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小草你快来就是了。”
阿群刚挂掉电话抬起头，就看到君艾与允辰一起从出租车上下来。
……他们怎么会一起来？阿群的脑海闪过一秒这样的念头，但随即被君艾焦急的声音给盖过。
“芊芊呢？她还好吗？”最先下车的是允辰，但君艾却一个快步超越，“你怎么没待在她身边？”
“在急诊室，我出来打通电话。”阿群边说边领着他们往医院里头走。
灯光一下从五光十色的霓虹招牌转换成青白色调的日光灯，医院特有的药水味也随即扑鼻而来。长廊的两旁散落坐着病患与家属，每个人脸上都有种麻木与疲倦，其中还有几个穿着白色与绿色外衣的医生或护士穿梭着；墙上一面长长的布告栏上贴着各式各样疾病的信息，像是各式各样的百货公司促销活动，让人眼花缭乱。
阿群一直觉得医院有种奇异的欢乐的气氛，不是那种一般认定的热闹欢愉，而是因为这里聚集了所有的家属，那种就连农历新年都不见得会碰上面的家属，远的、近的，亲的、疏的，都会在这里碰头。好温馨啊！阿群忍不住这样想。
“电话是打给小草的？都什么时候了，还打什么电话。”君艾皱起了眉指责着，但同时心里也想着，为什么单单只打给小草，不是已经在群组里发了地点通知了？
“我被医生赶出来啦！”阿群抱怨着，但随即口气又缓和下来，“我又帮不上忙。”
“那芊芊呢？她状况如何？”
阿群用食指在自己的手腕上比画了一下：“流了很多血。”
君艾发出一声惊呼，允辰则一脸铁青。
这么重视外貌的芊芊……
“我打开门进去的时候，芊芊已经昏倒在地上了。”阿群用发抖的声音说出这句话，“我从来都没有看过一动不动的芊芊，躺在地上的她……像是个摔碎的娃娃。”
乌黑的长发散落在惨白的脸上，不符合常理的扭曲姿势，还有晕开的深红血色，像是被人从高处丢下来的陶瓷娃娃。三个人的脑中都浮现了这个画面。
“医生怎么说？”这是允辰现在仅能挤出来的字眼。
“拜托！一到医院就被推进急诊室，根本还没能跟谁说上话。”阿群用抱怨的口气说着，然后向右拐了个弯。
医院总有种让人置身迷宫的错觉，一样的长廊、一样的门窗样式、一样的日光灯排列……还有表情相似的人们，像是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无限延伸。此刻，在旁人的眼里，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员吧。
医院会吞噬所有人的表情，不管是谁到这里都会变成同一副模样——面目模糊，只剩下哀伤的情绪。
然而其实仍有终点，一扇白色的厚重大门通往急诊室。
阿群在门前十米处止了步，君艾与允辰也跟着停了下来，左前方有条通往诊室的通道，而他们站的位置则是一处不甚宽敞的空地，想必是给家属等待的地方。立着两排常见的蓝色塑胶椅，那种椅背椅座一体成型的椅子，没有脚，下方用长条的金属把一排椅子连接起来，固定住。动弹不得，就跟此时的他们一样。
“为什么不进去？”君艾焦急地询问。
“刚刚护士要我在外面等就好啦。”阿群这样回答。
“哦。”
他们都没有坐下来的打算，三人一言不发，同时看着门，仿佛可以穿透过去一般。就像是搭乘电梯时总会盯着楼层电子仪表看，以为这样可以加快速度，此刻的静默也是。无论方才如何喧闹，一踏进那道铁铸的电动门后，就被收纳了起来。他们都盯着它看，以为只要这样盯着，够真切、够认真，它就会给予应答。
“是我害死了芊芊。”
对着那扇紧闭的门，不知道沉默了多久，阿群突然冒出了这句话。就像是在跟它说话一样。
“……什么？”
“我昨天晚上去找了芊芊，跟她说了一些事。”
君艾跟允辰摸不着头绪，只能一脸疑惑地盯着阿群看。
这个晚上好像有人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所有的秘密都跑出来了。
“说了什么？”
“你们两个……在一起了，对吗？”阿群突然回头看着君艾与允辰，他们两个人则像是跟美杜莎对上了眼的人，全身僵硬，“没关系，我知道这件事。”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你跟芊芊说了这件事？”允辰咽了口口水问道，声音像是沙漠般干涸。
“不是，是芊芊跟我说的。”
“什么！为什么芊芊会知道……”此刻发出惊叫的是君艾，她想起今天中午跟芊芊的碰面，当时芊芊早就知道了吗？那么她又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在跟自己说话？
嗡——
像是有人从她的后脑勺猛敲了一记，君艾感到一阵耳鸣与反胃。难怪！芊芊听到消息时一点都不震惊。难怪！
此刻回想，她当时的那句“你们确定在一起了”其实不是疑问句，而比较像是肯定句。
嗡——
“这不合理啊……若是芊芊早就知道了，那为什么还要自杀？”君艾开始喃喃自语。
“为什么……我不懂……”
空气中夹杂着困惑与不安，还有愤怒。
阿群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口吞进空气，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最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说出了这句话：
“因为我威胁了她。”
那个姿态，像是初次上台由于紧张而把手指攥到发白的拳头。颤抖着、坚定着。君艾从来都没有看过这样的阿群，不是平时那个总是嬉笑疯癫的他。
“威胁？你在说什么？为什么今晚大家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允辰忍不住发起飙，“今晚你们每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艾被允辰突如其来的情绪惊吓到，赶紧拉了拉他的衣角，示意要他冷静。
“你到底对芊芊说了什么？”
“我……”
“嗯？”
“我……发现了她跟小草的事。”
“芊芊……小草……”允辰一脸疑惑，但君艾则是发出了“啊！”的一声，像是明白了什么。
阿群转头给了君艾一个理解的眼神，继续说：“允辰不知道芊芊喜欢过小草吧？不，不对，是还喜欢着小草。”
允辰只是愣愣地摇了摇头。
“我跟芊芊、君艾、小草是大学同学，但我们之所以会熟识，其实是因为芊芊跟小草两个人。他们两个人的互相吸引，所以把我跟君艾我们四个人给串了起来。因为我是小草最好的朋友，而君艾则是芊芊的好朋友。”
“既然不是单方面的喜欢，那为什么不在一起？”允辰无法理解。
“因为梅子。”接话的是君艾。
“梅子？啊，小草的女朋友，他们那时候就在一起了？”
“嗯，”阿群点了点头，“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机会在一起。只是我们都以为这些年下来，芊芊早对小草死心了，但没想到其实没有。”
“所以芊芊才会没有交男朋友，她还在等小草……”允辰一脸真相大白的神情，但随即眼神又暗了下来，“那我算是什么……”
君艾轻抚了允辰的背，问阿群：“但你怎么会发现芊芊跟小草的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点亮星星。”
“垦丁的那栋民宿？”
“对，你们记得它为什么叫‘点亮星星’吗？”
“因为可以看见满天的星空。”
阿群点了点头：“其实，那个晚上是看得见星星的。”
君艾这才想起来，当时阿群跑到顶楼看星星，下楼抱怨着看不到星星，但随即进门的芊芊与小草却说着满天星星甚是漂亮。对此，她当下还有点疑惑。
“那你为什么要故意说看不到？”
“因为我不想让大家出门去。”
“什么意思？”
“其实啊，我玩大富翁很厉害哦，当时我是故意输的。”阿群撇了撇嘴角，出现了招牌的玩世不恭的表情。他根本不爱玩大富翁，什么小孩子的游戏啊，大富翁是为了小草准备的，在某次聊天中，他不经意间知道小草以前很喜欢玩这个游戏。
接着阿群又说：“我跑上顶楼才不是为了看什么鬼星星咧，我又不迷恋大自然，我是为了看小草才上去的。”
“看……小草？”君艾重复着这句话，随即又发出了“啊”的声响。阿群笑了。
“除了小草，芊芊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阿群说，“想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芊芊也喜欢小草，视线总是跟随着他，所以自然也会发现同样跟随着小草的我吧。事实上，这也是我跟芊芊会变成朋友的原因，因为我们同病相怜，很好笑吧。”
虽然他们四个人同是大学同学，但其实他跟小草是最先认识的两个，后来是芊芊，接着才是君艾。
完全不是一见钟情，阿群初次见到小草并没有留下太多的印象。大一开学第一天他拿着单子找到教室后，刻意挑了角落的位置坐，一片闹哄哄的，有些人是高中同学一起考上了同所大学同科系，自然就聚在一起，而他是单独北上读书，所以不要说同学，在这座城市里就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当时阿群几乎是用逃走的心情，离开了原来的学校。
阿群背井离乡到这里求学，与其说是选择，不如说是一种无奈。
虽然现在大众对于同性恋的态度开放许多，但不过是这几年的事，在更早之前，他高中那个时代，根本是无法张扬的事，加上又是处在淳朴的乡下地区。因此大学之前阿群一直过得很压抑，小心翼翼、畏畏缩缩，想尽办法低调。
但就是因为这样，越是刻意，越是显得不自然。就像是刻意隐藏的家乡口音，只要一不留意就会流露出来，加倍凸显了伪装的痕迹。
高中生是单纯且残忍的生物啊，思想开始发达，不管有什么想法都会从嘴巴蹿出来，真假与否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内，所以，话就这样传了开来。“阿群喜欢男生……”某一天，阿群不自觉地盯着杂志上的男艺人入神时，恰巧被同学给发现了，于是这样的话语就传了出去，在那个什么都可以大惊小怪的年纪里，很快就爆发了出来。
接下来阿群就没有好日子过了，难免有一些言语上的嘲讽，但也托民风淳朴的福，还称不上有什么霸凌的行为，可是也没有人愿意接近他。没有朋友，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讲简直是世界末日。
现在想起，那时其实根本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可以说明自己是同性恋，但他却像被抓到把柄一样噤声。
阿群当时就知道，高中毕业后一定要离开那里，所以现在才会坐在这间吵闹不已的教室。也由于高中时的遭遇，所以他自我保护色彩很重，没有想要跟谁当朋友，只是静静地看着班上的同学。
果然大城市的人都比较会打扮。
这是阿群的第一个想法，而小草并不在其中。小草也是南部来的孩子，极短的头发与黝黑的肤色，一看就是很爱运动的样子，最好看的部位是浓密的眉毛，还有眉宇之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忧郁气息。小草一定是许多人眼中好看的男生，也因为个子很高的关系，在人群中更是显眼的存在。只是并不是阿群喜欢的类型。
有的人无法抗拒忧郁的气质，会激发母爱，但对阿群来说正好相反，因为他的经历使然，他更加抗拒阴暗负面的象征，因此阿群并没有特别去在意小草。他们两个真正认识是因为分组作业被分到了同一组，题目是：街景与招牌的关系。那是个为期一个学期的大型研究报告。
好无聊的题目啊。阿群心里这么想着，但随即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摩托车，对于要移动观察城市来说并不方便，但自我保护意识这么重的他，自然不可能向几乎是陌生人的组员开口求救。
正当阿群苦恼的时候，小草竟然先开口问了他。
“你有交通工具吗？”同为外县市上来的人，小草显然早就猜测到可能的情况。
“没有。”
“我有摩托车，我载你一起做报告好了。”
就这样，小草便载着阿群一起在整个城市穿梭着。虽然阿群很感谢小草的帮忙，但却也不是日久生情，拜托，他才没那么花痴，而且当时他还是很保护自己。
真正喜欢上小草是因为小草发现了他喜欢男生。
至今阿群仍然不知道为何小草会发现这件事，当然他们相处的时间是比一般同学多，但阿群也更加谨慎。不乱瞟男生，不胡乱发表评论，总之就是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要开口。不要说话，是最好的自我保护，这是阿群后来研究出来的心得。
可是就在大概学期过了一半后的某天，当他们一如往常去街上做例行招牌研究时，小草却突然说：“我问你哦，你是不是喜欢男生啊？”当时他正盯着一个橘色的招牌看。
“咦？什么？”阿群的心跳漏了好几拍。他怎么会发现？
“你可以信任我，没关系的。”
不应该承认的，才第一学期，接下来还有三年半的大学生活要过，要谨慎小心才行啊。阿群心里清楚这件事，但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就如小草自己说的，他是个可以信赖的人。于是阿群承认了。
“这样啊，我知道了。”
而对阿群的坦白，小草也只是点点头这样说，没多发表什么意见，继续他的街景观察。
隔天，阿群怀抱着忐忑的心进教室，发现同学一如往常，小草一样在他的旁边帮他留了位置。就是在那一刻，阿群喜欢上了小草。
不只是感激，而是感受到了小草的温柔。
然而就是因为太温柔，所以阿群一度以为小草喜欢自己，甚至还曾抱有幻想。一定是这样的吧，会发现他是同志，不是因为自己也是，就是因为喜欢他吧。
但随即阿群就发现小草原来早有个交往数年的女朋友了，而且对他也没有朋友之外的示意，反而比较像是哥哥对弟弟的那种照顾。情人的爱跟家人的完全不同，再迟钝的人都可以分辨，所以阿群很快就确认了自己没机会。
可是那一整个学期，阿群暗自决定先不要购买摩托车。
就在那样的时光里，他也跟芊芊渐渐熟识。
同样无法拥有喜欢的人，所以只能用朋友的身份自居。因为怀抱着不被接受的卑微，因而互相取暖。说来可悲，他跟芊芊的友情是建立在这件事之上。
“芊芊从来都没跟我说过这件事。”开口的是君艾，显然有点受到打击。原来芊芊对她其实有所隐瞒。
“当然，这是我跟她的秘密。不，我们并没有约定好不能说，也不是要对谁隐瞒，只是自然而然就有了这样的默契。我相信着她，她也信赖着我。我们像是个秘密的联盟一样。”
君艾理解地点了点头。
“今晚我才想到，这个芊芊为我保守了这么多年的秘密，其实是她对我的保护，她用这样的方式看重着我们两个人的友情。可是，我自己却将它给丢弃了。”
“因为顶楼看到的事？”
“嗯，那是一切的开端。”
“你到底在顶楼看到了什么？”
“呵呵，满天的星空啊……”阿群又轻轻地笑了，“还有星星下互相依偎的小两口。”
因为无法再接近一些，因为害怕更靠近一点会被讨厌，所以只能用遥望的方式去凝视一个人，但没想到却也因此发现了秘密。
“所以你便认为芊芊跟小草在一起了？”虽然是疑问句，但君艾语气中已有些认定。
只要线索够多，就会集结成证据。
“当然不是啊，我又不是小孩子，哪会这样就觉得他们在一起了。我又不是笨蛋。”阿群露出一贯带点戏谑的轻笑。
“那不然是……”
“我听到开门声啦。”
“拜托你，在这种时候不要还老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好吗？”允辰开始不耐烦了，连在这种时候，阿群都还如此不正经。
“我故意住在小草的正上方。那时在‘点亮星星’，当小草决定住在楼下时，我第一个冲上楼选了他正上方的房间。我是故意挑选了那个房间。”
君艾突然懂了，这是阿群喜欢小草最适切的方式。小心翼翼的距离。她当然明白这样的情绪，阿群之于小草，就等于她之于允辰。
“然后，我在半夜听到了奇怪的声响，也不能说奇怪，那是一种人为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出现在大家都在睡觉的时候。我想了一下，猜测可能是开门的声音。而且似乎是楼下传来的。”
“当下我就觉得不对劲啦，担心会不会是小草做出奇怪的举动，毕竟他刚失恋嘛，所以便起身下楼去看看。楼下的灯一盏都没开，乌漆抹黑的，只有星星的光勉强把房子打亮了一些，我几乎是扶着楼梯扶手才能走下楼。但走到一半时，你们猜我遇见了谁？”
“芊芊！”
“是的。”阿群又撇了撇嘴角，“芊芊看到我吓了一跳，但我才是要被她吓死，半夜啊，一个长发的女生走路轻飘飘的。还等不及我开口，芊芊就急忙跟我说：‘刚刚楼上厕所有人在使用，我下来上厕所，水喝多了。’”
“这很合理啊。”
“你忘了我下楼会经过厕所吗？刚刚没人在里面。”
“但有可能是已经上完离开了啊。”
面对不想承认的第一个动作，通常不是否认，而是找出其他反方向的证据。
“那你当晚有上厕所吗？”阿群先问允辰。
“没有……我一觉到天亮。”
“那君艾呢？”
“我也没有。”
“就这么巧啦，我也刚好没有。”阿群几乎要笑了。
“但这是事后诸葛，当下你并不知道我们没人上过厕所。”允辰试图提出新的证据。
“当然，你说得没错。”阿群一副“早料到你会这么说”的神情，“所以我刚刚说过我下楼时乌漆抹黑，一点光都没有，有人上厕所会不开灯吗？更何况当时那么安静，就连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马桶的冲水声怎么可能会听不到。”
这句话是肯定句，君艾与允辰也无法反驳。
“所以唯一合理的解释是，刚刚的开门声是来自小草的房间，而芊芊从里面出来。”
“可是这些都是臆测而已，你并没有亲眼看到。”
阿群点了点头：“你以为我发现他们在一起会很开心吗？我当然也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所以之后我特别观察着芊芊跟小草的互动。”
“那你发现了什么？”允辰急问。
“除了你跟芊芊在鹅銮鼻灯塔大吵一架之外，什么都没发现。”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允辰感到惊讶。
“大家都发现了好吗？压低声量并不代表没有人会听到。”
“那你到底发现了什么，才终于确定芊芊跟小草是在一起了？”这次换君艾插嘴了。
“你不觉得命运很有趣吗？常常在自己以为没有什么的时候，就会让你发现一些什么。”阿群再度撇了撇嘴角，一抹戏谑，“昨天晚上，我看到了小草从芊芊住的地方走出来啦。”
“什……么？”
阿群点了点头：“原本我昨晚跟芊芊约好去她家拿书，但芊芊临时说她有事，跟我改约今天。本来嘛，约定改来改去都是很常有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所以我也没挂在心上，随口应了声‘好’就过了。但问题就错在，我跟芊芊家住得很近。”
“什么意思？”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跟芊芊家住得很近，但严格来说并不是真的顺路，直线距离很近，但去芊芊家则要绕半个弯才会到，所以一般我并不会经过芊芊的住处。只是昨天刚好下班早，我心想干脆碰碰运气，绕过去看看芊芊在不在家，如果在的话就可以顺道去拿书。”
虽然是昨天才发生的事，但阿群描述的口吻却像是在很久以前一样。
“到巷口时我拨了电话给芊芊，但她没有接，可是一想到要是爬了六楼上去，却发现她不在的话，不是很辛酸吗？正当我在犹豫的时候，就看到小草从芊芊住的公寓走出来啦。见鬼了，总不可能小草还刚好认识同栋楼的其他人吧？”
“可是，这也不能说明什么啊，我们都是朋友，很有可能突然去找她，就像你也临时起意过去一样。”允辰说。
“我们果然一样。”
“什么？”
“不想面对现实的时候，就假装看不见。”阿群扭了扭脖子，把背靠在墙上，接着继续说，“但因为太害怕了，所以我又拨了电话给芊芊，这回她接了。但，她说‘我不在家’。她不在家，听到这句话时，我整个人都发抖了起来，心里一直想着‘惨了、惨了……’”
此刻君艾跟允辰都说不出话。
“你们说这不是有鬼是什么？老天爷真爱开玩笑。”阿群苦笑了一声，“更惨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
君艾跟允辰同时摇了摇头。
“挂掉电话后，我又拨了电话给小草问他在哪里，小草回答说‘我在家里’。除非会瞬间移动，不然五分钟前才离开芊芊家的他，现在怎么可能在家里啦？”
“一定是在掩饰些什么吧。”允辰喃喃自语。
“终于你也同意了吧。”
不想就此相信啊，多希望当时小草可以有不一样的回答。
“但你刚才说是自己害死芊芊，你说的‘威胁’是指什么？”像是突然记起什么，君艾问道，“意思是你威胁芊芊，要把这件事跟我们说吗？”
“对。”阿群停顿了一下，“可是，其实我是抱持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找芊芊的。”
“最后一丝希望？”
“嗯，因为实在太害怕了，受不了啊，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做任何事，就连晚餐也吃不下，满脑子都是小草跟芊芊的事。所以我发了信息给芊芊，问她何时到家，我急需那本书，再晚都可以过去拿。然后芊芊回了信息，说她半小时后到家。”
这些日子以来，猜测就像不断拉紧的弦，随着时间日益紧张跋扈。不安的情绪始终都没有从阿群的心里消失过。
“所以你们就约了碰面？”
“对。出发去芊芊家的时候，我全身都在发抖，明明不冷啊，但我的手脚却冻得不得了。我希望芊芊可以跟我说‘我跟小草没发生什么’，我是希望芊芊可以这样说，即使是骗我也好，我希望她这么说。上楼梯时，我心中一直这样暗自祈祷着。”
“只要她这么说了，我们就可以继续当朋友了。只要她这样说了，我就信了。”
“可是，芊芊却说：‘我跟小草在一起了。对不起。’她说了这样的话。她跟我道歉了。”阿群语气中有股绝望。
芊芊的房间并不大，约莫七平方米大小，方正的格局，是前几年很流行的一大房的格局。很寻常的房间样式。进门的右手边是浴室，紧靠着浴室的则是两人座的小沙发与茶几，对面是一台液晶电视；再过去则是一张双人床，床的对面是一张书桌，旁边是衣架，上头挂着几件薄外套。除了紧邻着浴室的区域之外，房间内其余的摆设只要站在门口就可以一目了然。
第一次到芊芊的房间是在大一时，阿群印象很深刻，原本他以为像芊芊这样公主气质的人，房间都会是粉色调，有各式各样的卡通饰品、抱枕、玩偶、桌布或是马克杯之类的东西，但芊芊的房间连一条蕾丝边都找不到。整间房都是米白色调，就连书架与沙发也是，阿群不止一次说芊芊的房间根本是无印良品的样品屋。
毕业之后，芊芊搬到了市区，但房间却像原封不动搬了过来似的。简直有种空间错置的感受。从那时候起，阿群就知道芊芊是个务实的人。
昨晚进了门之后，他并没有如往常一样直接往沙发上瘫倒，而是站在玄关处，像是在与谁僵持着似的。芊芊一开始没有发现阿群的不对劲，自顾自地到书架上找书，一直到发现阿群没发出声响后，才觉得异常。
她抬头一看，发现阿群还站在玄关处。
“怎么不进来？我找一下书。”
阿群只是盯着芊芊看，不发一语。
“发生……什么事了吗？”芊芊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她找到了书，转身走向阿群。
“你……跟小草是怎么回事？”阿群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都还在不断祈祷着。
可是，芊芊的回答粉碎了他最后的希望。
“我们在一起了，对不起。”她这样回答，平静地。
在一起了？什么叫“在一起了”？小草是梅子的，不属于我们之中任何一个，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你们在一起了？你跟小草没有“在一起”这件事！阿群在心中大叫。
他想起了大家一起去垦丁玩是由自己提议的，如今看来根本是一种讽刺。
但也就是因为这样，阿群才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够如此放心地去喜欢着小草，其实是因为梅子。因为小草早就有喜欢的人，所以他不用想着坦白，更不用担心会受伤。只要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待着就好，默默地喜欢着就好。像这样，继续喜欢着就好。
对阿群来说，小草跟梅子不只是一对情侣，更是一个象征。是他的感情洁癖。
阿群从来都知道自己是没机会的，小草不是同志，他第一关就被刷了下来，他心里明白，也从来都没有抗拒过。可是，他甘之如饴。因为有梅子的存在，他不用表白，也就没有被拒绝的可能。
梅子是他的挡箭牌，他躲在她的后面喜欢着小草。他知道自己很胆小，可是他并不在意，他只要可以继续不受打扰、安稳地喜欢着小草就好。
这些年下来，阿群也交往过几个人，或长或短，但相同的是最后都无疾而终。比起异性恋，同志的感情更难长久，因为诱惑太多、因为男生比女生更加虚荣，享受被喜欢的感觉，所以他一路碰碰撞撞着。然而每次在沮丧失望的时候，只要想起小草与梅子，就能够带给他希望。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是阿群对于爱的憧憬。
所以，只要小草跟梅子继续在一起，即便是结婚也无所谓，但只要他们不分开，一切就可以维持某种平衡。小草是属于梅子的，他们是一起的，没有人可以替代。他也可以去喜欢别人，跟另一个人在一起，甚至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仍可以继续默默喜欢着小草，然而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只要小草跟梅子不分开就好。
可是，现在芊芊破坏了这份和谐。坏了这个“可是”。坏了他对于感情的美好印记。
就像是两个人约好一起去看某部电影，但其中一个人却背着自己先去看了一样，芊芊违反了承诺。他们明明都是同一战线的，但她却背叛了自己。原本的盟友一下站到了对立的阵营。还有他对于爱情的美好想象又该放在哪里？阿群像是被当众甩了一个巴掌，脸上热辣辣的余温迟迟消退不了。
“你跟小草不能在一起。”阿群口气认真且严肃。
“为什么？”
“就是不能，你不能破坏他跟梅子的感情。”
“他跟梅子已经分手了。”
“没有，他们会复合。”阿群的声音大了起来，“他们一定会。”
“他们不会！小草选择了我！”或许受到阿群的情绪影响，芊芊也激动了起来，“小草不喜欢你，不是我的错！”
阿群不明白芊芊的固执，芊芊也不懂阿群。
“为什么你就是非要破坏原本和谐的关系不可？”
“我没有，破坏小草跟梅子感情的并不是我。”
“但你选择了加入！”
“并没有所谓的‘加入’，我跟小草是‘在一起’。”
啪！阿群一把拍掉了芊芊手上拿的书。这本原本要向她借阅的书，这个今晚见面的借口在这一刻也跟着消失了。
那条弦，断了。
“阿群……”芊芊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她从来都没有看过这么激动的阿群。
“不要再说了！除非你跟小草分开，不然我不会再跟你说一句话。”就像是负气的孩子，说完这句话，阿群头也不回地踏出芊芊家。
那本书还在地上，像他们两人今晚散落的情感一样。
明明知道芊芊那么重视朋友，却拿友情来威胁她，这样的自己不是更加卑鄙吗？
然而其实阿群心里明白，他之所以会如此愤怒，不只是因为芊芊跟小草在一起，也不只是他觉得芊芊破坏了他原本的安稳，或是对爱情的美好憧憬，其中更包含了他觉得自己同时失去了最喜欢的人与最要好的朋友。
虽然芊芊跟君艾情同姊妹，但因为他跟芊芊都喜欢同一个人，而且除了小草之外，也只有芊芊知道他是同志这件事，所以阿群反而能对芊芊倾诉心底的事，对芊芊来说也是。他们能够理解彼此所说的话，就像是交换秘密一样。加上步入社会后他们两个又住得很近，所以关系变得更密切。
有些话，即使是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也无法轻易诉说。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无法原谅芊芊。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我喜欢小草的？”比较熟络之后，阿群曾这样问过芊芊。
“从我发现你开始打篮球时。”
“你有发现这件事？”阿群有点惊讶。他虽然有运动的习惯，但多半都以骑单车为主，而不是球类。
“一个人会突然想去学一件事，通常背后都会有强大的原因，要么是因为生活上必需，比如考试，再不然就是因为喜欢的人。”芊芊笑了笑，“既然学校没有打篮球这个考试项目的话，那就是后者了。”
“可是打篮球是很寻常的事啊。”阿群反驳。
“就是因为太常见了我才更加确定。”
“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随时都能够接触，若想学随时都可以啊，它并不是那种受场地限制或是要等到经济条件稍微好了之后才可以学的运动。所以如果前二十年都没有想要学习的念头的话，为什么突然在某一刻想学？一定有鬼。”
“这样说也有道理，你还蛮聪明的嘛。”
“当然。”
“那这样的话，小草会不会知道？”
“不会啦，这种事只有喜欢他的女生才会发现。因为我也兴起过这样的念头，只不过我身高实在不够。”
“那还真多亏了你的喜欢哦。”
“哈，不客气。”
这个以小草为中心所发展出来的亲密，没想到有一天也会因小草而崩塌。就像阿群怎么都预料不到，不过才相隔一天，再次踏入芊芊的房间却是不一样的景况了。
“所以……”允辰开了口，“早在我跟君艾之前，芊芊就跟小草在一起了。”此刻的他突然觉得自己根本是个白痴，方才的罪恶感一扫而空。
一旁的君艾则不发一语地盯着前方看。
“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或是……芊芊根本就是小草跟梅子分手的原因？”
面对允辰的质疑，阿群与君艾同时转过头看着他，接着，君艾又把视线望向阿群，仿佛在等待着他的解答。
“我……不知道。”阿群泄气地垂下肩膀，对于芊芊跟小草他一样有许多疑惑，昨晚被怒气冲昏头，根本忘了问这件事。
“那你问过小草吗？你刚刚不是拨电话给他？说了什么？”
“我没有问小草。”阿群摇了摇头，“我只是通知他赶紧到医院来而已。”
允辰听到阿群的回答，也跟着垂下了肩，背部贴着冰冷的墙下滑，一直到屁股着地为止。
“阿群。”沉默许久的君艾再度开了口。
“嗯？”
“为什么你今天晚上会突然去芊芊家？”一直到此刻，君艾终于把刚才心中隐约的疑惑给串联了起来，“还有刚刚你说打开门进去时……你怎么会有芊芊家的钥匙？”
阿群张了嘴，形状像是发出一声“啊”，但其实没出声，他只是支支吾吾着，除了“是……”再没有吐出更多的话。
“是我要阿群去找芊芊的。”
三个人一转头，小草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 把星星都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