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

第18章 人

  据说人类的远祖曾经度过三个时代才到今日,最初的叫作“黄金时代”,那时候四时皆春,溪水和湖泊里充满白乳或各色的美酒,五谷不种而熟。他们愉快的生活使天神都生了忌妒,而把“黄金”改为“白银”。这时代一年分了四季,白乳、美酒也变成潺潺的流水,人类要种植垦壤,劳累和忙碌追随着他们,因之轻微的怨恨生在他们的心里以致引起造物者的恼怒,第三个时代——“青铜时代”便来到了。人类开始受到各种灾害:疾病、仇恨、残杀、争战……万有的丑情野火似的烧遍了大地。当造物主见到他们用武器和狠毒的心机残忍地伤害着他们同类的时候,真不胜其懊悔与哀痛了,为什么要多事造这些两条腿的怪物啊!他们又那么强烈地繁殖着,想逐个地毁灭实在太麻烦,于是大兴洪水,想刷洗这个世界,洗净一切罪恶。天与地昏暗了,有无边无际的水,从空中、地里、谷间、海洋、河流,以及一切空间里涌出,有雷声助威。

  可造物主依然有一丝姑息,留下了一对善良夫妇乘着神人合力造就的大船躲避这次灭亡,等洪水低落以后,由他们生一些善良的儿孙,自然不难再成一个花花世界,神们这样想着,计划着。

  看哪!第四个时代又来了,为了和前三个时代对称起见,姑且给它起个带着颜色的名字:“黑铁时代”。“黑铁时代”的人民也许是善良的——假如造物者的计划没弄错的话,这该不是个苛求吧?

  想当初,造物者把他所有的宝藏都已经分赐给他亲手创造的万物,比如那迅速而美丽的羽翅给了鸟雀,暖毛、利爪、锐齿给了走兽……最末造的人类却是赤裸裸的一无所有。他——我说的是造物主,慌愧地把自己的智慧给了人类一些。幸亏只是一些,如果再多呀,那更不堪设想了,因为智慧是个危险的种子,一个运用不当就会惹出许多不欢呢。给了智慧还不算,又使人类站直了身子,并且把人类的大拇指拉长一些,以便掌握一切他们所能掌握的。我想造物者这些动作是很迅速的,趁着泥还柔软,他可以任意创造人类的形体——古经传上似乎说过,人类是以清泉和泥土相合而捏弄成的。假如当时创造的人类是四肢着地而行,或者像蛇一样的以腹抵地而行恐怕就太不方便了。至少不能在必要的时候清脆地打敌人几下耳光子。

  一切凭了神的恩惠,一切凭了智慧,直立的躯体和自由伸张的大拇指。人类在“黑铁时代”闹得乌烟瘴气,尤其在都会里来得更甚、更糟、更使创造者伤心,如果不幸再有一次洪水,仅仅一对善良的夫妇都难选出,那么第五个时代就永无希望再有了。

  北风怒吼着的傍晚,有轻松的爵士乐飘散在一条贵族的长街上,各色的车辆、各样的行人勇敢地穿过音乐,顺风的加快了步子,逆风的弓着身子拉起衣领来,但没人停留着,走了、来了,消耗着成串的时光。

  从百货公司到丽妮番菜馆不过四五丈的路,一个穿着白狐外衣的女人依着一个矮胖男人的肩走出来又走进去,三个乞女伸着手追也没追上,又瑟缩地藏在小胡同里避风,头却探在外边,在霓虹灯光下寻找施主。

  番菜馆里有调和的灯光和动人的音乐,几个落魄的白俄人穿着用挥发油擦得很干净的礼服,坐着奏乐,技巧纯熟而动作懒懒的手在弦上或键上动着,声音依然动人,起码叫人听了发懒,吃了不想动。

  略蒙风尘的从百货公司里出来的那一对,坐在极里边的一段小木阁子里。女人的白狐外衣已经不在身上,绯色绸衣合宜地笼住她纤巧的肢体——真是“黑铁时代”一个精心的杰作,一切人类应有的都很匀称地布置在她的外表上,这自然就是我们常说的美丽。她的确太美,没有别的,只是一切合宜罢了。她的同伴却很难使人称赞他,至少他的外表是有着无数缺欠的,好像他是远古时代创造人类时剩下的泥块捏就的,深肤色、多脂,胖得头后有过多的肉堆在硬领上,贪婪的眼望着对方时都是很努力地从肥重的眼帘下投出视线去。他善笑,笑声往往驾音乐而上之。

  “陆小姐很考究啊!白狐外衣!哈哈!”他一口东西没咽完,哇拉哇拉地说,自命相当地潇洒,起码因了白狐外衣对这位新结识不久的陆小姐表示着更多的欣赏。

  “哪儿?不入时了。”她微笑着,内里隐着轻微的厌恶,但又无可奈何地忍住。

  “如果是新做的,三千是打不下来的。”

  “那么就请张经理估估价吧,上月做的。”

  “三千,一定的。”

  “不,再估估看。”

  “五千?我说三千打不下来的。”

  “不,再估估吧。”

  “如果六七千就是下一个月的价钱了,我想也许是四千,对不?”

  “五千二百四十五。”

  “怎么这么零碎?”他不经心地说着,又吃了一块咖喱土豆嚼着。

  “卖东西能多赚一点是一点,买主却是少花一点是一点,两下子一迁就,就弄零碎了,这么一大串数目不是更显得威风了吗?”

  他又纵声大笑着,她装笑而转过脸去。白狐大衣才过了出风头的时候,两个人又沉默地吃着,在弦乐中想着各人心里的事。那颈后有着肥肉的男子想付很少的代价得到这个女人,因为他三个不同年纪的太太在年前的开销非十万不可,何况还有许多其他的开销呢,钱来得纵然容易,但钱究竟是钱哪,消耗在一个关系很小的人身上总是太冤枉了。所以任凭有多少乞求的手伸向他,他从未投过一分钱的施舍,自然他的衣袋里根本没有分钱。坐在他对面的陆小姐年纪很轻,脸上总是那么甜丝丝地笑着。他想假如她肯……他宁可在三个太太的花销以外再加上一笔,不然呢,吃几次饭就算了,至多再进一次百货公司也未为不可。他吃得已经相当饱了,吸起烟斗来,有计划的缅想融化在烟雾纷纷中。

  她呢?想着今天的收获:一双丝袜和一盒Coty牌的粉。但是带回家去的是什么呢?白狐大衣的主人,那洋服师又怎样去报答他呢?借了两次,下次他无论如何必须交给主顾……再借的时候——如果今天什么都带不回去,恐怕就很难了。而且妈在病着,还得等着给她开门……她的心狠狠地跳动了几下,但马上又镇静下来,摆出原有的微笑,而且有情致地向音乐台上的乐师看了一下,又回过头来。

  “到底是音乐家的风度,那么清秀。”她似乎不经心地说着,胳膊肘抵住桌缘,纤丽的手指夹着袅袅喷着白烟的纸烟。

  “啊!清秀?饿的,哈哈!”他多少有些轻微的忌妒。他想着一切能代替清秀的长处,比如豪放的笑声、华贵的服装,还有忍着心痛地花钱,挥金如土总比清秀来得引人。

  “饿的?他们精神上却是十分充实的,我想。”她在他忌妒的心情上又刺了一针,他没说什么,决心要显出自己的长处。

  当他们又冲入寒风里的时候,有一辆汽车把他们吞进去。真正的汽油车,黑的,比夜色还黑。在柔软的坐垫上,震荡着两颗异样的心,扁小的,像海滨蚌壳似的灯把车内点亮了,形成一个小的、奢华的世界。他似乎怕她冷,紧紧地把她挤在车角里,浅咖啡色的车帘衬着她卷曲的黑发,越发显得美而动人。他迷茫地忘了原来的计划,忘了三个不同年纪的太太,只记住那清秀的乐师的脸和身旁这个女人是很匹配的,他想及时挽回这个危机,像在经济市场上挽回要操纵的物价一样。他需要胜利,胜利就在他眼前,他从内衣袋里掏取着什么,她已经预感到一些什么,而故意装作不觉。

  “这一点,送你买巧克力吃吧!陆小姐,因为天晚了,不方便买了送你。”他的口齿是那么巧。

  “那可对不起,张经理,我还不至于借人钱花呢。你留着吧,我不能收。”

  “官还不打送礼的呢!太少?买巧克力吧!哈哈!陆小姐,明天还能出来吗?”他更贪婪地说着。街头石膏塑的人正握住一个蛇头预备杀,黑影子掠过车窗,街也渐渐暗淡了。过了北海大桥,她忽然想起什么来,拉着他的衣袖:“就停在这儿吧,我忘了一个朋友的约会,她就住在这小胡同里。然后她会送我回家的,再见哪,张经理。”

  “那真抱歉,不能送你回家了。”

  她轻巧地跳下车子,回头向他笑着招招手,然后车和人走向相反的路子,夜风吹得更严寒了。少顷,她又从那小胡同里转出来,衣领拉高,缩着颈子张望着,看车子走远了,才放心地走向另一个小胡同里。一个黑长的人影拦住她的路。

  “今天可不能空放你过去了。”跳出来的拦路人恶意地笑着说,伸着一只手对着她的皮手笼子[17],另一只却叉在腰里,他似乎是冷风里的骄子,短短的衣装并没有瑟缩的样子,帽檐低低地压住他左边的眉际,无耻的贪欲之火闪在帽檐下的眼里。她略退后一步,并不十分惊慌地轻蔑地看了他一眼。

  “你要什么?”她冷冷地说。

  “自然是钱!”他比她更冷酷。

  “我还当是要什么呢,钱吗?没有。”

  “不用说那么绝,眼看你是坐着汽车回家的,又穿了这么一身行头,会没钱?这不比你看球台子的时候了。”

  “有钱就该给你吗?我们早就一刀两断了,还比从先吗?”

  “你真不给吗?等着动蛮?”他已经有动蛮的准备,伸着手探入自己的腰里掏什么。她像一个看着魔术师变戏法的孩子,究竟要看他掏出什么来,除了好奇以外没有别的情绪。

  “算了吧,何必伤了和气!动了蛮只能和你要一次,和气一点也许这个主顾就拉长了。你知道我也是迫于不得已,我无论如何是个男子汉,按说不该向一个离散的老婆要钱。我身上如果有一毛钱还来麻烦你,叫我不得好死,马上就叫随便什么车轧死在马路上。你看怎样?”

  “得啦!好恶心的话。拿去,不许再说。”她抛给他一小团蓝色的钱票,然后转身走开。

  “喂!好意思吗?才三十?回回手!”他追上去说。

  “你不要?还是叫我喊警察?”她怒不可遏地喊叫着,像一头被惹恼的母狮,他也就笑笑走开了。她的心如坠着铅球,腿软软地走向一个小黑门里,在外面无力地叩着门,良久,良久,门内几声衰弱的咳嗽,门缓缓地开了,她拥了一身黑暗和冷风走进去。

  在一盏暗淡的五烛灯头下,她疲乏地坐在一个破旧的木椅上,煤炉里恶臭的气息一阵阵地使她作呕,手仍在借来的皮手笼里,暗中抚摸着一天用苦笑换来的代价。她缓慢地先把粉盒和丝袜的纸袋拿出来放在堆满了东西的方桌上,汽车里的赠物,一卷纸,不,一卷钞票也拿出来数着。那病着的母亲又躺到被里去温暖她被风吹冷了的衰弱身体,眼睛眨着望着女儿手上数着的钱。钱,她知道活着是需要钱的,钱是好的,女儿也是好的。

  钱,在她的掌握中,是用苦笑和愤恨、憎恶、挂虑、机警、小的欺骗换来的,仅仅一百二十元,加上那流氓劫去的三十元,一共一百五十元。假如再找这么一个机会得一百五十元恐怕很难了。这剩下的一百二十元要付房租、领配给面粉,还要交还妈妈的医药费……还得送给借衣服的洋服师几十元,至少二十元。她扶住昏晕的头,站起来,摘下墙上满了油渍的青色布棉袍,风吹着窗纸沙沙地响,像幽灵要进入她的卧室,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换着衣服寻思明日的出路。疲乏渐渐压着她的眼帘。已经是半夜时分。

  狂欢了整夜的多脂人,在正午十二时才留恋地从第三个妻子身边起来,披上绣着团龙的法兰绒古铜色睡衣。不经心地把短而肥的脚伸入柔软的拖鞋里,没穿袜子,屋内太暖了,只有赤足才舒适。女人也起来,睡衣是茜色的绸,肤色更显嫩白了,妖冶地伸着懒腰,穿好肉色、比肉更光洁的薄丝袜子,伸脚等男人穿鞋。他蹲下去像一个卑下的老侍者,或者像一个肉球,女人尖锐地笑着。

  直到下午三点,他吃了香美的食物,交给那女人几百块钱才被释放乘车出去,到洋行里绕个弯。副理是一个精明的中年人,岁数不在他之下,但因为是副理,面上比他谦逊得多,而且精明也不次于他,该存的存、该收的收、该甩的甩,安排得很得人心。只说棉线一项吧,一倒手足赚了十三万,还有市布、颜料……又可以赚一个心花怒放。

  等略看了一些账目,看了几份请帖,签了几个字,接了几次电话,饮了一次牛乳……就到了上灯时候。他的车一直开向东盛楼。××公司的总经理是张经理的掌运人,气派比他又高了一筹,身材很高,有一架金丝边的眼镜发着光,这两道光似乎是两道财源,每一闪就引起张经理一阵内心的喜悦,但那戴着眼镜的财神不十分高兴,对着几百元一桌的菜表示着厌烦。

  “东盛楼比起从先来差远了,只说汤吧,哪有一两个清淡的。”××公司总经理说。

  “真是,太不成敬意了,咱们换一处怎样?”张经理诚惶诚恐地说,诚心诚意地要换一个地方去吃,他心里已经看清,千块钱算什么,只要××公司有买卖做,就都赚过来了。

  “算啦!哪儿都一样,东盛楼比从先是不行了,但是比别处还好得多,吃完饭找一个好地方玩玩才痛快。”他说着,眼睛发着光。

  “跳舞?还是上别的地方?”自然又是张经理抢着说,唯恐别人占先出了主意。

  “舞女太瘦,都像吃不饱似的,惹人烦;听戏又太吵得慌……”

  “叫几个前门的怎样?”

  “算了,土货太多,还不如舞女呢,什么时候也找一个新女人谈谈恋爱,一定很开心。”

  “那也不难,我倒可给您介绍一位,不过今天恐怕不容易见到了,人家是良家小姐,很腼腆,说话又不能随便,同时她们这种小姐脾气的女人也很难应付,不过我想彭总经理是能胜任而有余的。哈哈!”张经理笑得很得意,陪客们自然也陪着笑起来,宾主之间融融洽洽的。

  “说起应付女人来,不能说是拿手好戏,反正不能栽给她们。喂!就请你费心介绍一下吧!”

  “好好!先吃。菜凉啦,请,请,先干一杯,祝彭翁恋爱万岁。”张经理满面红光地站起来说,举着杯子,很像上海电影里的胖明星一类的人物,可爱的时候可爱,可厌的时候可厌,是富有变化性的。

  “该说恋爱胜利!好!干一杯。”彭总经理很高兴,和初入东盛楼的时候完全两副神姿。

  “希望早些实现,君子成人之美是不能延迟的。”说话的是一个青年,他的言行往往是模仿着彭、张二位,比如他也有一副金丝镜,说完一句话两声“哈哈”,答应上司的时候用几声“是”,对茶房却又冷若冰霜神圣不可侵犯了。

  夜,街头的爵士乐又响起来,一个穿着紫羔外衣的女人又从百货公司出来,有浅绿色的衣襟露在皮衣下,风依然吹着她。事情总是那么凑巧,从东盛楼出来的一群步行着,寻猎似的顺着人行便道散步到贵族之街,他们的车却缓缓地追随在后面。

  依然是在丽妮番菜馆,穿紫羔外衣的女人成了众人的中心点,她就是昨天穿着白狐外衣,称作陆小姐的。她很聪明,今天是不能再用微笑换钱了,要想得到更多的纸钞,必须另换一种神情,她要高傲,装作真正小姐的模样。果然赢得了那戴金边眼镜人的心,他开始做着恋爱的美梦,他给她更多的赠予,并且慷慨地约定了明日第二次的会见。

  当夜张经理讨得了护送她归去的差使。她很快乐地坐在他身边,默无一言地思索着彭的一切举止。“起码比胖子惹人喜欢。”她想。而张经理却想到:“她是我和彭相接近的阶石呢。”

  “陆小姐,对彭总经理印象怎样?”

  “还好,他是和张经理一样可敬爱的先生。”

  “我?我只是比他更忠厚些罢了。陆小姐,您如果满意倒可以进行一下的,等将来……不要忘了我才好,咱们是先认识的,不是吗?”

  “您说得倒很长远,大家不过萍水相逢罢了。”

  “陆小姐,我是直爽人,咱们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担保你们能很快乐地来往,可是您可不许忘了我,饮水思泉,大家都有好处的,哈哈!”车又停住了,自然她又巧妙而且有礼貌地自己走开,不叫他见到自己的家。他是人生经验很丰富的人,其实也明白她的生活是比舞女更寒酸的女人,但是现在更不便道破了。他要利用这个机会。

  旧历腊尽是中国社会上至纷乱的时节,千百种不同平日的事情在到处发生着,万花筒似的社会现象,酵母菌似的人世变迁,在腊尽是应有尽有地发生了,明处暗处都有,那说不尽的纷乱实在欠一次洪水的冲洗。

  张宅的仆人很多,他们都兴高采烈地等着新年赏,谁也不在主人面前表现一丝丝的不快乐。只是一个老园丁时时地叹着气,不止一天了,叹息得伙伴们怪烦的,恨不得告诉主人打发他走开;可是也有几个是同情他的,知道他的独生子在病中,拉车是不可能的了,一家人张着口等吃饭,必须在这瘦老头子身上压榨些油水以装满他们的空虚而要工作的胃,免得饿得疼痛,因之老人的心没有一天是安静的。老伴又三天两日哭丧着脸来找他,诉说着家里的贫苦,睡里梦里,老人是郁结填胸。

  那天大约是腊月二十六,老人和一个年轻的听差预备把一对蜡梅抬进客厅,年轻的有意又无意地在前面放开脚步走,匆匆地,老人在后面喘息地追随着他,木担有千钧重压着他的肩,他忍着,他也不服气,想当年他的力气是别人比不上的,现在只是衰老了些,他不肯示弱。他也放开步子走,从花园的暖室穿过后天井,绕过垂花门到客厅前院,他的额前滴下大颗的汗珠,脸上纵横的皱纹成了小沟渠,他时而咬着牙,又被喘着的气冲开口;但是他英雄气概地并没求那年轻人停一停,或求他放慢步子,他要胜利了,距客厅没有几步了,他一鼓作气蹬上白色的阶石,不幸第一脚就蹬空了,人和花盆一同摔在砖地上,发出巨大的声响。年轻的那个却已经安然上了阶石,只不过是木担从他的肩上滑下去,一切都压在老人身上而已。老人怪声地喘叫呼痛,别的仆人赶来收拾花盆,也有的拉老园丁起来,但是他摔折了腰腿,再也起不来了。

  张经理也好风雅地爱着鲜花,客厅里的山茶花开了几朵,假如再摆上那两盆蜡梅,在北方的客厅里已经很可观了,他在柔软的地毡上徘徊地等着,等着蜡梅摆好了,好向客人夸耀自己养花的本领。自然不会提到老园丁。因为富人养花养鸟,或者养热带鱼什么的都是为了显着风雅、减俗,不失身份的。谁又想到这样的结局呢?幸亏两个江西瓷的大花盆在客厅里没套在瓦的花盆下,不然一定毁得可惜呢,花枝折了,花朵有的零落了,老园丁还没起来。

  “吃货!天生的吃货!叫他趁早给我滚蛋,省了大过年的打东西丧气。”他震怒地在窗里咆哮,似乎并没听见老人的喘息。

  “老爷!我不是成心的,他年轻,走得太快,我赶不上,老爷!您别生气,花枝……我能接好……我起来。哥儿们!扶起我来……”他努力挣扎着要起来,几次又被疼痛打倒了,双重哀痛和恐惧压住他的心,他终于像被杀的老雄鸡似的扑扑手,蹬蹬腿,呼吸着他末一口气,在主人的盛怒之下,在华贵的客厅前,死去了。

  老园丁的尸停在暖室里,由他培养的花木哀悼地陪伴着。他的儿子病仍没轻,不久父子就可以走向同样的路。他的老伴哀痛地昏迷着,没人来收殓这老骨头。等着上灯时候,门外有一个穿着青布棉袍子的女人来,说是老园丁的侄女,很年轻、很美、很和气,里外的男女仆人都来看这穷家姑娘,怀着不同的心情;不外好奇、同情、窥探、讥笑等情绪,连那个和园丁一同抬花盆的年轻人也追随着看。她的衣服虽很旧,头发却是精巧地电烫过的,比宅里三太太的头发还别致,再加上脸孔的俏丽似乎很难和青布棉袍以及老园丁连在一起;但她确实是来收殓她老伯父的尸的,有泪光含在她的眼里。等她见那一向和善的老人躺得挺直的时候,她哀哀地哭了,她想起堂兄的重病、伯母的昏迷,以及她母亲的病,她觉得这世界太凄凉了,而自己又不能不活在这世上,她哭的声音很大,忘了顾忌。

  “喂!姑娘!人死不能复活,小点声吧!我们上边听见可忌讳,大年根儿底下的,咱们是瞒上不瞒下,他的东西都拿去。还有我们大家凑了三十元钱,您想法抬他去吧!”

  “诸位多辛苦了,回老爷一声,就说我们全家给老爷、太太请安。看他老年惨死,看他在宅里老老实实地做了多少年活儿,赏他一点买棺材的钱吧!”她苦苦地哀求着,拭着泪。

  “我去问问,你等会儿,可不准成,我们老爷忌讳这个。”号房比较好事而热心,同时又愿意在这俏皮姑娘面前显功。大约有十分钟他回来了,而且真没空手回来,老爷赏了四十元钱交给她。她一向不会争,但是心里很难过,把前后七十块钱交给号房,自己又添了带来的二十元,结果托那号房买了一个黑色的薄棺材,哀痛地雇人从车门里抬出老人去。她的泪流满了青色衣襟。在门外,一辆很熟悉的黑汽车停着,马达突突地直响,司机却是张经理的车夫。她回头见车门西边的朱色大门正开着,珠色大球灯辉煌照耀着,张经理从容地走出来,他的脸很坦然,似乎阶前的死亡并没波及他的心。转瞬汽车开走,尘土滚滚地掩住她和棺材。夜色沉沉,越走路灯越少,黑暗重重袭来,她记起丽妮番菜馆的约会,又是张经理请客。

  丽妮番菜馆换了新陈设,许多仿古的纱灯垂着美丽的穗子,音乐又动人地奏响了,胖的、戴金边眼镜的……都焦灼地等着。等着的终于来了,她穿了彭总经理送她的全套服装:貂龙眼的外衣、织锦的夹袍,另有一番华贵风采。她先对张经理注视了片时,她想起死在他家的伯父仍有着深切的痛恨。她觉得他的冷酷、残忍、自私、虚伪……使得他更加丑恶了。然后她笑着向彭总经理打招呼。

  恋爱的结局不外两种,一是悲剧的,一是喜剧的,前者多是生离死别地弄得大家不愉快,后者就是以婚嫁来结束散漫的恋爱生活。彭总经理和陆小姐走的是第二条路。今天他们请了几个知己来,预备订婚。其实一个大富翁的订婚礼的确该更奢华风光些,今天并没有那么风光,自然在彭宅里已经有了主妇,也许不止一个,陆小姐自然是另一个。反正是恋爱成功的表现吧,真是恋爱胜利,今天就要签订婚约。啊!婚约,在陆小姐自己的心里只是感到就要签订卖身的契约了。她很难过,恨不得马上一人给他们几个耳光子,然后再疯了似的跑出去,跑到妈的怀里哭一顿。但是想到母亲的病仍没好,想到家里没有米粮的缸,想到……她决心忍痛地等着签订卖身契。在大家的欢笑声里,他把钻戒戴在她左手的无名指上。终于恋爱胜利了。

  他们的新居离原来的家很近,她的母亲仍和那个洋服师住同院,为的是有一点照应。对她的新丈夫只说父母在远方,自己在北京读书,原是住在亲戚家。他还好,并不追究。因为谁也不肯追究一个玩具的出身哪,只要好玩、可爱就够了,不是吗?

  现在她把灵魂和身体完全浸在物质的享乐里,除了怕遇见那个无耻的流氓以外就是挂念母亲的病。偏偏她母亲就在她享乐的日子里逝世了,她的心不知是苦是甜,母亲的罪总算结束了,使她不再牵挂,但此后天地间再没有一个人是她的亲近。彭只是她的主人或者是一个主顾,她以灵魂、身体换他几个钱用,没有爱,没有超物质的关系,她空洞而感伤,又找不到一个知己诉说自己的苦衷。

  是幸运,又是不幸,她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小女孩,很美、很可爱。同时这个小生命使得彭总经理对她加深了情爱,因为他家里只有妻而没有孩子,他现在要大宴宾客庆祝小生命的诞生。小生命的母亲再也不去想过往的悲哀和未来的恐惧,只是死心塌地地爱着孩子,孩子的一哭一动都足以安慰她,她想到造物者的恩惠,失去了母亲却得到一个孩子,该是一件天大的喜事。满月那天她穿好了衣服,抱着孩子向丈夫请来的客人微笑着,这微笑是发自内心,有着怡悦的芬芳的。

  但是在人群里,来往分送茶水的人是谁啊?就在外客厅男客群里服侍人的,青白的脸有着鹰喙似的鼻子。是他!那父母自幼给定下的丈夫,后来因为贫穷和他的无耻行为而分离了的,那一向深夜里在胡同口等她,劫取她用至大代价换来的钱的人,怎么又混入了她的新环境?她像深夜梦见恶鬼呼叫了一声,把孩子紧紧地抱回卧室再也不出来。有的客人听见她的声音,甚至有人背后谈论,猜疑她呼叫的理由,多半说她是个“半疯儿”。不过彭总经理并没听见,只见她脸色不好,以为是累的,请大夫诊治了,说她身体太弱,又受劳累所致,也没甚理会,只是叫她吃最有营养的东西,孩子也好吃充足的奶水。因为他们都怕乡间来的奶妈有病,不洁净,所以宁可吃自己的奶。经过这次惊吓,她的体质受到不小的影响,孩子的排泄物也变为蓝绿色的。她很果决地叫丈夫辞退那鹰鼻子用人,丈夫照办了,那人恨恨地走开。

  有一夜正是春天号风的时候,彭到上海去赴总公司的会议,家里只剩下几个仆人、她和孩子。每到夜里她的心就跳动不安,门窗都关得严严的不容一丝风吹进来,只任狂风把窗户拍得响个不停。在这不停的响声里,突然有一个人破窗而入,又是他,那鹰鼻人!她又怕又恨,知道他的来意是恶劣的,她又要叫,他一步跳到她前面堵住她的嘴,不许动,不许说话。然后他跑向小床去。

  “做什么?”她掏开嘴里的东西,更快地拉住他要去抱孩子的手。这双手是要制造罪恶了。

  “借孩子抵押一下,给我五万块钱,不然我会想法子抱走你的孩子。”

  “放手!你这流氓!五万数目太多,上千的都没有,不用说上万了。”她愤愤地说。

  “那么孩子是必得抱走的!”他一手推开她,然后到小床里去抓孩子。因为他真像老鹰从上空冲下,攫取着弱小的动物一样,她焦灼万分,忘记利害,拿起一个铜桌灯,向他头部打去。他很奇怪地倒在她的足下,再也没有声息,大约是死了。一定是脑部震伤了。她打完人就去抱孩子,并没注意到自身的危险。

  她在法庭受审的时候,一切都承认了。那人虽然不会再活了来危害她,但法律却为那死了的恶人伸冤,她被判了无期徒刑,永远被关在一个有铁栅栏的黑狱里,像一个困在笼里的兽。最初她挣扎着向外望,似乎希冀着见什么人,但是她不能如愿。最初她丈夫很想营救她,但她丈夫另外的妻室知道了这件事,认为她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危险人物,说不定她会用铜灯台敲死他,像敲死她第一个丈夫一样。果然后来没有一个人去探望她,任她忽哭忽笑地陷在疯狂里。她的孩子在她被囚后的第二个月就得肠胃病夭折了。还好,不幸的小种子也灭绝了,只剩下幸运的人们享乐着,等着第二次洪水的冲袭。说不定洪水就会来的,那么“黑铁时代”的末日又来到了。多预备船舶吧!也许造物主会拣选更多的善良男女繁生第五代呢!不过这个手握着铁栅栏而摇撼着的狂人恐怕不会被拣选了吧?听,她又狂笑了,她见到什么可异的景象了呢?也说不定她会被拣选,因为神的看法和人不一样啊!听,她又哭了,哭她没罪而被囚,哭她所见到的人间可笑的现象。啊!不肖的人类!!

  (选自小说集《白马的骑者》一九四四年出版)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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