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是在一张华美的绣床上,四周悬着软烟罗轻纱,将我罩在其中,如同置身云雾。
一股幽香传到鼻中,细细柔柔,好闻极了。这是一个舒适安逸的所在,却叫我十分不安。
挣扎着起身,一个小丫鬟匆匆上前服侍。
“这是哪里?”
小丫鬟眨了眨颇为水灵的眸子:“回郡主,这是瑜瑶宫。”
我皱了皱眉,继而道:“我要见皇上。”
丫鬟出去传了消息,皇上很快乘龙辇来到这里。
“杨姑娘,你终于醒了?”他笑意温柔,我却觉得奸诈至极。
“萧妤呢?”
“三天前便已被你师父接走了。”
“你说什么?”我有些不可思议,难道我已经躺了三天?
“你别瞪我啊,我可什么都没做。你在来皇宫之前就中了迷香,只不过恰好在宫中发作了。”
我反应了好半天,也没弄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耐心解释道:“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其实下了三道圣旨,那最后一道,是给你师父的口谕。”
“你……说了什么?”我心里有些发凉。
“我跟他说,只要杨春白留下,萧妤便能安然离开。”
彻骨的寒意,我忍不住瑟瑟发抖,师父早就谋划好了,给我下药然后换萧妤离开?
我早就知道他会弃我而保萧妤,我也早就为他开解,认为他做的一切只是迫于无奈而已。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会给我下药,竟将我反抗的机会也一并剥夺了。
怔怔地看向一脸嬉笑的北莽皇帝,脑中一片空白。
我猛然摇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指着皇帝我厉声道:“你骗我!”
他无奈一笑:“你所中的迷药是阴愁涧的三日醉,事实究竟如何,我想你心中自有判断。”他顿了顿继续道,“难道昨夜的那个游戏,还没让姑娘想清楚么?那阴岭秀心中也许有你一席之地,可那也仅仅是一个角落而已,一个被仇恨充斥了内心的人,又会有多少精力在情爱之上,你又何必执迷不悟?”
猛然间,心好像被撕裂了一般,我瑟瑟发抖泪如雨下。
“我要见他!”不亲自问问他,我不能相信。
我等了许久,从正午一直等到黄昏,才等到翩翩而来的那个人。
他依旧一袭儒衫,温文尔雅。
却在见到我时,作揖行礼恭声道:“微臣拜见郡主。”说不尽的恭敬,也说不尽的疏离。
从来只有我拜他,没有他来拜我的道理。
驱散了婢女太监,我快步走到他身前,伸手想要拉住他的衣袖,却被他轻轻侧身避开。
只抓了一手空冷,我不由苦涩一笑,半晌才开口道:“你可还好?”
埋怨恼恨都烟消云散,见到他的那一刻,空余满腔柔情。
“受诏担任北莽客卿,如何不好?”他不带一丝感情地回应。
盯着他眼底的暗青,我不由自主地再次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青青的胡茬又生出,有些扎手。
既然很好?那又何来的这一脸疲倦?
泪如泉涌,我忍不住低泣。
他轻声道:“郡主本是金枝玉叶,微臣原是一介布衣。还请殿下在此安想富贵荣华,万万勿以为念。”
“你……你……”我颤抖着说不出话。
“微臣先行告退了。”
“等下!”我绕到他的身前:“既要了断,春白不敢不遵。只求师父子时再来,春白好与师父说个明白。从此,永无……牵扯。”
他眼眸微眯,没有说一句话,径直绕开我走出大殿。
微风,吹起大殿四周悬挂的帷幕,远处传来幽幽丝竹之声,什么美梦思量?不过是一曲空茫。
……
师父走后,北莽皇帝又来了。
“杨姑娘,做我的皇后,以后定叫你母仪天下……”
“可敢与我打个赌,看他是更在意那面蜀字王旗,还是更在意你。”
“出兵抗楚和放你出宫,两个条件由他选择,我不做任何干涉,你看看他会如何抉择。”
听到这句话,我心中终于有了一丝涟漪,却还是没有说话。
……
夜半,我驱散了婢女,披着一件莲青斗篷坐在宫苑廊道上,凉风瑟瑟,三更钟响,他依旧没来。
他竟然连一个解释都不愿给我?
我愣愣地看着那天上的月亮,心里苦涩难言,我和念宋,都不如他的宏图伟业重要。想起念宋,我的心中又是狠狠地疼,难道以后连念宋也见不到了么?
不行!我不能留在这里!我想到了逃,我要找到我的念宋,纵然师父不与我一起,我还有念宋啊!
我站起身抹去眼角的泪水,双足一点飞身翻上墙头,凭借我的轻功,这个并不是很大的北莽皇宫困不住我。
忽然,一声轻叹在耳边响起,我腿上一麻,整个人跌下墙头,随即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
是师父!
“你想逃到哪里?”他微微皱眉,眼中尽是不悦。
我终于狠下心,转过头冷冷地道:“师父既不要我,我也只能自救了。”话一说出口,便是满心的心酸委屈,声音也哽咽了。
“自救?”他微微摇头,“只怕你还没这个本事,你以为北莽皇帝是吃素的?”
我抿唇不言,他轻声道:“春白,如果我说让你等我一年,你愿意么?”
我愣住了,不知何意。
他继续淡淡地道:“你在此等我,一年之后,我来带你走。”
心跳乱了序,他又给了我一丝希望,只是这一次,会不会又是阴谋算计?他总是这样,一次次给我光明希望,又一次次将我推下深渊。
“一年?”我喃喃道。
“对,我只愿西蜀安稳。可是楚王不容于蜀,我需要一年时间摆平此事。”
我痴痴望着他,他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不带一丝欺骗。我又迷茫了。
良久,许是没得到我的回复,他眼中有些失落:“你若不愿意,我便送你出宫与念宋团聚。只是北莽皇帝不会借兵给我,楚要亡蜀,我便与大蜀共存亡,此生亏欠你们母子的,只能来世再还……”
自然不愿他以死殉国,我抓紧了他颤声道:“师父说一年……可……当真?”
他微微点头,“当真。”
我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轻声道:“好……”
他微微皱眉,将我紧紧搂在怀中,一个温柔的吻落在我额头,过了许久他才低声道:“北莽皇帝要封你为后,你且答应。”
我听得出那声音中的艰涩。
“好,只是我绝不会叫他近我身……”
……
十日后,朝会散。身为大蜀客卿的他受诏进宫。
我待在瑜瑶殿,案前摆满了丹药瓶罐,正拿着医书古卷仔细研究。在阴愁涧十年,武功没学会一点,却是精通药理。我是担心他的身子,劳心劳力必伤神伤身。江湖中人只知阴愁涧主三入皇宫,最后一次更是重伤了大楚皇帝。我却知道,那第三次拼尽全力的刺杀,牵引他浑身内息紊乱流窜,险些走火入魔,在阴愁涧整整卧床一年。
一个身影落在案台上,猛然一惊,抬头,便是情不自禁满面微笑,赶紧挥退殿内婢女,“师父,皇上找你谈了什么?”
他微微一笑:“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看向案台丹药,略微思量,便知晓我的意图,“都是些华而不实之物,对我的病并无大用。”
“便是有小用,那也是好的。”看着他略显苍白的脸色,我有些懊恼道:“这几日没有人服侍你起居么?”
他将我拥入怀中:“这北莽皇帝倒是给我送来几位美人。”
我一愣,这苍白形容莫不是纵欲过度所致?
“怎么?”他问,带着一丝调笑。
我受不了那炙热中带着轻笑的目光,转过头不去看他,心中有些恼意。
额头被他扣指一敲,“我怎么教出你这么傻的徒弟?”
我抿嘴无言以对,满面发烧,心中却满是甜蜜。
“可知皇上与我说了什么?”
我其实猜得出来,低声问道:“是大婚的事情吧?”
他盯着我的眼睛,半晌方道:“大婚之日,他会出兵三十万借我抗楚。”
我安静地倚在他怀中,沉默不语。
他声音平静,并不携带一丝感情,只是淡然道:“日子定在一个月后。”
心中一颤,我抬头问道:“那之后,你是不是就走了。”
“……是。”
我轻轻颤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放心,我会照顾好念宋。”
……
上弦月,距离大婚还有五日。
我想见他,想得发疯!到了晚上我从不让丫鬟随身服侍,只是为了方便他来看我,可是这么多天了,他没有来过。
他很忙,也许是忘了我罢?这天夜里,我独自拿着剪刀在殿内剪烛,很多年前他曾吟过一首诗,我一直记着。
“剪烛西窗佳人影,此情此景可追忆。”我喃喃地道。
忽然,烛火闪动,我猛然一惊,还未转身,便已经陷入了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中,他的声音在我的耳边低喃:“春白。”
殿中的几十根蜡烛瞬间熄灭。
满心欢喜,转过头我轻道了一声:“师父……”无语凝噎,竟是满腹委屈。
他紧搂着我,看向窗外的一轮弯月,眼眸深沉如水,让我无法看清他在想什么。
“五日后,便是大婚了。”我率先开口。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
“就算是成了亲,我也绝不叫那皇帝近我三尺之内。”我说得信誓旦旦。
他沉默片刻,随后轻轻叹息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将我紧搂在怀中。我为他的沉默而不安,隐隐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可是师父这再一次的温柔像一团迷雾将我围绕,我看不清前路,索性就闭着眼睛往前走吧。
左不过就是赔上一条性命罢了。
……
大婚前夜,我一袭素衣坐在梳妆台前,香炉中袅袅一缕烟线笔直上升,我就愣愣地看着那一缕烟线,从天黑枯坐到天明。这是我第二次成亲,向上一次一样,我不会穿那红衣华服。这一辈子,我只会为他穿嫁衣。
心里空落落的,想听到他的消息,却又害怕是什么不好的消息。
风将宫苑中的柳絮吹得纷纷扬扬,处处竟然透着一股萧瑟的气息。
炮竹声震天响,我赤着脚走出大殿,看着宫女们忙里忙外,脸上都带着喜气。心里一阵冷笑,人生的苦乐唯有自知,她们在欢喜些什么呢?自顾自走到廊道尽头,抬眼看向天上的太阳,连那朝阳也泛着苍冷素淡的光芒,一切,都索然无味。刚要转身离开,无意间的一瞥却让我猛然一惊。
那廊道上,纷飞的柳絮中,竟然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一盏青灯,任由柳絮在周围飘散飞卷。
他来过!
我快速跑上前去,捧起那一盏琉璃青灯,瞬间泪如雨下。
第一次见面,他手持青灯,踏雪而来。
如今,青灯孤独,至少让我知道他来过。 郎持青灯踏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