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

第19章 林珊

  湖底的冰已经失去原有的团结,悄悄地,在暗中互相分离,互相击碰,清脆得如环佩的音响,那么有节奏地按照着春的吩咐逐渐融化了。那正是我们寒假后初开学的日子,有许多远来的学子,载着新年未了的怡悦来注册。

  我们的宿舍原是在西楼七号,现在却要换到东楼十二号。同屋也换了,我的新伙伴是一个可爱的洋娃娃似的女郎,就是林珊——那一向被人称作希腊美人的林珊,她和我不但同屋而且同班同系,因之她也很高兴地移居到十二号来。

  林珊是一个留恋夜色不爱早起的懒姑娘,相处不久,我们就为了起床的问题吵过几次嘴,以至于一两天不交谈的事已经发生了好几次,不过总是她先来迁就我,然后我们也就遗忘得干干净净又重新做起好姊妹来。

  下次绝不再晚起了,免得你操心,好黄芹!借我《维多利亚时代诗人》的笔记抄抄行吗?她抛下一本没写字的笔记本,拖着有小高跟的拖鞋走向我,恳切地说,脸上做出懊悔到十二分的样子。

  ——自己拿吧!在左边抽屉里。真奇怪,上课为什么不抄笔记呢?我的脸上并没有笑容,矜持得十分够味儿。

  ——唉!你知道我的座位靠着窗户啊!春来了,在窗外的植物上有许多新发现,柳条真像金线在春风里披拂着,像古典美人的金丝发……

  ——那么一点也没听讲?维多利亚时代在西方文学上占多么重要的位置啊。我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

  ——不,不!别冤枉人,我听了。听我告诉你啊:当我看着柳条的时候,我听杜教授正拉着腔调读《莎绿特夫人》[18]里的一段,对不对?我说莎绿特夫人真傻,好好的世界,不说出来玩个痛快,反倒把自己关到古塔里。你呀……早晚就会像她似的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说着,拖着有小高跟的拖鞋回到自己的桌边坐下。我正在看书,所以只看了她一下,没接着和她争论。不过她把我比成莎绿特——那中古的、牺牲在旧信仰下的女人,我真不服气。书里的线索已经纷乱了,我合起书本,看着她,找机会反驳,机会是这么难找,她的确很专心地抄笔记,像一个用功的孩子。窗帘外射入金色的斜阳,金色光笼罩在她的头上,她的手像顺了风的小帆船,飞似的握着笔在纸上航行。她对于潦草的字往往认不清,尤其是夹杂着法文,那么她就抬起头来,做一个怀疑的鬼脸,看看我,我也就自然地走过去告诉她,她再一声不响地抄下去。有着一颗黑痣的柔腮,静穆如一幅远古的画像,我对这用功的小妹妹加深了喜爱,再也不想和她争论什么。

  ——啊!完了!她突地抛下笔,同时把笔记掷给我,随即把她的笔记关到抽屉里,快得像一阵旋风,紧接着换了一双半高跟的皮鞋,披上短外衣,摘下墙上的弦琴,又匆匆地照一下镜子,要走。

  ——快吃晚饭啦,还上哪儿去?

  ——学琴去!“去”字的尾音没逝尽,她的足音已经走远了。室内空洞而寂寞,如果不是饭铃响,我真不知道做什么好了。

  暖洋洋的三月,简直会让人融化在自然里。在我的寝室里很少见到林珊的影子,除非在早晨,我起床的时候,她依然拥衾高卧。想到“春眠不觉晓”的句子真不忍心呼唤她,但是想到她每次迟到,在课室门外徘徊的那可怜相,我只得不再姑息。

  ——起来吧!珊珊!我呼叫着大家送她的雅号。

  ——啊!不冷!在草地上,滑音滑不好……断了,弦断……她说了许多呓语,才惋惜地张开眼睛。

  ——起来!又要迟到,晚上总不肯早睡!

  她看窗外的天色,知道不早,倒没撒赖地跳下床,白色的睡衣垂在脚边,她的头发蓬乱得像一个小疯子,就这样跑向洗脸房去。一张男子的半身相片掉在地上,自然她近来终日沉醉在外边的引力就是这相片上的人了。他也是我们的同班,平日像电影上的武侠明星,身材很高大,喜欢穿有格子的上衣,有一对炯炯的眸子,不过在课堂上对答教授的问题时却完全如一个可厌的愚人,至少是一个没有文学修养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引动林珊的心,也许那句“恋爱是神秘的”话,在人间是有着真实性的。

  暮春的月夜是迷人的,校园的湖畔山石中往往飘送出热带椰林里的弦乐声。留恋风景的人们谁也不肯很早地回宿舍,我在这样的日子也不忍心捻亮灯,只是打开窗子对着月下朦胧迷惑的远近景物呆想。校舍的楼窗,多半闪着灯光,莹莹地形成一个神话世界,那些没有灯光的窗却像一座座小山丘,把夜世界点缀得更加复杂而有神韵了。我安心地欣赏着自然界赐给的幽静美——是孤独者特有的欣赏权利,没有怨艾,没有更多的希冀。

  ——把我拉起来!声音自然是很熟悉的,那么清脆、那么爽快,但是来得太突然,我微抖了一下,从寂静的梦幻里挽回我的神志。天哪,是林珊,她从第一层楼窗的爬墙虎的枝叶及凸出的花砖石上登援而来,右手向上,对我笑着。

  ——你呀!好好的怎么不走楼梯?

  ——楼梯走厌了!她一腾身已经坐在窗台上。我担心地拥住她,她倔强地坐在窗台上,双足垂在外边打秋千,月光正足,她凝视着天际但随即转向我,微笑着。

  ——以后不许再爬墙了,那是男孩子干的事啊。真的,珊珊!你怎么今天晚上回来早了。

  ——和朋友吵嘴了。

  ——可是你脸上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啊!

  ——爬墙爬乐了,谁有工夫再生气。

  ——你的朋友就是杜吗?

  ——是他,你对他印象怎样?

  ——很难说,我们还是不要背后批评人好吗?我真想知道他怎么会取得你的心。

  ——我的心?我的心吗?不是还好好地在这儿吗?你说的是那班浪漫主义者说的形而上的心吧?好!我不妨都告诉你。你知道一件事关在心里太久了,就会陈腐的,趁新鲜我告诉你……希望你有所收获,把自己也解放一下好吗?在这迷人的夜里你为什么不溜下楼去找个朋友玩个痛快,只是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发呆……

  ——像你这么活泼的小鸟今夜都回到笼里来了,我这在古塔里关惯了的人,也就不便再出去啦!

  ——我呀!是例外,而且沉醉久了,清醒一下也未为不好。听我告诉你啊,你可不许笑,我们第一次通信息还是在课堂的桌子底下。

  ——桌子底下?

  ——嗯,桌子底下。那次是马博士的文学批评,我最讨厌马博士的教学法,那么严肃的一张脸,又喜欢叫人在堂上口答,批评、感想、印象……胡问一气,那一次大约是批评易卜生吧?我记不十分清楚了。我知道他总要问到我,只好临时求救。当时大家的脸色都那么郑重有趣,好像他们真是要开庭审判易卜生为什么解放了娜拉坐得直直的。你也那么严肃。我右边是窗子,后边是墙,左边是你,前边就是杜桓。我观察了他一下,他的情绪相当安适,没有恐惧,没有挂虑,自然也不严肃,所以当时他是我求救的唯一对象。我悄悄地写着:“杜先生,易卜生的作风略评怎么说?请赐教,多谢。下课到合作社吃冰激凌。”然后从右边的桌下递给他……

  ——他就解了你的围,是吧?

  ——哪儿?他很快地回了一个条儿:“林小姐!不行啊,我也不会,所以下课的冰激凌由我请。”

  ——于是下了课你们就去吃冰激凌,于是就成了朋友……

  ——自然你猜得很对。我喜欢他的豪爽,比如他不会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不做作。去年也是在文学批评堂上向那个王什么求救,可巧他也不高明,却掩饰地写了好几句错误的批判交给我,我照方一说,叫马博士瞪了一眼,叫我立刻坐下细想。杜桓是个可人的青年,他的外表很有中世纪的骑士之风呢。

  ——所以我说你也该学一学幽静,中世纪骑士的对象绝不像你这么自由活泼,至少要在修道院或古塔里关上一年半载的才够味儿。

  ——就要闷死我啦。其实他也不一定完全像骑士。有一天才吃过晚饭,我洗完澡,想到外边散散步,在湖边的山坡上,有男子低柔的歌声,间歇的琴弦伴奏着。我伫立在小松树的后边,倾听着,歌词虽然浅显,但声调是动人的,当时我不知怎样走到他的身边,原来是杜桓自己又唱又弹的,脸上充溢着沉郁。我好奇地看着他,我们那时候已经一同到西山去玩过一次,相当熟悉,而且我们都不会做作,自然地熟悉而亲近起来。“这么诗意啊!”我说着,坐在草地上。他笑笑把琴放在草坡上说:“不配!不过是自己对自己发发牢骚而已。”后来我终于探问出他烦郁的原因,原来是钱花光了,家里还没寄来,他说给我一切真实……

  钟声沉重而苍劲地传来,我催促她快说下去,不然又要晏起了,她却兴尽了不肯再说下去,捻亮灯,唱起《蓝色多瑙河》来。一片幽静粉碎在灯光和歌声里,我也看看功课表躺下去寻梦。

  暑假来临以前,林珊出人意料地忙起来,琴寂寞地悬在墙上,换拖鞋的工夫都没有地忙着看参考书、作文评、写大意……我冷眼留心她每一样功课,只要是可以拿在堂下做的,她都是做两份,自然有一份是为杜桓。临时抱佛脚本是一件不十分愉快的事,林珊却毫无怨色地做着双重的繁难工作,我很替她担心,唯恐她做不好,影响了他们两个人的学期成绩。不过她的性情又很难插入意见,因为她如果需要人帮助就毫不顾忌地来找我,甚至于求我都可以,如果她自己认为可以胜任,却绝对不容人过问,所以我只有暗中替她着急,丝毫没露出来。

  夏夜已经被玫瑰的气息充满了,只要你开着窗子,就会有阵阵的芬芳毫不吝惜地吹送进来,窗纱徐徐地摇曳在晚风里,一切都是舒适的。可爱的林珊正好完成了双份诗评,对我笑笑就入睡了,安然沉睡,呼吸得那么匀,淡红的夹被有一半拖迤在床畔,灯光柔媚地照着她,令人想到儿时读到的《林中睡美人》的故事。

  我一半好奇一半挂虑,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后来鼓足了勇气到桌上拿起她的作品来,手抖着,秀丽的字像她的微笑映入视线,我第一次对她敬服着,她的文字表现了她不愿显露的天才,我想假如我们的教授对她没有偏见的话,她的成绩是惊人地进步了。我的心因喜悦而跳动着,并且含了轻微的忌妒,不过瞬息就消逝了,忌妒是抵不过崇敬的啊,我相信此后林珊是个用功的学生,在课堂上马博士不会再给她难堪了。

  季终考试完毕以后,我因为赶一点法文仍住在校里,林珊也因为不肯离开杜桓并没回家,他们在快乐里沉醉着,不知道哀痛是什么。杜桓是一个世家子弟,生活奢侈十足,林珊也是一向在华美的世界里任性享受惯了的,为了她的浪费,我们又有几次口角,我骂她是洋货的消耗者,她骂我是关在古塔里的莎绿特。不过我们的友谊反倒与口角的次数俱进了,她从来不因为我烦琐的干预有过隐瞒我的事,我也从未怕她隐瞒而不去干预,各不相扰地发挥着各人的性情和意志。

  ——黄芹!我订婚了。有一天我们在屋里静静地读书时,她打破寂寞地对我说。

  ——和谁呢?我心里知道一定是杜桓,可是像林珊这样活跃的人说不定会出人意料之外地做了爱人以外的男子的未婚妻,那样一来才有趣。

  ——还用问吗?自然是和杜桓啦!你看,他给我的戒指是从远方买来的红宝石镶就的,红得像东方的朝阳。

  ——你们贵族的婚姻不是要用钻石戒指下定吗?

  ——下定?你说得多么粗俗啊!我们因为钻石成了一般俗人虚荣心的目的物,白惨惨的一点也不美,我们用这红宝石象征着我们未来的幸福和喜悦……杜桓今天太快乐了,狂了似的拖着我在女生会客室跳起旋律舞来。她说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幸福的微笑隐在她顽皮而俊俏的嘴角。

  ——他一定还送了你一些更珍贵的东西吧?你也太快乐了,珊珊,我听见你微微颤抖的声音,就知道你们太幸福了。

  ——他……给了我更可珍贵的东西……她憧憬着,望着窗外,脸色红润如春日初放的海棠。我从未见林珊羞涩过,今天我看见了,她不敢正看我,躲避着我的视线。

  ——拿来给我看看吧!

  ——哦!不能。

  ——为什么呢?我又看不坏。

  ——你不笑我们吗?唉!黄芹!我们必须在开学前结婚了,他待我太好了,他给我……

  ——什么啊?再不说,我就不问了,人们都有守着自己秘密的权利,不是吗?我半躺在自己床上,向窗外望着晴空的白云,不去看她,也不再问她。

  ——好黄芹,别生气啊!我内心是不能存一丝秘密的,不过……黄芹!你还跟我好吗?她的确可怜得像一个孩子,跑来坐在我的身边。

  ——什么力量也不会破坏我们的友谊啊,除非你们结婚以后忘了我。我说着,有些伤感地略变了些腔调。

  ——是不是?你难过了,黄芹!只怪我,今天他狂喜地拥住我跳舞,他的内在热力电般地威迫着我,他……吻了我……我没拒绝他。黄芹!你会看不起我吧?可是我心里存不住丝毫的秘密,宁可叫你看不起吧。我并不怪他,只怪我自己不拒绝他,你知道在当时我晕沉沉的又轻飘飘的,忘记世界上一切事物,只觉得天宇、房屋、树木、我和他都被一种神妙的力编织成一个,再也分不开。好黄芹!……你不许告诉人,你不许笑,你马上忘记这件事。她投在我身上哭起来,又笑着,不知她此时心情究竟是什么样的。

  她太天真了,太可爱了,纯洁的心灵又怎能容下秘密呢?在小说上记载着的情侣们不是在初见就会有着亲吻一类的把戏吗?他们是可原谅的,至少我会原谅她的,纵然对杜桓没有过好印象,但我相信他们是幸福的。我想在她结婚的那天,我要穿一件华丽的衣服表示我的喜悦,这笔费用我马上就该写信向父亲索要,免得临时来不及。我们当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幻境里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蝉声悠悠地诉说着“热啊,热啊”的。

  已经到了开学的日子,林珊的婚期依然没有消息,而且她的神色也变得和往昔迥然不同,寡言笑,望着远方,上下楼梯也是一步一步地像一个初下飞机的公使夫人,对这世界是生疏的,因而自己的姿态是那么神秘、空幻。这一切对我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我感到孤独和哀怨。我想到林珊一定被什么非常的变故所围袭,把我俩的友谊全忘记了,但是她又不常出去,往往脸向墙在床上读小说,或者缝缀一些不必要的针线,比如从先高兴时绣着的枕头袋,她重新拾起来一针一针地绣着。自然她不会用这些东西来做嫁妆,我是知道的,但她突然的改变我是丝毫也想不清,最奇怪的是她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访。

  ——珊珊!我不知道该说不,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呀?我看了真难过。有一夜黑沉沉的要有雨来,我们熄灯后各自在床上反侧,我再也忍不住地这样问。

  ——我吗?你也觉出我改变来了吗?唉!我还以为你再也不肯多管我的事了呢。原来你仍然关心我,我不能不改啊,命运使我改变……

  ——告诉我,你是不能担当过多的痛苦的,我该替你分担哪。她听了我的话并不回答,良久,我听见她哭出声来。

  ——啊!好珊珊不许哭,你说,谁欺负你啦?杜桓吗?我忍不住义愤填膺地捻亮了灯,跳下床去,光着袜底跑到她面前。她的枕头已经被泪水洇湿一大片。

  ——请你不要冤枉他,他一向是和从先一样好,他也和你一样的莫名其妙啊……黄芹,你暂时不要理我,也不要离开我,叫我哭一个痛快,以后我就不再哭了。她说完了果然放声哭起来,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也不便阻止她,直到她哭得疲乏为止。

  夜已经深沉了,她哭完了,爽快地拭着泪,又恢复了从先的样子,脸上郁悒之色也减少到毫无踪影。

  ——从此以后我和杜桓再也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了,我父亲破产啦!我必须设法节省,甚至于应当自食其力。杜桓仍是有产阶级的骄子,我该叫他忘记我!哎呀!黄芹!我真差一点要自杀,投到清澄的湖心里,极有诗意地死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想到死后浮尸的可憎模样,我立志不那么傻气,不但要活下去,而且要活得很好,然后给父亲增加勇气。我的全家仍有一个好前途,是吧?咦?你怎么落起泪来?何必难过呢?我哭完了马上松快多了。

  ——那么你和杜桓就这样悲剧似的分离了吗?我自己也听出我的语声有些呜咽。

  ——悲剧总比喜剧够味儿,说不定也许是一个问题剧呢。你还有点心吗?我哭得饿起来,运动的确帮助消化。

  ——奇怪,你似乎又活跃了,近日来那寡言笑的神气又做得那么像。我把一盒苏打饼干递给她,她吃得很有滋味。

  ——你还以为我的难过是假装的吗?我真难过,倒不是怕受穷,实在是因为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命运太不客气了,一点也不容人准备,现在讲给你听了,我感到无债一身轻呢。我本想回家去看看从经济场所失败下来的父亲,但是父亲来信不许我回去,他说等着把小范围的家整理好再通知我。父亲是个好强的人,自然他不愿意叫我看到家里的狼狈情形,父亲一定消瘦了,我想。

  ——不要想得太糟吧,伯父是有经验的人,处理生活总不会像你说的那么难。杜桓那方面也不要太决绝,无论如何你们的性格是相同的,其他的家庭状况岂不是微枝末节?

  ——你不要劝我,我的心又乱了,乱成一团,我还不如死了好,咱们不要提他,不要提他……

  果然我们有一个礼拜没提到杜桓的事。注册手续办理好以后我们对斋务主任要求仍然同住在原来的宿舍。虽在初秋,炎夏的余威仍没全消,午饭后我们各洗了一次澡,因为还没正式上课,很想睡一次痛快的午觉,当我梳着水湿的头发时,却有校役喊我的名字。

  ——谁找我呢?我疑惑地说。

  ——也许是他,杜桓。林珊像受了惊似的握着我的手。

  ——他找我做什么?

  ——一定为我的事,他自然知道咱们是最要好的。你去吗?

  ——为了你,我是要去的。我匆匆又梳了一下头发就跑下楼去,因为校役喊的声音很大很急,我是经不住谁喊的。我觉得杜桓是个待救的人物,再也不容我迟缓下去,当我走出甬道,林珊也追来。

  ——你不要把我的家务事告诉他啊!她说着眨着忽闪急烁的黑瞳子。

  ——知道!我一溜烟抛下她,奔向会客室去。

  在那儿已经有几对宾主小声地谈着话,或者低声地笑着,也有的翻阅着茶几上的画报焦急地等待着。杜桓在棕色的地毯上徘徊着,见我来,扬着帽子,拨开烦忧笑着,那伟梧的形体衬着室内古雅的陈设很相称。我让他坐在一张红色的沙发里。

  ——不忙吗?黄小姐。他的声音很诚恳而简练。

  ——没上课,不忙,您的功课定好了没有?

  ——定好了,马博士的《论理》我没选。林珊……怎样?好像许多日子没见她了……不客气地说,我今天来是打听她的。她总不肯见人,黄小姐!一切不怕你见怪,我和她在一块的时候没有一次不提到你,我知道在同学里她最和你要好,我们的事你也知道一些吧?我们……已经订婚了,我认为这是一件值得告诉朋友的事,自然她也没隐瞒你,谁想到订了婚倒疏远了呢。他说着捏着帽子的边缘,摇着,轻轻地喟叹了两三声。

  ——的确,她变得是太快了。

  ——你没听她说为什么不满意我吗?自然我不是没有缺欠的,但是她原来最能原谅我啊。黄小姐!我们都是同班,求你帮助我,告诉我她为什么厌弃我。他的直爽并不次于她,被爱情惹苦了,脸上再也找不出欢乐来。

  ——你放心好啦!她是另有苦衷,绝不是对你不满意。

  ——她的苦衷是什么?你替她说了吧,我求你,我该替她分担哪。只要她还理我,什么苦我都不怕,不,只要她不痛苦,不理我我也不怨,她不肯对我直说却叫人伤心。

  ——杜先生,你们都够忠诚的了,我自然要尽全力使你们减少痛苦,为你们从侧面尽我应尽的力。至于她最近心情的转变还是叫我守着秘密吧,我已经答应她了。

  ——她不再见我了吗?

  ——不至于吧,她还要上课呢。我安慰着他。

  ——在课堂上能说什么呢?在路上等着她又怕她不理我……

  ——我见你平素颇有勇士的风度,怎么对她就前怕后怕起来。我笑他那被情爱弄愚蠢了的神情。

  ——啊!也好,也好,我在上课经过的路上等她吧!谢谢你提醒我,谢谢!他话没说完就告别而去,似乎马上就去等待林珊,在上课必经的小路上。

  林珊问了一切我们会见的情形,她却不肯出宿舍一步,我真后悔不该说杜桓等她,但是她这么做又太可恼。为什么一定叫一个好好的青年陷在哀痛里呢?而且对她自己并没有好处。

  ——那么你永远不见他了吗?我微愠地责问着。

  ——至少是会见的方式不同吧。她说完了就紧紧闭着眼睛,闭着嘴,像一个美丽的石像。

  上了一礼拜课,林珊总托我为她请病假,不出东楼一步。自然我们又有过几度口角,但她绝不动摇地请着假,借我的笔记。有几次见她有些消瘦,不由得想起她骂我的话来,她却成了关在古塔里的莎绿特。我自然不忍看着她有莎绿特的结果郁闷而终,所以总希望她能从怪诞的见解里解脱出来。

  照例在秋季开学不久的时候,有一次迎新会,为了欢迎各地远近而来的新同学而贡献着精美的游艺。白天的游园会举行完了,晚上接着在大礼堂有游艺会,布告贴满各处,用不同的文字和不同的字体写着色调不同的标语,一草一木都呈现着亲切与喜悦。开会的秩序表也张挂在礼堂外的布告牌上,音乐、舞蹈、话剧……一共十几项,但那最引人注意的是红笔的字迹:“歌剧《谦屈拉》,泰戈尔原作,林珊主演。”

  ——我今天可要看见她啦!今天!看完布告,杜桓突然跳到我的面前,有如久别的弟兄,握住我的手说。

  ——她近来一步也不出宿舍,什么时候排的歌剧呢?她演得好吗?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吧?

  ——这倒不用担心,我相信她会有惊人的成绩!他那么坚定不移地说完,匆匆走开,连一句再见都没说。

  今天新同学是很幸运的,除了几个装束、态度特别的,别人都那么喜滋滋地坐在礼堂的前几排座位里。因为没找到林珊,我只好自己赴会,杜桓却预先给我占好一个座位,热诚地和我说着他今天的快乐。不过他的话多少有一点欠伦次,忽天忽地的。我只是笑笑,点点头,或者回答着“是”“不”一类的单字。

  开会的项目流水似的过去,在我们有成见的心里,却焦灼地等着《谦屈拉》上场。看哪!第一场是印度山林的野景,大叶的植物和纸做的浓艳的花朵,十足地表现着异国情调,一个戎装的少女上场了,这就是古印度公主谦屈拉,她有着刚毅的性格,自幼男装,好打猎,英姿奕奕很惹人爱。

  ——林珊!杜桓似乎都忘了这儿是会场,好像他也正在剧里的山林里奔驰,甩着帽子站起来叫,我急拉他坐下,幸好观众没人注意他。台上的林珊果然转过身来,用她特有的女中音唱着颂赞山景,我们才知道是异国文的剧词。当电光里的春神、花神出现的时候,她又唱着祈求美貌的祷词,渐渐地,她脱下戎装,穿上公主的华服,垂着又长又大的缀着珠宝的两条辫发。

  ——她的头发长得太快啊!杜桓喃喃地说。

  ——假的,先生!我的声音比他还小,因为会场太静,谁也不忍心少听一个音符、不肯少看她一个动作。

  第二场谦屈拉已做了一个王子的妻,她是美如明月地歌唱着谦屈拉的幸福,背景是华贵的古王宫。

  ——那个王子是谁扮的?杜桓问。

  ——大约是社会系的一个姓……楚的吧?我仍专心看着台上。

  ——林珊在什么时候和他排戏呢?我一切都不知道。杜桓说。

  ——静一点吧!先生!我十分焦急地说。

  他以至大的忍耐看完歌剧就走出礼堂去,我也莫名其妙地追随他出去,我们无言地走在秋夜的清凉里。

  ——《谦屈拉》似乎和原作有点出入呢。我不经心地说。

  ——原作?啊!我恨林珊!黄小姐,我不陪你走了,找她去!他狂癫地走向礼堂的北门。

  礼堂的后台并不十分乱,林珊剧装还没换下去,假辫发垂在腰际,她见到杜桓略略惊悸一下,但又镇静下去,微笑着。

  ——你做得太好了!珊珊。真怪!你并没排练呀。我抢着说。

  ——在中学演过,只这两天念念词,自己唱唱就可以了,他们要排我就不演了。她已经把假发摘下去,原来的卷发又美丽地衬托着她爱娇的脸庞。

  ——珊!杜桓很感动地握住她的手,叫了一个字,再也说不出什么来。

  我约他们到外边去散步,林珊并不拒绝,我不胜惊讶。我留下他们,自己先回去,林珊也没拒绝。我更加奇异而疑惑地归去,不安地等着她,想着她终归是要演一幕喜剧的,不由得我又幻想起在她的吉期我的穿着计划。大褂子是过时了,必须要一件好夹袍。我想着终于抗不过一天的疲乏沉沉入睡了。

  翌晨我醒来已经八点了。林珊的床空着,有一封信用粉丝带系在我的灯伞上,信是她写的,信封上写着:“黄芹,黄芹!”亲切地、重复地写着我的名字,此外没有别的称呼。什么时候留给我的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呀!我真没用!我匆匆打开信纸,呀!林珊走了……

  黄芹:

  再见!我先祝你好,因为我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呢,不过我想什么也没有比祝你好还要紧的,不是吗?我决心离开这座梦幻的艺术宫,走到现实生活里去,自己也知道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不容易的事才够味儿啊!“才够味儿”四个字是我俩的口头语,你明白我。你说我走得够味儿吗?本来该在暑假之末悄悄走开,但是那太平凡,不够味儿,而且对于这里多少又有一些留恋,至少我还想和杜桓痛痛快快地玩一次。在我出走前,他一点也不知道,和你一样。临走没有什么送给你,只是那双有高跟的拖鞋送你吧,你曾几次赞美它着地的声音,其他的东西随你用,或者标卖了,冬天捐给穷人。我不再要它们,一则它们过于华丽,日后的生活要它们没有用;二则我要在生活转变的时候豪爽一次,你一定会替我办的。我只拿走我的琴,那一度安慰着我心灵的好伴侣,另一样我拿走我的钢笔——它是有用的。

  朋友!没有感伤,没有过多的告别词,我走了,我穿着平底鞋走的,路途尽管坎坷,我自己先要站得稳,对吧?啊!再见!

  林珊

  我茫然地张望着校园的石子路上有穿着黑色长衫的歌咏队走向礼拜堂去,钟声又远远传来。林珊哪!走得已经很远了吧?啊!林珊!

  (选自小说集《白马的骑者》,一九四四年出版)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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