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天天炎热,他呕血的次数渐渐少了,脉象也逐渐稳定下来。一恍之间,在这农家小院已经住了月余,外面已不知发生了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喂他喝下的药中放有化功散,这些日子他身子虽然恢复,不过内力却逐渐稀薄。我想他也是能察觉出的,不过却并没将心思放在这上面。
我们已经有大半个月没说过一句话,这天晚上他忽然问我有没有酒。
我心口微缩,依旧沉默不语。他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惆怅:“其实我知道她不喜欢桑落,她说那是离别的酒。”
我转过身强忍着泪水,却听他哈哈大笑起来,似乎极其欢愉。
我开口想要嘲讽几句,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猛然起身去灶房拿了一壶杏花酒,将整整一壶酒全倒在他的头上,他躺在地上任由酒水倾斜下来,不知是哭是笑。
仍不泄愤,正打算再狠狠踢他两脚,忽听房顶一声轻响,立即反应过,一挥手扑灭了烛火,便看见一道纤瘦的黑影落在窗前。
我将内劲灌输在那酒葫芦上,随即狠狠抛出窗外,那黑影在空中灵活一转,避开了破窗而出的酒葫芦。
心中一动,我已经猜出这人是谁,天下能有如此轻功的,除了黑羽再无他人。
我伸手封住了阴岭秀的穴道令他昏迷过去,随即翻出窗户。
院中来了两个人,黑羽和秋楠。
黑羽一张惨白的脸上挤出些笑意,那空洞的眼神似乎将我看穿。我心中一惊,下意识朝脸上摸了摸,生根面皮并没有掉。
秋楠开口道:“白姐,我知道是你。”
我愣在当场不知该说什么好。
她看了屋内一眼,问道:“主人还好?”
我依旧没有说话,想不通她是怎么认出我来的。秋楠叹息一声,指了指黑羽说道:“天下没有他查不到的事情。”
我只好放弃死不承认的念头,问道:“念宋呢?”
“你放心,孩子很好。”她轻声道:“可你再不让主人回去,西蜀就完了。”
我冷着声音道:“我只知要报仇,西蜀亡不亡与我何干?”
“你想让他恨你一辈子?”
“我在他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
“白姐,这世上谁都可以恨他,唯有你不行!”黑羽忽然开口,以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厉语气。
我不由皱起了眉,只听他缓缓道:“你在酆都野坟地里活了七年,以为那是运气好么?若不是主人让阴愁涧暗中照拂,你早就和你娘一起死了!”
心不自觉狂跳几下,黑羽继续道:“当年他带你去大楚,你埋怨我事先没有提醒你,那是因为我知道主人绝不会让你真的和大楚太子苟且,他若真有此意,便不会露出破绽给楚王,让你保全清白之身!”
“他决定带你去大楚之时,就已经打算放过你了,他独自刺杀楚王是去求死的!没想到楚王心狠手辣,没有将他处死,而是打入浮水地牢叫他受尽了折磨……”
一瞬间,脑中一片混乱,我打断他的话,“别说了!”
他却继续道:“你大婚那日,他根本不知道女帝给你送去的礼物是桃花雾,后来他知道了,整整三天三夜烂醉在城中酒窖……”
秋楠打断了他的话,“黑羽别说了!”
我踉跄了几步,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时间无法接受。
秋楠伸手将我扶住,轻声道“那天你身死的消息传到营帐,他面上毫不在意,当晚却不见了行踪,若不是北莽贴出告示,我们都不知道他竟然孤身去了北莽皇宫。”
我的心狠狠疼了一下,接着被巨大如潮水的愧疚填满了。
“现如今你已经知道了一切,是放他离开还是继续将他困在这里,凭你决断。”
“凭我……决断?”
“自始至终他并没有对不起你什么,可那并不意味着你在他心中的地位比西蜀重要,对于西蜀的执念他要自己亲自放下,而不是你去逼他放下。”秋楠丢下这一句,便和黑羽一起离去了。
忽然听有一丝响动,转身,他已走了出来。我顿时轰地一下感觉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脑袋,有些不知所措。
他阴沉着脸盯着我看了许久,那灼热的目光几乎让我窒息。我心里苦笑,此时此刻的他估计恨不得把我给杀了吧?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他一切恶毒而刻薄的语言。
哪知他只是沉声道:“把你脸上的东西取下来!”声音并不严厉,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威严。
我顿时没了之前的嚣张跋扈,老老实实打了一盆水,用药水将那张生根面皮洗去,露出本来的容貌。脸上的那一条疤痕也已经除去,唯有淡淡的红痕留下。
洗完脸已经不知他去了哪里,我等了一会不见他回来,不由担心起来,就这样一走了之了吗?大概是失望至极,一辈子也不愿见到我了。
这样一想,我的心里就狠狠揪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要出门寻他,可又担心他再也不愿见我,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抬头只见满天的星光,我呆了片刻还是决定去找他,他服了一个多月的化功散,现在的力道只与寻常人无异,在这乱世之中想要回到酆都,实在是太危险了。
哪知刚走出大门,便看见他拎着个篮子迎面走来。满身的酒气,黑发微湿,之前我倾倒在他身上的杏花酒还没有干。
“去哪?”他轻轻地瞥了我一眼,与我擦身而过,径直走入院中。
我硬着头皮跟上去,低唤了一声:“师父……”
他转过身看向我,轻声道:“别叫我师父,你我之间的师徒缘分早就断绝了。”声音温和从容,不喜不悲。
我的眼泪险些落下,微微抬起头,逼回了眸中的酸涩。
“刚刚我在外面见到黑羽了。”他一边进屋,一边说道,“他说你前几日去了一趟阴愁涧。”
我这才猛然醒悟,恐怕是前几天去阴愁涧时让黑羽盯上了,他才会顺藤摸瓜找到这里。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隐隐觉得黑羽过来并不是什么坏事。愧对一个人的滋味并不好受,但总比一直心藏恨意要好很多。
我不愿恨他。
“去阴愁涧干什么?”他将篮子放在桌上,开始收拾桌上摆放的杂物,语气中的平静超乎寻常。
我觉得满脸通红,前几日偷偷跑去阴愁涧是拿药的,“拿了一些人参养荣丸。”我满心忐忑地道。
“还有呢?”
“还有……化功散?”
“没了?”
我不觉攥紧了衣袖,红着脸道:“顺便……拿了几瓶……桃花雾。”
他的动作丝毫没有停下来,似乎早就知道我拿桃花雾的事情。我暗骂了一声该死,黑羽定将这些事情全都告诉他了!
当时我潜入阴愁涧药室,本来是打算拿些补药和化功散,无意间瞥见桃花雾的药瓶,想起北莽皇帝大婚那晚我所受的耻辱,心里又恨又怒,顺便拿了几瓶桃花雾,想着找个机会让阴岭秀也尝一尝其中滋味。
当时想的很美,出去之后就有些后悔,奈何拿都已经拿了,也就只好一直藏在身上。
他挽起袖子,拿了一条抹布慢条斯理地擦拭桌面。我别扭地站在门前,看着这古怪的一幕,不知他这是要做什么。
搽干净了桌子,他抬头看向我,淡然道:“过来。”
我有些迟疑,却被他一把拉了过去。只见他扯下篮上的青布,里面放着一坛酒和两支红烛!
瞬间有些蒙了,这是做什么?
他倒了两盅酒,然后对我道:“点上蜡烛。”
我满心狐疑,一边暗忖他是何意,一边将那蜡烛摆在桌面上用火折子点亮了。昏黄的光芒顿时填满整个屋子,微风吹过,烛火微闪,透着一股诡异难言的意味。
他握起我的手走到屋外,撩起袍子面南而跪,同时对我吩咐道:“跪下!”
我愣了一下,随即被他拉着跪在地上。
“苍天为证,我阴岭秀与杨春白,自此断绝师徒情分。”他一字一句朗声道,这话一说出口,草丛内聒噪吵闹的蟋蟀都好像安静下来,天地间瞬间无声了。
我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忽然心痛如焚。这句话我说过很多遍,却在此时才感受到实实在在的心痛,他不要我了,真的不会要我了……
“拜天断义!”他喝道。
我挺着背脊咬牙不愿去拜,却被他按着脑袋拜了下去。一滴滴泪水跌落在地,尘埃四起。
良久之后,他忽然轻声道:“再拜。阴岭秀取杨氏春白为妻,天地为证,此生不渝。”我猛然转头看向他,只见他眼中闪过一抹水光,浑身在难以察觉的轻颤。
“拜!”他对我命令道。
我惊讶地微微张嘴,眼泪还挂在脸上,一时间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脑袋再次被他按着往地上拜了下去,接着整个人便被他拽起来往屋内去。我唇角颤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举起一杯酒一口气喝下,被强烈酒气呛得剧烈咳嗽几下,随即又举起另外一杯酒仰脖喝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便搂着压上我的唇,带着难言的愤怒将那口酒水渡入我口中。直到我被迫喝下那酒,他才放开我的唇,捧起我的脸细细打量,指尖在我脸颊上的红痕处轻轻摩挲。
指尖微颤,眼中是深深的怜惜。
终于明白过他的意思,我的一颗心顿时狂跳不止。他狠狠地道:“杨春白,从今天起你就是我阴岭秀的妻子,休想死在我前面!”
我从不知道嚎啕大哭是如何畅快淋漓,这么多年来,多少次心碎断肠的哭泣都是无声,这一次我却伏在他怀中大哭了起来。
他紧紧搂着我,带着愤怒将我抱到床上,爱欲狂潮朝我袭来,恨不得将我揉进他的灵魂。
红烛闪动,窗外的蝈蝈蟋蟀卖力狂叫,我听在耳中却并不觉得吵闹,反而像是回荡在满月阴凉花阴下的一缕欲说还休的歌声……
夜半,我缩在他怀中,听着他沉稳的呼吸声,前所未有的幸福溢满心间。烛火闪动,忽然想起一个风俗,我悄悄起身想去剪一剪红烛,却被他揽住了腰肢。
“干什么?”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些莫名的紧张。
我不禁心疼,知道那次假死带给他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不由往他怀中贴了贴,柔声道:“我去剪烛,新婚之夜的红烛要燃到天明,寓意白头偕老……嗯……”
再次被他吻住,缱绻温柔的吻,我忍不住紧搂他的脖子,回应这个吻。 郎持青灯踏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