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幽深,风在穿行,犹如鬼哭,知琼死命的逃,那森寒的刀光,鲜红的血,不知为何会给她如此大的刺激。
渐渐地,知琼慢了下来。
是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想起了她在湖上跟着一男子回府,想起了为了救那个男子,她闯了妖塔,想起天兵降临那一日,那个男子把她扔进了火盆,而后一切都结束……
不,没有结束,知琼倒吸一口凉气,方才,还是那个男子,握着匕首要杀了她。
鼻子一酸,知琼喃喃自语,“为什么啊……”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这样对我……”知琼抱着自己蹲在地上。
慢慢的念出了他的名字。每说一个字心都在战栗,“孟庭筠……”
“我愿与你……此生不复相见。”知琼闭上眼睛,泪便落了下来。
风渐渐止了,从风的源头里隐隐透出一个人影来,慢慢走出一个老者,“我算准了你今日要来。”
“可还记得我?”老妖捏须笑着。
知琼仰头看着他,想了一会儿,点点头,他正是妖塔顶层的老妖。
“记得我,想必你也记得你闯过的锅,你沉睡的这三年,是弄影在极寒之地替你受苦啊。”
极寒之地!人间一日,那地方一年,弄影他是最怕冷的,他竟为她在那里承受了这么久!知琼痛哭,“不该是他,犯错的是我!”
“所有的罪责我自己承担!”
老妖欣慰的点了点头,似乎早就料到知琼会做此决定,胸有成竹,转身,化作一缕清风。
极寒之地。
人间真正的尽头不是天涯海角,而是极寒之地。对失意人来说,天涯海角不必寻,对人间失意的那一刻起,便已置身极寒之地。
一望无际的白,看的知琼心中一阵苦寒,寒风刮在脸上,像一片片刀子。不一会儿睫毛上就都结了霜。
知琼揉揉眼睛,只见冰湖旁的雾凇间插着一通天柱,柱上钉着一个人。
“弄影!”知琼跑地太急,滑到在地,又爬起来接着跑,弄影的模样愈发清晰,她顿时愣住。
弄影整个人覆盖了一层白霜,浑身是青色的,双臂的宽大的袖子下面空荡荡的,残缺的他整个人看起来也像一根光秃秃的柱子。
知琼伸手,指尖轻轻拂过弄影的脸,泪不能自制。
“弄影……我错了……”知琼哽咽着,“我不该爱凡人,是我害了你,都是我的错……弄影……”
有细微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来,隐约听得,是知琼两个字。
知琼惊喜的看向他,他醒了,冻僵的脸上有细微的笑容,声音轻微,却难掩激动,“你活着……我就……不亏。”
“弄影!”知琼抱住弄影,蚀骨的冰冷传来,她忍着,抱紧他,想到他在这样的寒冷里忍受了千年,知琼心痛的快要窒息。
弄影微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快……走……”
知琼猛地回头,天将赫然落在身后。
知琼跪在天将面前,“天神在上,请放过弄影罢,知琼伏罪!”
天将见惯了关押在极寒之地的重犯,从没有想到有妖能甘愿在此替罪千年,更没有想到走脱了还回来自投罗网的妖。
天将冷若冰霜的脸上,有了一丝动容,“好,只要你伏罪,他便可以离开。”
知琼微微一笑,不顾身后弄影微弱的说着不要,对天将道:“多谢。”
天将点点头,大手一挥,知琼被挥向冰柱,风雪狂乱的卷着,势要覆盖一切……
“不要……求求你放过知琼……让我死也好,让我生不如死也好……求求你……”弄影不再有束缚,落在地上,却更加痛苦的匍匐着。
狂暴的风雪像一头巨兽张开大口将知琼吞没,她将被冰封,将被冻在苦心冰柱之上,受无尽冰封之苦,那是比死更残忍的惩罚。
白,一望无际的白,白是死亡的颜色,安静也是死亡的声音,风雪散去,如云开月明。
知琼站在冰柱前,毫发无损。
天将诧异的走过来,突然恍然大悟,“你身上有凡人血气,无法对你施以极寒之刑。”
知琼不解,“我身上怎么会有凡人血气?”
天将沉思道:“那日你本该在神火里灰飞烟灭,可竹妖救起了你的尸骸,想来,之后那个凡人用自己的血日日浇灌,才把你给养活了。”
“人心暖的,血也是暖的,心甘情愿割出的血,是没有冰雪能抗衡的……”
知琼低头痴痴的看着自己的双手,自己的一切,她已经不仅仅是自己,她的身体里流着孟庭筠的血,她是他救活的。
天将拿出一漆黑的瓷瓶,“我放你一条生路,喝下这酒,便当做是惩罚吧。”
知琼正要接过,却被弄影突然抢过,他倔强的把瓶子衔在嘴里,吐如怀中。“这是什么!”弄影问。
天将道:“喝了此酒,若不动情,专心修仙,可以增长修为……”
知琼试探着问:“若是动了情呢?”
“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你不能喝!”
“弄影你给我!”
两人争夺着,可弄影没了双手,酒还是让知琼抢了来,知琼看着这毒酒,不能再有变数了,不能再让弄影替她受苦。
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天将的酒没有酒味,反倒透出一股子清甜,但在这清甜的背后,是灰飞烟灭的结果。
知琼缓缓站起身,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倒有些释然了,脸上挂着轻轻的笑,“弄影啊,如果你的生命还剩最后一刻,你想做什么呢?”
弄影哭的说不出话来,知琼笑着,泪光闪动。“我想回到孟庭筠身边,再看他一眼。”
弄影痴痴抬头望着她,绝望无助的像个孩子,哽咽的说,“知琼,你骗我,你心里根本就没觉得爱他是错的。”
知琼抱歉的说,“对不住,弄影。”时间紧迫,知琼不知那药什么时候会发作,“我要走了。弄影,你要好好活下去。”
知琼再看弄影一眼,最后一眼,转身离去。
天将依旧立在弄影身边,前方皑皑白雪,弄影望着知琼离去的方向,喃喃自语,“如果,我也骗了你呢?”
风雪卷起,模糊了弄影的视线。
天际有圆月。月下有荷塘。塘边置一几案,孟庭筠伏案作画,知琼远观,心驰神往。
孟庭筠眉心紧蹙,这幅画他已画了千万遍,总是不得神韵,手突然抓皱画卷,垂下的眼中隐隐有泪,口中轻喃,“知琼……你过得好不好……”
“相公,我回来了。”
猛然抬眼,凝眸之处,正是画上那红衣飘摇的佳人。她飞过荷塘,足尖在花骨朵上轻点,投入孟庭筠怀中。
天旋地转,红裙飞旋,知琼含泪笑着,孟庭筠用力拥住知琼,“天庭不再怪你?”
知琼轻笑,“上天仁德。”
“你……不再怪我?”
“弄影变作我的模样,用妖法迷惑了你,我怎会怪你。”
孟庭筠看住知琼的脸立刻解释道,“不,她不是你,我意识到了不对但我还是没认出你,是我的错。”
知琼抚摸着孟庭筠的眉心,“好了,不说这些了。”她笑道,“我方才偷看你,你作画时竟是这般心烦意乱。”
“我总是画不出你,不知为何。”
知琼挑眉道,“是么?我长得有那么复杂?”信手一挥,荷塘边幻化出纱帘,帘上花枝招展,灯笼散发暖光。
帘下摆一半人高的香炉,知琼腰肢一软,靠在上边,手臂往香炉边上一倚,袅袅香烟便缠绵在她的红衣上,久久不散,如置身山巅云雾之中。
孟庭筠换上新纸,定神,提笔作画。
知琼看着他专注的观察她的模样,不禁弯起了唇角。
他的瞳仁里只映着她,他的手中细细描画着她,这一刻,就是给她日月星辰,让她万古长存,她都不换。
脚尖忽然传来剧痛,紧接着,脚趾的感觉也消失了,痛感一路往上,知琼把脚往几案下藏了藏,不停地说话来强忍着痛意。
“相公,你喜不喜欢吃虾?你知道么,我跟丞相府的厨娘学了很久,可惜一次都没做给你吃过呢。”
孟庭筠噗嗤一声笑出来,“是么,不再是只会做青虾了?”描画过长发,孟庭筠温柔的对她笑,“其实,你睡着那三年,我也学了很多做虾的方法。”
“真的啊!”
“以后一样一样做给你吃。”
知琼的泪落下来,他笑着的样子让人无法移开视线,月亮的柔光笼着他的轮廓,池景月色都黯然,他是人间至美。
孟庭筠抬眼,“知琼你怎么哭……你的手!”
知琼的指尖在散发金光,慢慢上移,手指化为金粉浮荡在夜色中,她在消失……
画未作成,孟庭筠弃笔冲过来抱住她,“知琼你怎么了!知琼!”
知琼焦急的抚着他的眉,“你别怕,别怕,相公,我不疼,真的。”
“我真的好高兴,你心里有我……相公,我活着的每一刻,都能感觉到你的血在我身体里穿流,是这么温暖。”
“知琼!”孟庭筠只感觉怀中的她越来越轻,下半身全化作满眼的金光,他发狂般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她虚弱的飘上来,吻住他的额头,一缕红色的妖光环上孟庭筠的头,瞬间封住了孟庭筠的记忆。
他耳边只回荡着一个女子轻飘而绵软的声音……
“忘了我。” 画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