“啊?还有这事?那我们都冤枉殷督主了?”
“可不是嘛,有个坏得冒水的顶头上司,相信殷都督也很难办。”
“苏家一手遮天,谁说不是呢。”
初音小口小口的咬着鸡腿,她还是会下意识的关注殷绍的动向。她努力的跟自己说,一切都已过去,从此以后,她又将新生。
只是,想归想,心底依旧不太好受,她以为自己是在逢场作戏,可谁知,看戏的人没事,她这作戏的人,竟然当了真!
想起崖上那壮烈的一幕,初音乐观的想,她那么慷慨的英勇就义,应该可以换得来年坟上得他一柱香吧?
只是,老天爷好像特别优待她,连这样都不死。
却也再一次提醒她,不管她生死与否,与殷绍,都不可能有未来。
看初音有些落寞的样子,黑梧道:“怎么了?”
“没事,你多吃点吧。”
她将目光转向窗外,像要永远记住这京城的繁华。离开后,就再不回来了,她想。
正感伤着,忽见一匹高头大马从城门口处奔来,速度极快,街上一时嘈杂喧闹,各种哭爹喊娘骂祖宗的声音都有。
初音本是漫不经心的一瞥,却猛然的站起。
只见那快速奔过的几匹大马中,领头的那人……师父?
她焦急的趴在窗边,探出身子努力的看着那已远去的人影。
黑梧随着她起身:“怎么了?”
“走,我们跟去看看。”她迅速的奔下楼,黑梧不明所以的跟着她。
来到街上,初音向人打探刚才策马而过的几人。
“啧,还能有谁,当然是那权势大过天的定国公府二公子啊。”边上在吃馄饨的食客边喝着汤边劝初音:“姑娘啊,他是不是冒犯了你?你就别计较了,当被狗咬了一口算了。”
初音:……
大约是初音的样子太急切,那人边吃边说,还说来劲了:“姑娘啊,奉劝你一句,这苏二公子还是左军总指挥使司,惹了他,你就别想逃,被他惹了,你就自认倒霉吧。”
初音道了谢,才转身离开。
不管他有多凶恶,他都是她师父。她要找他问清楚,为何不声不响的就抛下她?
“你认识方才那个人?”
初音点点头:“他是我师父。”
黑梧猛的一瞪眼睛,很是震惊。
“你……师父?”
“是啊?怎么,你不信啊?”
黑梧没再作声,只是若有所思的望着那早已看不见的人影。
“走,我们去找他。”
初音的话黑梧自然不会拒绝。
隔日,两人一起来到定国公府。
定国公府位于城北的中心位置,地段最佳,四周邻居都是侯门权贵,出门随便绊一跤,压倒的不是这家侯爷就是那家世子。
但定国公府又不同一般的侯门,他有兵权,是以,府门外也不像其他侯门那样,只站两三个歪瓜裂枣般的下人。
定国公府外,站的是训练有素的军人,大刀森冷冠巾笔挺,是正正经经的御林军。
至于为何不用他的私军?因没有重大事情或皇帝亲诏,那批私军是不能随意进城的,否则,就等同谋反了。
不过对于定国公府来说,不管是城外的私军还是城内的十四卫,都是他的人,换谁站岗不是站?。
初音站在气派的高门外抬头仰望,只见高大古朴的牌匾上,“定国公府”四个字简直熠熠生辉。
没想到师父竟有这等显赫家世。
她上前试着跟守卫沟通,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被人不耐烦的给轰了出来。
定国公府位高权重,什么阿猫阿狗都找上门来,对于初音这种一开口就找谁谁谁的,门卫真是见多不怪了,眼睛不眨的直接叉了丢出去。
初音不甘心,又试了试,自然又被丢出去。再试,结果还是一样……
娘个球球,只是代为通传一声,有这么困难吗?她见皇帝都没这么艰难!
刚巧,一个男人路过,瞧着应是定国公府的下人。
看见初音锲而不舍的被丢来丢去,便问道:“你找谁?”
初音一喜,终于有人肯跟她搭话了:“这位大哥,我找贵府的二公子,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通传一下。”
“你认识我家二公子?”
“是啊。”初音狂点头。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初音这身打扮,初音就怕那些高门大户狗眼看人低的下人,所以昨日特意将那身伪装的破烂衣裳给换了,又买了身新衣服,装扮一新才来到府前。不过脸还是稍稍做了些改变。
不过,再怎么打扮,在苏家人眼中,那都是低等人。
大约就算公主到了家门前,只要没报上名号,他们都会鼻孔朝天的待人。
在苏家下人眼中,整个上京城的兵权都掌握在苏家手里,连陛下都不得不给七分颜色,何况外头那些不知名的贱民?
“你叫什么名字?”他阴阳怪气的问道。
初音想了想,要是报个假名,她师父定然不知道,到时候估计就会挥挥手,直接让人赶了她。
“你跟二公子说,我叫初音。”
那人又眯着眼睛看了几眼初音,才怪声怪气道:“在这等着。”
才快速的跑进府里。
初音无趣的在府门口外来来回回的磨地皮,黑梧靠在不远处的树下,并没上前,只是目光如炬的盯着那高头大门。
很快,那男人又跑出来,口气相当的冲:“快走快走,我家二公子说不认识你。”他嫌晦气的骂道:“看你样子,还以为真是二公子的朋友,结果又是上门打秋风的。”
初音一愣,怎么可能?那明明是师父。
“这位大哥,你有没有说清楚啊?你有没有跟他说,我是初音啊。”
“说了说了,二公子说了,什么初一初二的,统统不认识。快滚快滚,别碍在我们府门口,一会儿冲撞了贵人,打断你的腿。”
这人前后的态度完全两样,初音抿抿唇,最终还是向黑梧走去。
“怎么?他不认你?”
“也许,是我认错人了吧。”初音小小声的替他辩解。
师父没道理不认她,难道真是认错人了?
她丧气的跟着黑梧往回走,唉,看来,还得继续找,她就说她没那么好的运气,要真这么轻松就遇上,那真是活见鬼了。
都抚司
殷绍目光清冷的看着手中的情报,杨风站一边上,低声汇报着近日上京城的所有动向。
“听郑之州言,定国公近日行动频繁,还准备召集一些大臣,要向陛下施压,说是一定要替长子报仇。昨日,苏令远已经回府。”
苏令远任左军总指挥使司,任职辽东。
从辽东到京城,快马加鞭,一个半月足够了。
可苏令远自收到家里的信息后,至今过了三个月,才堪堪进城,这一路的风霜雨雪不在话下,想必过得十分精彩。
殷绍并不想现在就将他斩于马下,他活着,定国公才有盼头,等他们父子重逢,感情再深厚一些,到时……
他抿了一口茶,相信定国公定然不会令他失望。
“昨日,有人上门求见苏令远,是个姑娘,说是旧识。”对于苏二公子的风花雪月,殷绍一点听的兴趣都没有,他正欲打断杨风的话,却听他犹疑着道:“她说……”
“嗯?”
“她说……她叫初音。”
“你说什么?”殷绍猛的抬头,盯着杨风震惊之极:“你说谁?” 督主大人求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