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诉
在赤玛瑙色的江上,有一叶小船,满载着熟了的嘉禾。在八月的黄昏,在江天一色的完美中,轻轻地驶着,幸福的秋之丰收啊!新嫁娘坐在船尾上,玩弄一个饱满的穗子;她的丈夫从容地撑着船,低声说:“明天再运一次就完了,你不累吧?你,手太嫩了。在割稻时,磨痛了吗?”“不,一点也不痛,你也许要饿了呢。今晚我给你烧点可口的菜吧。”她的声音低悄,但他完全听得清楚,因为他爱她,把整个精神集中在她身上。她心的跳动,他都可以听得到,何况她的言语呢。她嫁给他只有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她享尽了幸福。她骄傲、她庆幸,她庆幸自己做了一个农家子的妻。她和他共有着数十亩稻田、两艘小船、一头水牛,她没有公婆的管束——他的父母已死去数年了。没有冻馁的忧患,只靠着他俩的力,足可以一生温饱。她凝视他在由红变紫的江波上,用强有力的手臂撑着船。她凝视着两岸倒退着的景物,忽然远远的一声火车的吼叫,吓得她叫了出来,他急忙问:“怎么了?”“没什么,冷不防叫火车汽笛声吓了一跳。”“啊!累乏了,胆子就会小的,再下去两个码头就到家了。晚饭叫我做吧。”“不,一点也不累,只是……”“只是怎么?”“快些撑,吃完饭我要告诉你一件事。”“现在说不是一样吗?”“不,现在我说不出口。”
晚饭吃过了,她拭着小板凳说:“去喂牛啊,回来再讲给你听。”在暮色深沉中,他从小凳上跳下来走到她身边小声说:“不许扯谎,回来我从后院树上给你摘个大柚子来。”
“不扯谎,你去吧。”
他跑出去,大声笑着说:“回来你要是不给我讲啊,看我收拾你……哈。”脚步声跑远了,她从窗台上拿下灯来点亮。一个小巧的农家的屋,一张有红帷布的床已撤去蚊帐,桌上有成对的小瓶,有玻璃镜,有一套壶杯,床上有绣着花的红枕头,一切都保留着一月来的洞房风味。她天真地笑了,那么羞涩地看着周围红红的一切,忽然又皱起眉来,脸上充满了犹疑不决的神气,又喃喃地说:“他会生气的,他会生气的!……”正在犹疑,他回来了,抱着两个大黄柚子,咚咚地放在板桌上说:“吃吧,一人一个;不,讲完了再吃。先放在桌上吧。”他又笑了。
“讲……讲什么呢?讲了,你会生气的。”
“不,我绝不生气,好好的生什么气呢?”
“唉!不讲我又忍不住,不管你听了生气不生气,我讲吧!”
“讲吧。”他说着,拉她坐在床边。
她又微微叹了一口气才说:“你是天下最好的人哪,只有你待我是一片真心,我自然不想对你扯谎,我的事都告诉你,任凭你打我、骂我,我都心安……”她说着落下泪。他着急起来,因为他从来没见她流过泪。他抱紧了她:“讲不讲都不要紧,千万别哭,我怕,我心痛。”她把头伏依在他的怀里说:“你记得我箱子里有个小相片吗?那个好看的女人,你不是问我几次‘她是谁’吗?我总说她是我的干姐姐,其实她是我一个恩人,她从苦难里救出我来,如果没有她,我也许不会做你的妻呢。三年前,爸出门的时候,我总帮妈到田里做工,四月的午后,我正要踏着水车浇灌稻田的时候,忽然从远处走来一个穿着白制服、戴着白盔的先生,他拿着一个小黑盒子,面对着我,‘咔嚓’一响,他就笑着把那小盒装到皮包里说‘谢谢你’,一口似南非南的声调。当时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无缘无故地谢我做什么呢?我只是呆呆地看着他,他很满意地走了,好像我给了他什么东西似的……”她正要接下去讲,她的丈夫插嘴道:“蠢东西,他给你照了一张相,你还不知道哪。新来的这一批修路的工程师都会照相,人都说他们照了相卖钱的,你不说他还谢谢你吗。你当时就应当跟他要回那相片来,看他拿哪儿去卖,他们真是和钱没仇,一月拿着千八百的薪水还不够花,还卖相片。”
“你听着啊!第三天他又在那个时候来了。我老远就看见一个白乎乎的人走来,真是他。他说:‘姑娘!这一张画是你的吗?我拾了,还你。’我真去接,一看,是一张相片,真人的相片,上面的人是我,不过比我好看,还有颜色,红的野花、绿的稻田、深黄的水车,我的白衣儿也染成粉红色……真美,我拿住不放,他却大大方方地说‘送你吧’。他笑笑就走了,我对着他的后影小声模仿他的声音说:‘谢谢。’”
“他倒是好人,没拿你的相片去卖。”他说着又抚着她的肩,静静地听她讲下去:“以后我每天都看到他,妈也看见过他,并且夸他许多好话。有一天,下起雨来,妈已回家去煮饭,我一人看着短工们拔草,雨下大了,工人们都戴着笠披着蓑,我一人躲在一棵树下,雨从枝叶间浇下来,身上立刻凉了起来。我真后悔不听妈说的‘黄梅时候蓑笠是不能离手的’,不一会儿,我全身都淋湿了。”她的丈夫体贴地搂紧了她,好像怕雨淋着她一样。她不动地回味着往事,接着说:“正在我抱肩发抖时,忽然一个人撑着伞,走到我立的树下,用伞遮着我说:‘淋湿了。’一听这异样的口音,我马上知道是那个给我照相的人。我没敢抬头看他,只见他的黄皮鞋上已经溅满了泥泞。一件青铜色的外衣倒很干净地罩着他的白制服。他站得离我那么近,他的呼吸我都能听见。他说:‘我送你回家吧。’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好,因为我很想回家换件干衣服;但是一个面生的男人送我回家,别人一定会笑话,妈见了也要骂我的。可是,雨越来越大,总和他站在一个伞下又不像话,所以才说:‘好吧!’然后看了雨里工作的短工们一眼,我悄悄地跟在他的伞下走回家去。我想换了衣服披了蓑笠再回到田里。可是妈妈正拿着一份蓑笠,自己披了一份从家里走出来接我。见我浇得湿淋淋的,又气又痛地交给我那份蓑笠说:‘回家去换换衣服吧!你非淋着不可,我上田里去叫他们先吃饭吧,你就不用出来了!’她说着看那人还给我撑着伞,感激地不住说‘谢谢’。但说完,她就向烟雨里走去,不回顾、不畏缩地走了。已经到了家门,在这雨地里谁不想坐在屋子里呀,他又给我撑了半天伞,陪我走了很长的泥路,我不由自主地说:‘先生请里面坐!’他就到了我的家……”
他不知为什么气了起来,推开她,坐在小凳上,怒冲冲地说:“他妈的,没安好心。”说完怒冲冲地坐着不动。她坐在床沿上低下头,再不开口了。他反催促着大声说:“怎么不说了?要不说开头就不用说,既说了,还想藏一半贴己,是怎么着?”她抬起头来说:“我自然都说给你,可是你为这件过去的事再气着,我多么对不起你呀!所以你只当故事听,别真动气,行吗?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还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要是不说,你也不会知道。可是我不许有一件事瞒着你,你生气也可以,随你打我、骂我,只是不许存在心里……”
“讲吧!”他简短严肃地说着,把灯芯拧亮了。
“我说到哪儿了?啊,对了,他到了我家。我反倒不安起来,湿衣服仍然穿在身上。他说:‘去换干衣服吧!’我到里屋匆匆换好衣服出来,他却拿起帽子和伞要走,我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又请他坐下,烧了茶给他吃。他总是微笑着看着我,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恨不得妈快回来,怕他走,后来雨停了,天还阴着。妈还没回来他就走了。从那时起他时常在下班的时候到我家坐坐,他给我讲了很多修路时遇见的事。又说,火车就要通行了,也许他要调到别处去。我那时不知为什么不愿意他调走,整天发愁,他也好像舍不得离开我似的,常到我家来,妈更喜欢他了。故意在他来的时候走出去,他也看出妈的意思来了,所以有几次大胆地向我说些动心的话。”这句话声音那么微小,他几乎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话,但是他却领会出当时的情形来,农人率直的怒气从每个汗毛孔冲出,一股从未有的酸气——忌妒的火从心溜到每一个感官,很有抓过那个男人来一拳打死的架势。但他的手掌却打在爱妻的脸上,她一下扑到地下,他又踢两脚说:“不要脸的东西,后来呢?”
她从地上爬起上半身来并未哭,也没有抱怨的神气,只是小声说:“消消气行吗?这是过去的事了;随你打我、骂我,我也要告诉你,不然我就要憋闷死了。”他气呼呼地重新坐在凳子上说:“你不告诉也不行啊,说吧!后来呢?”
“后来妈就屡次探他的口气,看他的意思是要娶我,可是并不正经托人说,总是跟我私下里说:‘我爱你,我愿意一辈子做你的仆人,你是天下第一个美人。’我觉得很过意不去,我怎配叫人家做一辈子仆人呢。我又觉得一个男人这么和气,真是难得。我想要跟这人一辈子还有什么可愁的呢?我就死心塌地地等着他向我家求亲。可是总也没有信儿,有时候我急起来就想问问他安着什么心,可是我怎好说,‘你怎么不娶我?’我只有给他暗示。”
他听着听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她并不理会,仍接着说下去:“有一回他送我一双丝袜子,我不收,哭着说:‘庄稼人上哪儿穿丝袜去,只有阔太太才配穿呢。’他忽然笑微微地看着我说:‘你不就是我的太太吗?’说着就解我衣服,我急得没办法,狠狠地推开他说:‘再闹就喊妈进来。没想到一个文明先生会这么不讲理,我凭什么是你的太太,你拿点心、袜子就可以买个人当太太吗?’我越说越气,一面拭着泪,一面拿起桌子上没纳的鞋底冲他打去,我以为他一定和我相打,谁知道他反而跪在我脚下说:‘别生气,虽然你生气比平常更美,可是我怕气坏你,什么都好说,你等着吧,你终究是我的。’我说:‘少来这一套,赶紧起来,说正经的。’他才起来,妈就进来了,也许始终在窗外的,我不知道,妈说:‘吵嘴了吗?你留先生吃饭哪。’他趁机说:‘我走了,改日再来吧。’我没留他,妈也没留他,也许妈比我还生气呢,他临走,对我说:‘别生气了,你要什么东西,下次给你带。’我转过脸去,不言语,听着他走了,妈送他出去,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到我家去,我也很少出门,许多日没见到他。心里说不出来的烦,常发脾气,后来爹从外县回来,给我带来许多东西,笑着和妈说:‘姑娘大了,也该张罗张罗啦,这些东西留给她做陪嫁吧。’我只得躲出来,一个人顺着小路走到稻田,走到车站左边的新房子旁边。我记着他说,他的住宅是五号,我想他时常到我家去,我为什么不能到他家去呢?他闷得慌,可以找我,我烦了一样可以找他。我那天胆子很大,不管不顾地找他家的门牌,结果被我找到了,可是我又怕起来,不敢进去,后来我想:‘去看看,看看这文明人的屋子。’我拍了门,一会儿,门开了,是一个老妈子,问:‘找谁?’‘找×先生。’‘×先生?×先生没在家,你有什么事?贵姓?’我正要回答,忽然院里走出一个好看的女人,她很和气地说:‘找××吗?请进来吧!他就回来,您是×小姐吗?’我听她叫我小姐,很不得劲,但是不由自主地随她进去。我心想:‘她是谁呢?怎么知道我的姓,噢,对了,她一定是他的妻子。’我的头马上晕了,眼前发黑,还听见她说,‘可怜的孩子’,可是这声音像个蚊子声,小而低,以下我就不知道什么了,等我清醒以后,见那好看的女人拿着一杯水站在我旁边,我却躺在一张软颤颤的床上,听她说,‘可怜的女人’,还没有说完,见我张开眼睛,她赶紧俯下身子说,‘好了吗?把我吓坏了’。她说着,温柔地把水杯放到我的唇边,我真感激她,不要说杯子里是水,就是毒药我也喝了,因为她的脸和声音太慈善了,我真愿意人都那么待我,我喝了那杯水,泪落在杯里和她的手上。”
她说到这儿,轻轻叹了口气,可是盛怒的丈夫仍然像庙里关公泥像似的端正地坐着。不一会儿他羞愧地说:“为什么还赖在地下?不怕凉着吗?”她听了立刻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见了母亲似的呜呜地哭起来,他慌了一下,捉小鸡似的把她提抱在怀里,脸摩擦着她泪湿了的脸,一言不发地呆着。她说:“不讲了吧,我乏了。”他却孩子气地说:“那可不行,说书唱戏还有一收缘结果呢。讲吧!就坐在我怀里讲吧。”她却娇憨地挣扎着说:“我不敢,到时候,你打着方便,是吧?可是我身子不是铁打的不怕痛。”他的泪在眼里直闪,颤声说:“怪我,你打我吧!”她笑着仰起头来看了他一下,悄骂道:“神道。”他用粗壮的手指拭去眼角的泪,笑着说:“讲不讲吧?不讲小心我就近收拾你,要讲,完了咱们老老实实地吃柚子。”她点点头接着说:“听着,不许捣乱。我喝完水就要坐起来,她却按着我说,‘再休息会儿’,一会儿她才说:‘我前天从北方来到这里,所以认识人很少,后来听××告诉我,他有了这么一位女朋友,我觉得很高兴,可是路上太累,没去拜访您,今天您来得正好。我是××的妻,我们在前年就结婚了。’她又指着睡在摇篮里的孩子说:‘那是我们的女儿。’我因为已经清醒了,听她说这些话,一点也不难过了,我见那睡在摇篮里的小孩,叫窗里射进的太阳光照着,很可爱,我觉得他真不该背着他太太和我好。后来她又劝我许多话,她说:‘××最大的毛病就是心不专,我们结婚后他曾经爱过三个小姐,可是,我都想法子向她们解释了这种事的利害,她们也都很清醒地离开他,您和他做朋友有多久我不知道,但是您不知道他曾结过婚,是吧?唉!男人的心理我真不明白。’我听她句句是真心话,就把他对我的件件事说给她。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他还是这么荒唐,我真觉得对不起你。我们都是女人,我觉得一个女伴总比丈夫知己些,我们做朋友吧!他如果再有什么冒犯您的事,直接来告诉我,不要怕,我设法治他;至于您以后的婚姻,还是应当在本乡本土找一个能干的农夫做丈夫,绝不会像我这样跟他生闲气,我这么说,您怪我吗?要不然,我教您读书也行;要是不读书而和他们那种文明人结婚,一定上当的,可是念了书也没用,女人终究是女人……’她的样子很难过,却可爱,我拉住她的手说:‘像你这么好的人还受他们的气?’‘自然。’我听了她的话,心里立刻平静了,觉得自己还很有福,没做了文明人的妻,只是她太可怜了。从那天起,我和她做起朋友来,我们时常来往,只是她的丈夫老躲着我,再也没见过。你记得我俩定亲以后,一个早晨,你浇田的时候,我从你旁边走过去,你还对我笑了笑,我旁边那个好看的女人就是她,多美啊!你没看见?”他回忆着寻思着说:“没看见,我只看见你了,你还戴着白栀子花,在头发上,那样子,真美,真美。”
地下许多柚子的厚皮和白色的柚子核儿,一对新婚夫妇,口角过后又和好了的夫妇,是甜蜜得比柚子还要加上十倍的。妻已收拾好了床铺,丈夫还扶着栏站着,她脱了鞋上到床上说:“睡吧!明天还有一船稻子要运,下午就该打场了。”他却吞吞吐吐地说:“你……你和我这么一个庄稼小子一块睡,不委屈吗?你见过了文明……”她却咯咯地笑着说:“唉!文明!别扯臊了,还不够我恶心的。只可惜那好看的女人逃不出来,还有那个小孩,她在我出嫁的前天,到过我家一次,给了我一张相片。她说:‘你真幸福,你的男人面上就带出忠实劲来了,你好好做他的妻,不久我也许和××一起到×站上去,我们再见就难了,这相片你留下吧!想我,就看看。’真叫人听了难受,这会儿她一定早走远了……”她说着又要流出泪来。他听着,呆站在床畔,她见他那神气也要哭了似的,自己不觉得倒笑出来说:“怎么?站一夜吗?明天要运一船稻子呢。”他忽然被提醒了似的笑着:“他妈的,我也文明起来……”灯熄了,窗上有秋月的光。
(原载《妇女杂志》一九四二年第三卷第八期) 白马的骑者:雷妍小说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