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抚司
殷绍站在窗边,负手在后静静的望着窗外的碧空蓝天。
杨风走到他身旁揖首示礼:“督主……”
“情况如何?”
“死了些许人,张诚已自动请缨,欲往昱岭关。”
“陛下准了?”
“准了。”
“嗯。”殷绍没再作声。
自那日后,他们便离开昱岭关,回到了上京城。
昭明皇帝听说前线告急,又见殷绍身受重伤光荣退场,顿时大为光火,又分拨调了一部分后军前往昱岭关支援。
对于宁王这番作死的行为,昭明皇帝恨之入骨,他自认没有亏待这个兄弟,却从他初登基到现在,都没有一刻消停。再想到被幽禁在慈宁宫的太后,昭明皇帝只觉得堵心堵肺的难受。
天家无亲情,果然是对的。
后军总指挥使司张诚是昭明皇帝忠实的拥护者,当年在昭明皇帝登基时也出过不少力。可惜后来,大部分的功劳都被当时的定国公府给吞了,他只捞到一个后军总指挥使司的名头,连个女儿都没机会塞进皇宫。
谁让他女儿如今才不过十岁。
是以,他一向看定国公府不顺,连带着从定国公府出来的殷绍,也一起不顺眼。
因着这层关系,从一开始,殷绍便也没想将他纳入势力范围。
道不同,不相为谋。
既然吸收不了,那只能被消灭。
殷绍之所以上前线,不过是营造一出前线军务紧急的外相而已。而此次受伤,正好方便他退守后方。
即便没有初音这一招,他依旧会找养伤的借口退回京师。
昭明皇帝之前派出的那一拨拨的后军将士,刚一汇集到大部队里,便被以各种理由给打散了。
这些人的去处有两类,一类,便是迅速的融合进左军一派,你好我好大家好,好兄弟讲义气。
另一类,便是张诚的死忠之士,宁死不屈。对于这些人,殷督主表示,他很乐意成全他们。
那便都去死吧。
这些人或死于战场之上,或死于宁王的偷袭,运气不济的,前两者都没摊上,那只能劳左军兄弟动手了,半夜暗搓搓的给干掉,找个地方给埋了。
再往朝庭上报,宁王身上背负的命债又蹭蹭蹭的攀高了。
杨风暗暗的冷嗤,宁王他当真以为,督主奈何不了他?
他当真以为左军是一帮酒囊饭袋,只会逃跑?
外人都以为,左军是被宁王军逼的不得不撤出辽东都司,一路溃逃到昱岭关。杨风却很明白,如果不作出这种假相,苏令远要如何明正言顺的调兵回昱岭关?如何有借口跟朝庭请求支援?
之所以一直放着宁王不收拾,不过是想借刀杀人。
五军之中,后军镇守之地离京师最近,一旦开战,必是昭明皇帝第一个想要借调兵力的地方。
否则,到了昱岭关后,可曾见过左军再有一步退离?
“听王公公说,张诚还向陛下立下军令状,言道不出一个月,定然将宁王擒拿归案。”
这是赤裸裸的要打脸所有左军将士。
他不出一月便可以胜利,殷绍以及左军却花了将近半年,这其中的差异利害明眼人一看便懂。
“嗯。”殷绍依旧淡淡的:“既然张大人有如此决心,你不妨帮衬一把。”
杨风一愣,随即在上司幽黑的眼瞳上,看见深沉的锐光。
“属下遵命!”他有些兴奋,既然这个后军指挥使司这么积极热爱上前线,他定然助他一臂之力,让他永远留在他喜爱的地方,永远……别想回来!
殷绍缓缓的踱步出主厅,往都抚司的后院而去,自归来以后,他便一直住在都抚司,未曾离开。
杨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背脊挺直的背影,欲言又止。
“她这几日可好?”他忽然问道。
杨风明白,这个她,是指初音。
提到初音,杨风本是喜不自胜的心情顿时落回谷底:“据潜在宁王身边的兄弟回报,夫人一切都好,就是看起来,瘦了不少。”
对于初音的背叛,他比殷绍还在意。
督主大人对夫人那么好,她竟然还背叛他,竟然还下那么重的狠手!
杨风心底不平,却不敢说什么,只是每次汇报时,都带着一股怨气。
瘦了?
殷绍目光暗了暗。
虽然他不清楚她为何要离开,可既然她想离开,他定然成全。
那日,她动手之初,其实他已预感,若想闪躲,其实完全可以避开。
可在身形临动之际,他心思一转,硬生生忍住身体的条件反射,硬生生受她一击。
他想看看,她是否,真的想杀他?
他在赌,用他的命去赌一个可能,赌她对他曾经所有的柔情蜜意是否有假。
幸好,他赌赢了!
殷绍缓缓的抚上胸口,那里的伤已基本康复,他的伤远没有外表看起来的严重。
在她武功慢慢恢复的那段时间,他也曾与她试着交手,以测她功力的虚实。
以初音的功夫和当时他们站立的位置,初音若真想致他于死地,不是不可能。
她想离开,他便成全她,甚至在宁王跟前,配合她演一出遭遇背叛而伤心欲绝深受打击的模样。
这样,宁王对她,也许会多一分信任。
不去问为什么,也不想知道任何缘由,只要她想做,他便不遗余力的配合。至于利害关系,对他来说,这个世上再没有哪一件人事物,抵得上她。
他的手微微一动,摸索到别在腰上的荷包。那是她曾经送给他的,自两人在一起后,便被他收拾起来,放在最隐秘的暗处。
他几乎可以想像得到,若是被初音知晓他将当初勉为其难收下的荷包,当成宝贝一样的珍藏,定然会乐不可支的笑倒在他怀里。
她总是喜欢赖在他怀里。
殷绍轻轻摩挲着,自分开后,这枚荷包便又被他随身携带,只有握着它时,他心里才能感受到一丝丝慰藉。
这些日子,他都没回殷家,家里没有她,空荡的可怕。
他在等,等她一个答案。
“传令下去,不管夫人要做什么,全力配合她。”
杨风脑子一热:“那如果夫人是要杀您呢?也要兄弟们配合?”
“她不会!”
“可她上回明明想致您于死地!”杨风很不服气。
“只是伤,却没死。我还活着。”
“那也只是督主您运气好,也许下回……”
“那便等我死了再说。”
杨风:……
以后谁再说殷总督泯灭人性不知情趣无情无义,他一定带领乌衣卫的众兄弟集体上前扇他大嘴巴子。
这痴心的程度,简直是山崩地裂海枯石烂……
让他好抓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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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明皇帝是真的不太好了,自殷绍回来之后,只见过他一面,便一直昏昏沉沉的时睡时醒。
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便将宋佩瑶喊到床边,情深意重的叮嘱她,要护好他们的儿子,要替儿子守住江山。
昭明皇帝很是不甘,满心以为自己还能再活五百年,结果天妒英才……再想想自己膝下两个幼儿,一个病秧子,一个刚会走,却要担起天下万民的重责,顿时悲从中来。
宋佩瑶只要想到以后没有昭明皇帝罩着,她和自己的儿女便要独自摸着石头过河,风风雨雨,定然十分艰辛。哪怕普通人家,死了男人还能再嫁,她苦逼的却只能从一而终,更是悲从中来。
夫妻俩越想越悲,四目相望抱头痛哭,哭得不能自己。
王安甩着拂尘站在殿外,听着殿内两人呜呜咽咽的哭声,无声的翻了个白眼。
良久,待太医署的人来例行每日一诊,宋佩瑶端了药汤亲自喂昭明皇帝喝下后,才款款出了乾阳宫。
她现在与王皇后轮着在御前伺侯,因她的一双儿女还太小,是以,在皇帝面前伺侯的机会不如王皇后多。
不过又如何呢?王皇后每次去,昭明皇帝都在昏睡着。而她,只需等王安的通知,待昭明皇帝一有清醒的迹像,立刻赶到御床前。
是以,昭明皇帝一睁眼,大部分时候看见的都是宋佩瑶。
不得不说,御前有人好办事啊。
出了乾阳宫,王安紧着行了礼,宋佩瑶端着架子嗯了声,抬头挺胸的带着一群宫婢从王安面前走过。
大约是身居高位久了,对于小小一个太监总管,她现在不再放在眼底,哪怕他是御前红人。反正那条御龙都快挂了,到时,他这红人也差不多该黄了。
近来,宫里所有的人都上赶着来巴结她,便是这王安,瞧见她,这腰弯得也比往日低。
宋佩瑶勾起唇角,眼底哪还有半分方才悲伤的神情。她现在倒是有些期待往后的日子……
身后,王安的目光明明灭灭,无声的冷笑……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回到欢宜宫。
宋佩瑶刚跨进宫门,里头便呼啦啦的围出一圈人,打头的便是她母亲余氏。
这些日子,她与定昌侯府走得极端亲近,而名义上,她又是富顺侯府的人。
今后,有这两府之人在她身后站着,又有殷总督的支持,相信朝野之上,定然无人敢对她不敬。
太子目前刚会走路,连话都讲不清楚。
她作为生母,理应扶持他。
就算是垂帘听政,也不是不可以。
她挺了挺胸,只觉得畅快无比。
“瑶儿,你回来啦,辛苦了,快休息一会儿。”
这段时间,余氏进出皇宫比进自个儿家门还勤快。
只是去照顾了一下皇帝,哪能用得上辛苦二字?换成从前,若是被有心人听去,少不得一番唇舌。
不过现在,宋佩瑶才不在乎。这后宫如今是她的天下,谁敢打小报告?
宋佩瑶挥手让下人们都退下,才由余氏扶着一同进了屋。
“陛下如何了?”
宋佩瑶摇摇头道:“很是不好。”
余氏拍拍她的手臂安慰道:“我儿放心,你父亲说了,不管今后如何,定昌侯府永远站在你这边,永远支持你与太子殿下!”
宋佩瑶笑了起来,心里底定不少。
这个时候,她早已忘了当初她被嫡母扔到苏州别院时,他父亲可是连屁都没放一个。
母女俩坐好,余氏又是一番温言细语的安慰,宋佩瑶心里一放松,便将自己心底的一些忧心烦恼一咕脑儿的说出来。
不知为何,她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她虽然有太子傍身,朝堂之上却没有说得上话的人。
最重要的是,手握重兵的那些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她自觉不能一辈子都依赖着殷绍。
“母亲,你回去问问父亲,可认识枢密院的人?或者可有认识军中之人?还有朝中一些大臣也要多走动走动。”
“瑶儿这是?”
宋佩瑶叹了口气:“如今,我们看着风光,可我总觉得很忧心,我们要未雨绸缪,免得到时自乱阵脚。”
“殷总督不是支持你吗?”
“目前是这样不错,可万一他哪天又看中另一个人,转而支持另一个呢?”
余氏不屑的叨叨:“这宫中,他还能支持谁?他……”
她忽然想到,还有王皇后,虽然她膝下的大皇子不是她亲生的,可一样有即位大统的可能。
王皇后的家世,不比她们差。
余氏顿时着急:“依瑶儿的意思……是殷督主有可能会反叛你?”
“本宫也不知晓,可总觉得不安稳。他那人,本宫瞧着都慌。”对于不能把握的下属,任何一个上位者都坐得不安稳。
“这有何难,你去跟陛下说说,给他治个罪不就成了?到时候,将京机十四卫的总督一职交给自家兄弟,你还有何可惧之处?”余氏两手一拍,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之前一直养在府里,被嫡母压得头都抬不起来。如果真接了总督一职,还不得气死侯府的当家主母李氏。
想起李氏那要气歪的脸,余氏便心情爽快。
“这样可以吗?”宋佩瑶有些忧心。
“有何不可以,陛下现在老眼昏花,还理得清什么?你随便给殷绍罗列几条罪名,保准能让他下狱。”
“可陛下还是很器重他的。”
见宋佩瑶有些动摇,余氏更着急:“你想想看,现在陛下虽然病重,但他终究是君王,金口玉言,谁也不敢顶撞。我听说那殷督主上了前线后受了重伤,回京休养了很久。不乘着现在他受伤未复出之际,赶紧将他踢下去,后头哪有这么好的机会。这权势,也只有握在自己人手中才能安心。”
“陛下也不晓得哪天就突然驾崩,到时候他突然反叛,你们母子俩没兵没将,在深宫之中可怎么办?现在借陛下之口,将京中兵卫全部收在我们手里,岂不是更为妥贴?”
宋佩瑶一听余氏泪花涟涟的诉说,仔细一想,危机感顿增:“好,那等我仔细想想,等过两日就去向陛下提提。你说陛下会同意吗?”
“怎么会不同意?你弟弟也算是陛下的小舅子,总比殷绍那个外人要好吧?”
宋佩瑶点点头,深觉有理。
想着往后在定昌侯府可以横着走,余氏顿时喜笑颜开。便是主母李氏见到她,都不得不和颜悦色低声下气,谁还敢给她脸色瞧?
想着往后的美好生活,余氏心满意足而神清气爽的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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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氏母女俩的这一番对话,不消一刻,便传进了都抚司。
杨风就跟吞了只苍蝇似的,一脸隔应的让传话的弟兄退下。
真是无知的女人,她真以为,以督主如今的地位,还是昭明皇帝三言两语可以决定的?
回首看看主位上的殷绍,脸色平和,半点没有恼怒的样子。对于捏在掌心蝼蚁,任何异动都不过是提前自寻死路而已,他又何必为这些无稽之谈而动一丝情绪?
杨风冷笑,宋佩瑶若没起异心,一心一意的当她小白花样的娘娘,他日督主登基,定不会亏待她母子。可现在她自己不自量力的想找死,便怨不得任何人了。
也不想想,若是没有督主,她现在只不过是定昌侯府扔在外头自生自灭的一个小小庶女,能有今日这风光一切,却不思感恩,竟想过河拆桥。
老实说,杨风活了这么久,从来只见督主拆别人的桥,还从没有被人抽掉过脚下桥板。对于这个敢冒大不韪而英勇挺身做试验的德妃娘娘,杨风心底默默的给她竖大拇指。
殷绍转着掌心的小小荷包,这些日子,他差不多连几针几线都数得出来。
“督主?”
“你下去吧。”
“是!”
杨风告退。
殷绍依旧保持着原姿势,倚靠在金丝楠木大椅上。
之所以留宋佩瑶到今日,一来是她进宫后还算安份。二来,他想起初音说过,为母则刚,当母亲的可以为了儿子付出一切。自小,他便没从归元皇后那里得到多少母爱,所以他想看看,宋佩瑶这个母亲,能为儿子硬到什么程度。
可惜,直到今日,他看到的都只是她为了私利,为了她自己的荣华富贵和权利权势,她不过是想,借着小太子之名,登上万人之巅。
阿音…… 督主大人求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