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惶然,我紧搂着念宋,仰头与他对视:“当年山洞一别,你我已经恩断义绝……”
他一声冷哼,向前踏出了一步,地面的砖块瞬间蹦碎。“本无恩义,何来断绝?春白,你不过是我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
一阵凄然,我遮住念宋的眼睛轻声道:“好,便是棋子,你也早就弃了。如今还来做什么?”我累了,再也不会像当年那样与他争辩。
他听了我的话却是暴怒,眉峰紧拧:“五年不见,你还真是收敛不少!你的脾气呢?你的倔强不服呢?”
我紧紧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说。
念宋却忽然扒下我的手,抬头望着师父问道:“你是谁?”声音中没有惶恐,倒是充满了好奇。
我不由得大惊,还没来得及动作,一阵劲风便迎面而来,胸口受了重击,随即重重摔在院中,砸起了满地的桃花。
喉咙一热,鲜血上涌。念宋却已经被师父拎了起来,在空中双脚乱踢,哇哇大叫。
我心疼的眼泪瞬间滚落,这就是他这个生身父亲给念宋的见面礼么?如果是这样,我不会让他知道他有这个儿子!
狠狠咽下涌向喉咙的鲜血,我叫道:“阴岭秀,对一个孩子动手算什么本事!”
他将念宋抱在了怀中,冷声道:“如果还想跟你儿子在一起,那就乖乖跟我走!”
话音未落他已经掠上墙头,身形之快如同鬼魅。
我强撑着站起身,不顾胸中气血翻江倒海的涌动,提气追了上去。
无论如何加快速度,始终与他有三丈之遥。念宋的小脑袋从他的肩头探出来,一直哭喊着“娘亲”,到后来嗓子都喊哑了,唯有无声的呜咽。
念宋是他的骨肉啊,我又一次对他生出了深深的恨意!
追到了城中的一处园林,他站在屋内,念宋在他怀中已经昏迷不醒。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上前从他的手中抢过孩子,心中大慌。
“放心,我只是点了他的睡穴。”他淡淡地道。
我搂着念宋,心如刀割:“阴岭秀,你这样对我……会后悔的!”
他步步走向我,将我逼到了墙角,那双眸子阴晴不定,开口却是:“听说,宋玉卿死了。”
一时间,恼怒、怨恨、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股脑涌上心头,我几近崩溃:“是啊!他死了!是阴愁涧毒部的死士毒死的!是你害死的!阴岭秀,我……我要杀了你!”
猛地拔下簪子刺向他的胸膛,我的脑中一片空白,直到那银簪刺出的鲜红将我惊醒。
他竟然没有躲!鲜血如红梅,在他素白的衣衫上簇开。
没有退后,甚至也没有皱眉,他盯着我沉声喝道:“再向前半寸我便不能活。你要杀我?好啊,我给你这个机会!”
我猛地松开了手,看着手中的斑斑血迹,“你……你……”
胸间血气翻涌,猛地一大口鲜血从喉中涌出,我眼前一黑,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
恍惚间,似乎是他搂住了我,我仿佛听到他在呼唤我的名字,声音中竟是带着慌张。
他怎么可能在意我的生死呢?是幻觉吧……
迷蒙之中,似乎坠入一片迷雾。四周空荡荡的,看不见道路山川,只是白茫茫一片。想要张口呼叫,却是不能出声。
忽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药息,心中迷乱,便听到他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春白。”
猛地睁开眼睛,我看见了他!
“念宋……我的念宋呢?”我推开他四处张望,这是一个雅致的厢房,念宋却不知在何处。
他沉默片刻,似乎是轻叹一声,“你不该嫁给宋玉卿,也不该有他的孩子。”
我的心中猛然一凉,“你……你把孩子弄到哪去了?”念宋是我的一切,他若害死了我的念宋,我真的活不了了。
他转过头看向我,从那一双眼睛中,我看到了深深的悲凉。“春白,我很早就说过,你是我的人,只能是我的人!”
眼前这个人究竟在想什么,我从来都看不清也猜不到。此时此刻我满心挂念着念宋,实在顾不得那么多了,眼泪簌簌落下,抓住他的衣襟歇斯底里叫道:“你把他还给我!还给我……”
他微微皱眉,却没说话,鲜血从他的衣襟渗了出来,我的手中一片湿热。
他越是如此沉默,我越是惶恐,一个恐怖的念头涌上心间,让我浑身颤抖,念宋不会已经……
整个人颓坐在地,我狠狠地捶打着地面,我恨他!可是为什么却下不去手将他杀了!
皮破骨碎,我的拳头鲜血淋漓,却还是不能发泄满心的愤恨。他蹲下身抓住我的手,我拼命地挣扎,他那手臂却好像铁箍一样,越发将我箍紧。
“娘!”
门吱呀一声推开,念宋跑着向我扑过来。“你这个坏人!放我我娘!”
小小的手使劲掰着师父的大手,看到孩子,我心中顿时一安,“快走,念宋快走!”
念宋掰不开师父的手,一双眼睛里透着倔强,猛地往那手背上咬下去。
师父终于放开了我,他没有动念宋,我将孩子搂在怀中,见他手背上一排深深的牙齿印,无语泪流。
“很好!”他手上是血,衣襟是血,却都浑不在意,只看着念宋轻声道:“果然是你的儿子,我记得当年你来阴愁涧时,也是这一副倔强模样。”
语气轻淡,竟然有些失落。
我心中的一个地方软了下去,他没有伤害念宋,我很感激他,可是脸上却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只是搂着念宋一言不发。
一袭黄衫飘进屋内,我闻到一股清清淡淡的松香气息,抬头便看见阴愁涧鬼部排行第七的死士秋楠。在阴愁涧十年,我与秋楠情同姐妹,五年未见,她的眼神依旧是那样清澈。
“秋楠?”我沙哑着声音道。
她微微点头,对我微笑。
师父没有说话,拂袖走出了房间。
念宋叫了一声:“秋姨!”
我有些诧异,秋楠笑道:“是我把你的儿子送过来的,不感激我?”
“秋楠,五年不见,你一点都没变。”
“我没有变,你却变了很多。”
我伸手捧起一侧的脸颊,那上面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是啊,我早就不是那个想要永远跟在师父左右的杨春白了。”
“三年来,师父一直在找你。”
“找我?”我皱了皱眉,随即苦笑道:“找我做什么?我在他眼中不过是一枚无用的棋子罢了。”
“他放不下你。”
我愣了片刻,“你开什么玩笑?”
“不管你信不信,当年师父知道大楚皇帝送你来北莽时,他很生气,曾令我半路劫你,当时我晚了一步,到送亲的营帐打探时,你已经不知所踪。”
我紧握着拳头,深吸口气,勉强平稳了气息,半晌才轻声道:“那是他害怕我去了北莽,北莽皇帝便会答应我父皇出兵灭蜀。”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鬼部这十二名女子死士之中,师父待你与别人不同。”
“是啊,因为你们都是大蜀遗民,而我,呵呵,却是楚国公主。”
师父待我自是不同,因为我是大楚公主……给我幻想的是他,让我遍体鳞伤的也是他!
秋楠沉默片刻,然后轻声道:“春白,念宋恐怕要跟我一段日子了。”
“跟你?”我心中惊疑。
“放心,我会好好待他。”
“不……不行!念宋从来没有离开过我……阴岭秀,他究竟要干什么?”
“你既然知道是师父的意思,便也该清楚你无法违抗。师父既然要念宋跟着我,自然没打算伤害孩子。否则,他何不将孩子送往酆都?”
“酆都?”我想起萧妤在酆都,顿时心乱如麻。
“念宋在我身边,事情总不至于太糟糕……你知道师父的性情,你反抗不了的,所以……为了念宋,不要再忤逆他的意思。”
心中大乱,我沉思了许久才道:“秋楠,你可知他究竟有什么打算?”
“师父以西蜀军师的身份来此,是要说服北莽皇帝联蜀抗楚。”
我点了点头,“那他为什么要留我在身边,难道……”心中沉了下去,一个猜测使我如坠冰窟。
不由苦笑,难道他是想将我送给北莽的皇帝?
秋楠将念宋带走了,我蹲在地上看向门外,一团团柳絮在春日的光影之中浮动。心,好像被掏空了。
我将念宋的身世告诉了秋楠,倘若以后我有什么闪失,只希望她能用这个秘密保孩子一命。阴岭秀再凉薄无情,总不会对他的亲生儿子下手吧?
我在这个屋内待了五天,每天都会有人将三餐饭食送来,他却一直没有出现。
这一晚大雨,我独自坐在窗边,烛火闪动,院内响起脚步声。透过窗看去,是他手持青灯走在院内。大雨打在伞上,顺着伞檐落下,将他笼在一片水雾中。
一瞬间我的眼框发热,这是个大雨中禹禹独行的人啊!心一下子揪了起来,很疼!
他放下雨伞和青灯,携带着一团冷气走进屋,烛火扑闪几欲熄灭。
我很想问他胸口的伤好些了么,抿了抿唇,开口却是:“来做什么?”声音中的冷静,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拍落了衣衫上的水珠,默然走到我身前。
屋内,流动着暧昧难言的气氛,我紧紧握着拳头,半晌之后率先开口道:“春白的容貌是师父亲手毁去的,如今难道还想以此为饵,献媚北莽皇帝么?”
他闻言一笑,在我对面坐下。“春白,阴愁涧中那么多死士,唯有你敢如此妄自揣度我的意图。”
我心中一颤,忽然想起秋楠嘱咐我不要忤逆师父的言语,咬了咬牙便不再说话。
从前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唯有满腔痴恋要付予眼前这个人。如今我已知自己痴情错付,不愿再强求,唯一牵挂的便是我的孩子,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只求换念宋平安。
他忽然伸手,冰凉的指尖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
“春白,你想不想看看大蜀的盛世江山?”
看着他眼眸中闪动的兴奋激动,我平静地道:“师父所谓的盛世江山,是用大蜀遗民的鲜血换来的,你艰难竖起来的那面蜀字王旗,是用蜀凉之地的生灵涂炭换来的。”
他微微皱眉,眼眸中的光芒由激动变为黯然。
不知为何,我看到他的颓丧时竟有一丝快意,我就是要告诉他,这苦苦经营不过是痴人愚忠!于是我继续笑道:“好一个蜀国公主,好一个西蜀女帝,她辉煌一时,脚下踩着的却是无数蜀军将士的尸骨!”
“住口!杨春白,你真以为我不能杀你!”他拍案而起,怒不可遏。
桌子颓然崩塌,我依旧坐在椅子上,面不改色道:“只怕你舍不得。”
他忽然大笑了几声,猛然将我抱起,冷然道:“是啊,我是舍不得你,否则也不会半夜还来看你。”
一道内劲从他手中传到我体内,随即封住我周身几处大穴。我浑身瘫软,被他狠狠扔在床上。
身上一凉,衣衫已经被扯下。他俯身将我困在怀中,我动不得,叫不得,他眼中的恼怒夹杂着一丝不明的意味……
忽然间,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雨夜,那时我在窗前剪烛,他在灯下看书,我的影子落在他的书册上。他握住我冰凉的手,将我拉到他的怀中轻叹道:“手这样凉!”我将头埋在他的胸膛,感受到阵阵温热从他身上传来,闻着他身上散发出的清爽药香,那时我想此生都不会厌烦他的一切。
我闭上了眼睛,一滴泪落下,他粗暴的动作忽然顿住,一句轻唤从他的口中溢出:“春白……”
多么温柔的轻喃啊!好像卸下了万斤重担,他将头埋在我的脖颈处,喃喃地唤着我的名字。
愣了片刻,我冷笑。他的温柔向来是无情的,这一次我不会再迷醉了,使劲想要推开他,却因为穴道被封而软绵无力。
气血翻腾,嗓子里又是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将他的衣衫染成鲜红。
他见状竟然有些慌乱,连忙解开我的穴道,双唇相触,为我渡了几口真气。
我狠狠推开他,拥着被子缩在床角,“你滚……滚出去!”
他盯着我看,忽然上前将我紧紧抱住。
埋首在那宽厚的胸膛,我的心碎了一地,无言泪流,他是来自地狱冥府的魑魅,要将我诱入那万丈深渊!
阴愁涧十年,我不怕他的凶狠,只怕他眼底深处的悲凉。他是那样一个男人,活得隆重而骄傲,我却永远担心他会失声痛哭,因为我知道他是悲伤的。
还是……放不下啊! 郎持青灯踏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