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贪欢,直到日照三竿我才缓缓睁开眼睛,随即便看到一只修长的大手挡在眼前,为我拦下那刺眼的阳光。不由眼眶酸涩,这幸福梦幻一般来得太突然,让我有些怀疑它的真实性。
他见我愣愣不语,问道:“还没睡好?”
我微微笑了笑,不由自主又唤了一声:“师父。”
他遮住我的嘴:“叫我秀郎吧,以前在家的时候,他们都是这样叫我。”
我“嗯”了一声,环绕着他的胸膛,泪水再一次落下。他说的那个家,早已经不复存在了,这么多年来只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魇之中,提醒着他那蚀骨的仇恨。
眼泪将他的衣衫浸湿,他紧紧搂着我,低声道:“春白,别再离开我。”
“好,再也不离开你。就算你恼我恨我厌倦我,我也不离开。”
……
午后,他带我去村子里逛了大半圈,他长得本就惹眼,遇到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自然是惹了好多个脸红,我只好无奈地一次次赔笑。
终于他看中了一块空地,用黑羽留下的银钱买下。
“在此处盖一个属于咱们自己的房子。”他对我微笑道。
我自然是点头同意,他便招揽了好些个村民开工忙活起来。
不出一个月,一座崭新的瓦房就在村角处立了起来。这段时间他粗布麻衣,和那些村民混在一起,房子的很多地方都是他亲自搭建的。
我每日送饭烧茶,不止一次的恍惚,这一切都如梦似幻。
房子建完后,我们请村民们吃了一顿,村人由最开始的对我们二人的排斥逐渐变为亲近。大家都叫他秀郎,叫我秀郎嫂子。
我喜欢这个称呼。
我们搬进新房,我看得出他很高兴,可是那高兴之中,还有另外一种情绪若隐若现。
那天他牵着一头小毛驴,兴致冲冲说要带我去山里走走。我坐在驴子上,任由他牵着我走在霞光铺洒的山路上。
一朵朵不知名的野花在金色的晚霞中肆意绽放,他随手摘下一朵红艳艳的小花别在我的鬓角,仔细打量了良久,微笑不语。
“秀郎,我们一辈子待在这个地方,好不好?”我看着漫天的晚霞,不由开口轻声道。
他的脚步一顿,没有言语。
我攥紧了缰绳,心顿时悬了起来。他很好,恨不得将一切都给我,可是我知道这幸福是短暂,他也终将离去。
这个问题我已经刻意逃避了太久。
想起那天秋楠的话,我只好微微一笑。
“自始至终他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可那并不意味着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比西蜀重要,对于西蜀的执念他要自己亲自放下,而不是你去逼他放下。”
跳下驴背,我撒娇似的对他道:“你来背我。”
他点了点头,缓缓蹲下身子,我俯在他的背上,轻轻为他掸去发上的青草。
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他背着我走在霞光漫天的山道上,脚步是那样温和稳重。
那天夜里,他几近疯狂。
第二天他起得很早,说要去山里走走,我没有说话,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院中,我知道他要走了。
我没事人一样起床烧水,心里期待着他真的只是去山里走走,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我等了一天,直到红彤彤的太阳滑下大山,他还是没有出现。
心里空落落的,晚间整理床铺时,我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上面写着:等我半年。半年不归,你可改嫁;一年不回,不必再等。
我撑着床缓缓坐下,泪水滴滴落在那张薄纸上,将那纸在手中紧紧攥成一团,阴岭秀!你若是不回来,我真的改嫁给你看!
我钻进被子,被褥上还有他的气息,闭眼到天明,然后起床洗衣做饭。
……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村里人渐渐发现阴岭秀走了,都纷纷上门询问,我只说他是寻了个良医看病去了,会回来的。
渐渐的这话说多了,连我自己都信了。我每天倚着门眺望着山路,坚信有一天他会踩着晚霞回来。
秋雨淅淅沥沥连续下了很多天,我没等到他,却等来了微服前来的北莽皇帝。
“跟我回去吧,他不会再回来了。”
“不,我要在这等他。”
“酆都城破,阴岭秀和西蜀女帝不知所踪,他若还活着,为什么不来找你?”
我出奇地平静,也许心里早就想到了这个结果,总比他战死在沙场要好。“他若不来,我等他一辈子。”
皇帝笑了笑,随即叹道:“我以为是我赢了,现在看来,却是我输了。”
“你已经赢了天下,所以,放过他吧。”
“阴岭秀是个英雄,如果他还活着,我不会再为难他。”皇帝说完这句话,撑着伞走了。
我看向他在雨中的背影,这个人虽然奸诈阴险,但无可否认的是,他也是个英雄。这个乱世需要他这样的人来终结。
直到他的身影完全消失,我紧绷的神经才放松下来,很想大哭一场。
“阴岭秀,你若是不来,我就跑去北莽当皇后,让你死了都不安稳!”我冲着雨幕恨然道。
一个披蓑戴笠的樵夫探头探脑地朝院内张望。
我伸手抹去脸上泪水,见那樵夫人高马大憨憨傻傻的,只冲着我笑,我看着面熟,记起来前两天向他买过柴。
“有事么?”我心烦意乱,语气并不太好。
樵夫愣了愣,随即红着脸问道:“你这院中柴禾……有没有被……被雨淋湿?要不……我给你找点干的,湿的烧着熏眼。”
我语气缓和下来,耐着性子挤出个笑脸,“费心了,还有些干柴,若是没了自会劳烦大哥。”
那人点了点头,似乎有些不自在,连忙告辞去了。
我正纳闷,雨停之后,隔壁的一个老婶子却拄着拐杖找来。当时我正坐在屋内纳鞋底,听她坐在一旁絮絮叨叨地问道:“娘子家是哪的啊?”
我随便编了个地方。
“现在外面世道不好,你是逃难来的吧?你丈夫的身子骨可还撑得住?”
我皱了皱眉,又不好太冷落了她,点头道:“我相公在城里找了良医,身子已经大好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哎呦,小娘子可别骗我了,你丈夫那是痨病,都咳血成那样了,还能好的了?我看你年纪轻轻的,何必非等着他呢?”
我闻言心里便有些不自在,当下冷着声音强调道:“我相公会回来的。”心中愤愤,竟不愿让别人说他一点不好。
那婶子闻言噎了噎,似乎是没料到我会反驳,半晌方笑道:“婶子也是好意,那村口的周樵夫对你有意,几番找我来说媒。人家里有五亩肥田,家境殷实!你不如好好思量思量,一个女人何必如此自苦?且瞧你相公那身子骨,只怕那事……也不行吧,你正值青春……”
我听她越说越不着边际,不由又好笑又气恼,当即放下手中针线正色道:“多谢好意,只是我既嫁给我相公,自然知道从一而终的道理,婶子且请吧!”
那老婶子见我如此,也只好作罢,走时还嘀嘀咕咕地说我不知好歹。
我只当没听见,心里却是泛酸。
冬天来了,我被那周樵夫聒噪的不行,只好准备足过冬的粮食和樵木,一连半个月都闭门不出。
炕上被烧的暖暖的,我铺了崭新的棉被,把他的旧衣整整齐齐摆放在床内,闻着那衣衫上淡淡的药息才能安眠。
半夜,忽然被一阵马蹄声惊醒,我猛然坐起身来,赤脚下床走到门外,推开院门,风雪之中,有人骑白马而来,斗篷被风吹得飞扬起来。白马瞬间奔到我的眼前,我怔怔地看着那个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跳下马背,手中拎着一盏青灯。
“春白……”那双清俊的眸子盯着我,开口是说不尽的沧桑。
我弯了眉眼,上前几步。他猛然将我裹进他的披风中,我闻着那身上的风雪冷气,只觉得无比心安。
他搂着单薄衣衫的我,灼热的唇贴向我,覆向烧热的炕,缠绵依恋,一声声唤着我的名字。
我在他怀中呜呜咽咽地哭了许久,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却不知如何安抚。
“你还知道回来!”我怒气冲冲埋怨,“还以为你和萧妤一起殉情了呢!”
他有些不满地晃了晃我,柔声道:“便是殉情,也该和你。”
“呸!谁乐意和你殉情,我都想好了,你死了我就立马改嫁。”想起当初他留给我的纸条,心里又是堵得慌。
“你是我的女人!还想嫁给谁?”
“村里的樵夫对我就很好,我都已经想好了,以后改嫁给他,让念宋管他叫爹。”
他抬起头看向我,眼中已经满是不悦,却又憋着发作不出。
我只觉得解气,还想继续编下去,却又有些心疼,当下噗呲一笑,嘀咕道:“谁让你当时说那话!”
“……再不说了。”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沙哑着道。
我依偎在他怀中,看着他略显紧张的表情,前所未有的心安。
“萧妤……”我还是出言问道。
“我已经将她安置妥当,以后再不相见。”他淡淡地道。
闻言我往他怀中缩了缩,这段日子独居我已经想明白很多事情,更明白他对我的心意。他对萧妤的好,是因为心中的那一份责任,对她的所有紧张,也只是因为她身上残存的大蜀气运。
第二天,秋楠送来了念宋,念宋高了些,扑在我怀里抽抽噎噎哭了好久。
初时念宋还是怕着他的,看得出着实叫他郁闷了好几天。不过后来孩子就渐渐和他熟络了,虽然还不愿意叫爹,但他也不是那么着急了。
几天后,他带着念宋把村口的周樵夫胖揍了一顿。我知道后只有苦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他这样孩子气呢?
我站在院内,伸手将飘飞的衣带系了个蝴蝶结,这是他许久之前对我的温柔。
看着他和念宋在院中堆雪人,我知道这一生已经圆满了。
(本书完) 郎持青灯踏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