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四个人几乎同时喊叫出声，簇拥上去。

　　芊芊的左手腕绑着纱布，手臂直直地垂落在身体两侧，洁白的纱布上看不见任何血红的颜色，反而有种奇异的洁净感，就像是刚洗涤干净的被单一样。没有丝毫血腥的气味。

　　芊芊的出现，让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还能站在这里，就是好事。

　　“你还好吗？医生怎么说？”

　　小草拉着芊芊到椅子上坐，跟着也在她身边坐下，其余的人则站在前方。君艾像是安了心一样，轻轻哭了出来。

　　芊芊摇了摇头，让人分不清是在说“我没事”还是“我不好”，接着她又重复刚刚说的话：“你们知道吗？割腕只是一种手的毁容而已，但很难真的让一个人死亡。”

　　“什么？”

　　“我在报纸上读过相关的报道，大部分选择割腕自杀的人，其实都不是为了自杀，而是为了获得关注而已。”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芊芊的一派轻松，反而使得允辰有点恼火。

　　“我知道。所以我是认真的。”

　　“那你为什么要割腕？还要做这种傻事？”

　　芊芊苦笑了一下，侧头看着正在啜泣的君艾说：“不要哭了，我没事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抢走了允辰？”

　　君艾闻声抬起头看着芊芊，一脸的惊讶。

　　“其实，从葡萄牙回来没多久，我就发现你喜欢允辰的事了。”

　　“怎么会？”君艾睁大眼睛，一脸的无法置信。允辰也以同样的神态慌张地望着芊芊。

　　“你还记得我从葡萄牙给你带回来的礼物吗？”芊芊对君艾说。

　　“记得，里斯本的星巴克城市杯。你说因为有点重量，所以想先拿来给我，免得等到大家聚会时还要带着它走来走去的，不方便。”

　　“对，就是那次。那天我在你家发现了波波狮的杯子。你唯一喜欢的插画是黑白的马来貘，家里会出现的图案都是它的图案……你向来都不喜欢可爱缤纷的图画，所以有这样一个杯子出现在你家里，是一件奇怪的事。”芊芊顿了顿，“它是个极不自然的存在。”

　　“但那也可能是朋友送我的。”

　　“我有想过这个可能，但你说这是超市集点的赠品。你说了这样的话。”

　　如果不是喜欢的东西，那为什么还要费心集点？一定是有其他原因支撑着。

　　“啊……”君艾猛地想起，自己当时的确是这样回答的。她如实回答，因为找不到必须隐瞒的原因。

　　“可是这也不能证明什么。”

　　“照理来说，杯子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很日常，本来就不应该大惊小怪才是。可是，问题就出在我在允辰的家里也看到了同样的集点杯子。”

　　“嗯，我也有一个没错。”允辰点点头附和着，但接着又发出了抗议，“可是……这也没什么啊。”

　　“所有的情节，都是经由这些没什么所累积出来的。”芊芊继续说，“就是因为这样的联想，我才记了起来，我们第一次跟允辰碰面的时候，当天君艾是穿了裙子的，平常很少穿裙子的君艾，当天却刻意打扮，当时我就有点讶异，但也没多想。后来我才想到……”芊芊停了一下，“其实，那天君艾把允辰约来小角落跟大家见面，目的不是想要介绍大家认识……”

　　“不然是什么？”提问的是小草。

　　“其实是想要我们帮她鉴定允辰吧。君艾并不是要我们跟他当朋友。”

　　“你是说，把自己喜欢的人带来让朋友看看评鉴的那种吗？”

　　“嗯。对吧，君艾？”

　　“是的，是这样，没错。”君艾丝毫不闪躲。到了此刻，回避再也没有意义了。

　　“但这一切也可能只是巧合啊。”允辰还是无法接受这个说法。

　　“当然，因为就连我都无法相信这件事。情同姐妹的朋友喜欢自己的男友，怎么可能会没发现？也太迟钝了吧。”芊芊说，“一直到我发现了另一件事之后，我才肯定了。”

　　“什么事？”

　　“有天晚上跟允辰吃饭时，他递过来手机，指着上面的动态问我：‘君艾最近为情所困吗？她下午才发的帖子。’”

　　芊芊看了一下允辰，允辰点点头肯定了曾有过这件事。

　　“当时我一头雾水，但君艾的脸书动态的确写着‘每回看到他，都只是提醒我的伤心’这样的一句话，任谁都会觉得这是写给自己喜欢的人的话吧？”

　　“可是这跟允辰并没有直接关系。”小草提出质疑，“也可能只是书上看到的句子而已啊。”

　　“是的，但问题的怪异点就在于，我的脸书动态墙里并没有出现这则动态。至少我没有印象。”

　　“啊……”君艾像是想起了什么事，轻声惊呼。

　　“事后我还特别再次检查了自己的脸书，才证实了其实我是被君艾屏蔽了。君艾刻意不让我看到那则帖子。”

　　君艾的头压得更低了。

　　“可是这并不合理，君艾怎么会没想到，你可能会经由允辰得知？”

　　“因为比起这件事，我更希望允辰看到动态。”低着头的君艾终于开了口，“……我还是希望可以得到允辰的关心。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补偿。”

　　“所以这也就解释了，当初为什么你会拼命想要阻止我跟允辰一起旅行了，还有那些偶尔出现的反常举动，一切都合理了。”芊芊点了点头。

　　“对不起。”君艾眼眶再次红了。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自认为是你最好的朋友，竟然没有察觉你喜欢允辰，然后还跟他在一起……想必你一定很难受吧？”

　　君艾又哭了。

　　“自从发现这件事之后，我一直都很自责……也无法再跟允辰相处。”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允辰压低音量说话，就因为太刻意，反而显得生气，“你因为对君艾感到愧疚，所以故意惩罚我？”

　　“当然不是。”芊芊赶紧反驳，“我是无法原谅自己。”

　　“就因为跟我在一起？”

　　“对，但也不对。”芊芊停顿了一下，说，“你们都不知道，小草跟梅子并不是在十月分手的事吧？”

　　“但我们确实十月时才知道啊。”

　　所有装着秘密的罐子，在今晚都被打翻了。

　　“其实小草跟梅子早在六月就分手了。”芊芊转头跟小草确认。

　　“嗯。”小草点了点头。

　　“我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但我没有跟大家说，因为觉得小草并不想张扬。而我也没有资格去帮他宣布这件事。所以那阵子我特别关心小草，常陪他聊天，走得特别近。”芊芊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一下才又继续说，“甚至葡萄牙的旅行，原本是计划要跟小草一起去的。”

　　躺在病床上时，还有刚刚她隐身在通道的转角时，芊芊听着大家的对话，不断思考着，自己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对小草好的。说没有私心是骗人的，她喜欢小草，而且喜欢很久了，可是当他跟梅子分手后，自己却没有想要跟他交往的冲动。

　　她小心翼翼，一方面当然是知道小草还在复原期，离开一段十年的关系很不容易，她知道，所以才能不心急。她只要能陪在他身边就好，只要时常可以出现在他左右就好。只要确保没有其他人站在她的前面就好。

　　芊芊觉得只要一步一步慢慢接近就好。所以，她才邀请小草一起去旅行，这是那个小小的一步。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小草会反悔。她当然生气，几乎可以说是愤怒，因此才故意答应了允辰当旅伴，目的就是气小草。

　　如果小草为此生气就好了，如果他能因而有一点反应就好了，甚至是发出一点抗议的声音阻止都好，她就有继续的动力了，然而没有。对此芊芊伤心不已。

　　那段时间，她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所以才会忽略了君艾的情绪，也才会错过了君艾的反应。芊芊自责的是这件事。

　　“如果早就知道君艾喜欢允辰，我就不可能会答应跟允辰一起出国。”

　　“所以原来我只是替代品？”允辰沮丧地垂下肩膀。

　　“不是的，”芊芊语调突然升高，“或许现在说这些你都不会相信，但在某一刻，我是真心接受了你，并不是把你当成另一个谁。”

　　爱情本来就有许多种样貌，被爱与爱人，还有对待与被对待，常常并不是那么容易分得清楚。尤其当一个人陪伴着自己、对自己好时，被照顾的感觉更容易变成一种情愫。芊芊也知道这点。

　　可是当等待一个人太久之后，你也会开始质疑自己，认为自己以为的那些爱是否只是存在于自己的想象中。再跟着，也会开始思索其他的爱，这并不是退而求其次，而是开始觉得“或许这样的爱也不错”，这里头不是贬低，而是包含了更多的理解。

　　在葡萄牙那十几天的旅行，从里斯本、罗卡角、奥毕朵，再到波多，允辰对她的细心与示好，芊芊都能感受得到。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在乎程度是掩饰不了的，尤其是朝夕相处的旅行，更能够让人轻易地感受得到。

　　而只有两个人的旅行，互相依存的关系也会加倍彰显，即便芊芊从来都不是需要别人照顾的那种女生。

　　“你的上衣皱了。”旅行第三天的时候，允辰对芊芊说了这样一句话，当时他正准备帮她跟著名的28号黄色电车合照。

　　这句话让芊芊有点惊讶。她不在意表情是否不对劲，光线会不会奇怪，或是构图不够好，刘海因为很明显容易被提醒，但衣服却很容易忽略。所以，照相时她最在意的其实是衣服的整齐。

　　因为混乱的衣服会让她感觉自己的窘迫。这跟她的成长背景有关，自从跟自己最亲，不，应该是说对自己来说是唯一一个亲人的奶奶去世后，她开始轮流在父亲与母亲两边居住，时间长短不一，但大抵是以学期为单位。

　　在那段时间里，芊芊最庆幸的，是父亲与母亲跟奶奶家刚好都在附近，相距不远，两者约莫三十分钟的车程。虽然离其中一方远了一点，但可以让她在同一所学校读完三年书，免去转学的状况。

　　然而到了高中后，芊芊就刻意选了一所远一点的学校，直接搬到外面住。为此她的父母也松了一口气，芊芊知道。

　　因为从小就是由奶奶拉扯大，所以跟父母的关系更像是逢年过节才会见着的亲戚，父母对她来说是种模糊的概念，尤其是他们现在各自都有了新的家庭。

　　父母的新家庭都有孩子，所以她一共有三个弟弟与一个妹妹，两个同父异母、两个同母异父，不变的是，无论在哪边，她都是排行最长的那一个。因为这些因素，她从来都得不到关注，她永远是站在最远位置看着眼前剧情的人。

　　父亲与母亲或是继母与继父并没有苛待她，电视剧里那种挨饿或虐待的戏码从来都不曾在她身上上演过，他们都和善有礼，但就因为太客气，反而亲不起来。

　　不坏，但永远也得不到最好。

　　芊芊时常会觉得自己像是工厂线的一环，而他们是作业员，固定在某个位置装上某个零件，不会多也不会少，一种例行的事务。

　　不要惹麻烦，不要引起注意。那个时候，这样的想法就在她的脑海里根深蒂固。

　　也因此，在高一新生的自我介绍上，当君艾在讲台上说着“我家里有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弟弟，我们住在四层楼的公寓里；爸爸是公务员，妈妈是超市的店员，弟弟还在读初一。每天晚上妈妈都会煮饭给我们吃，我妈妈很会煮菜，常常煮我喜欢的肉排给我吃，那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候”，芊芊听得入了迷。

　　自我介绍时，大家都是尽可能挑选最值得夸耀、最容易引起注意的事情讲，例如得过什么奖，参加过什么活动，或是初中时担任过什么职务等，但君艾却说着平凡无奇的事情。然而就是这样的话语，才引起了芊芊的注意。

　　当时芊芊抬起头来看着讲台上说话的女生，一头像是整理过却也像是没梳理的及肩短发，白色的制服衬衫上还有新衣服的褶痕横跨在中央，几乎可以想象，一定是早上才匆忙把衣服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然后用最快的速度梳了头发后，再赶来上课吧。

　　她羡慕着。芊芊几乎可以在脑海里浮现君艾家庭的生活样貌。她从来都没有想要一个与众不同的家庭，她要的只是最寻常的那种。

　　所以在第一节下课后，芊芊就去找君艾聊天。她想要知道一般的家庭是什么样子。也就是在那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怀抱着自卑感，她总会极力显示出自己教养很好这件事，头发梳整齐，衣服不能皱……任何会被质疑没人照顾的细节都不能展现。

　　她可以应付一个人生活，但无法应付同情。

　　因此，芊芊最在意的是衣服是否整齐这件事，这是一个象征，所以每次拍照时都会特别提醒自己注意将衣服向下拉平。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件事，连君艾都没有，然而才不过第三天，允辰就发现了这件事。

　　而这一切，恰巧也对照了小草对自己的漠不关心。从知道她要跟允辰一起旅行之后，小草从来都没表示过什么。如果他能因此有一点反应就好了。

　　后来芊芊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着小草的回应。

　　到了旅行的尾声，当时是抵达波多的第一天，他们预计会在这里待两个晚上，然后回里斯本再待一天，就要结束这趟旅行。为期十二天的旅行，心情已经从一开始的雀跃转为和缓，其中还掺杂着一点疲倦，还有即将回家的慰藉。

　　整体而言，葡萄牙是个叫人喜欢的国家，优美的风景，便利的交通，相对低廉的消费，观光人潮也没多到令人无法消受的程度，芊芊很喜爱这里。

　　尤其是波多，才刚到的下午，当踏上路易一世铁桥时，阳光洒在多罗河畔，闪闪发光的河面像在跳舞似的，岸上则是沿着和缓山坡建盖的彩色调房子，就像是走进了梦境一样。才第一眼，芊芊就喜欢上了。所以在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前一晚，还任性地要求再去河畔看一眼当作告别。

　　因为太喜欢波多，所以芊芊才在抵达的第一天终于鼓起勇气主动传了信息给小草。她简单描述了波多的美，句末则是加上了自己的关心问候。

　　“波多美得叫人不敢直视，很喜欢这里……最近还好吗？”

　　不明显、不张扬，甚至连暗示都没有，但这短信其实是个引子，是接续起双方的那条线。

　　她管不了谁先谁后，或是不是会被笑话，她还是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她仍在暗暗地期待着他的回应。

　　只是，收到信息已经是隔天的事。

　　不是因为时差的关系，芊芊计算过两地的时间，葡萄牙的上午则是当地的傍晚。就如同透过信息传来的不带温度的回应，那种不在乎一个人才会使用的词汇。这是整趟旅行中跟小草唯一的一次联系，却也让芊芊彻底灰了心。那些冰冷的字眼，都像是对自己的嘲笑。

　　原来，等待得太久不是会感到疲累，而是有一天会发现自己不知道为何而等了。感觉再没有意义了。这点最叫人伤心。

　　所以，她真心接受了允辰。接受了另一种爱的可能。

　　旅行回来之后，芊芊刻意与小草保持距离，不主动联系，不特别问候，他就跟其他朋友一样。就跟阿群一样，都是朋友，只是朋友。

　　可是，当允辰在聚会里宣布两个人交往的事情后，没想到小草紧接着也自曝了他与梅子分手的事，芊芊有点惊讶。当下，她就知道小草生气了。毕竟喜欢一个人这么久了啊，多少是了解他的。

　　终究他还是有点回应了，终于。只是慢了。

　　然而这个生气，终于等到的这个生气，仍是让芊芊有了动摇。并不是认为自己跟小草可以重新开始，而是他的举动说明了他仍是有点在乎自己的，而自己，是否放弃得太早？会不会她跟小草，其实是自己先放弃了？

　　再接着，又发现了君艾原来喜欢着允辰的事情，而且是还持续喜欢着……芊芊反复问着自己：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或是自己根本是错了？有人将她脑子里思路的回线用手胡乱拨弄，她混乱不已，对小草、对君艾，甚至是对允辰。

　　就在这样的时候，阿群提议大家一起出去玩的计划。是这个提议拯救了她。

　　就用它来当作告别吧，由旅行开始的缘分，就用另一场旅行来终结。芊芊当时这样想。

　　不过，真正让芊芊决定结束跟允辰的关系，其实是因为这样的割舍对芊芊来说，并不为难。君艾或许是个因素，但并不是主因。

　　芊芊当然对允辰有着一定程度的感情，毕竟当初是怀着认真的心意与他交往，可是，实际在一起后，却也很快就发现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爱情。她已经不是少女了，不需要多激烈、多热切，但例如悸动、例如心跳、例如光是看到对方就觉得满足，这样的温度她都感受不到。

　　允辰越是对她好，恰巧就越展现了他的不足。这是爱情的残酷。

　　就像小草只消简单的一句“我跟梅子分手了”所引起的震荡，在这些与允辰一起的日子，从来都没发生过。而小草几乎是毫不费力。两者差得很远、很远。

　　另一种爱，但从来都没有所谓的另一种爱。对她来说，从头到尾都只有一种，小草的那种。不一定只有小草才做得到，但可以确定的是，允辰做不到。

　　所以当她跟允辰提起大家要陪小草出去散心时，刻意把地点引导到垦丁这个方向。去不了葡萄牙，那就去对小草有意义的地方吧，至少能够以这样的方式一起旅行，然后，就能没有遗憾地一并跟他道别了。

　　不要再有悔恨了，够了。

　　垦丁，是自己替自己下的一个休止符。

　　当时芊芊是这样想的，只是后来事情的演变不在她的设想之内，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允辰，”芊芊突然转头望向允辰，“我很抱歉伤害了你，可是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爱情，而我，也同样无法那样回应你。但请你一定要相信，这不表示我没有尽力过……对不起。”

　　芊芊的道歉让允辰的眼神暗淡了下来，其实芊芊并不残酷，他知道。他几乎可以相信，芊芊是用了她所知道的最和缓的方式离开了他。残酷的，向来都是爱情。可是，他心里受伤的感受也是千真万确。

　　“你跟小草是何时在一起的？在垦丁时，还是更早之前？”

　　现在问这些事根本就没有意义，已经发生的事，再去追问从来都不是明智的。可是允辰忍不住，他仍是想要抓住一点什么，一点能够平复他心情的东西。

　　“我跟小草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去垦丁前，我并没有什么假设与其他想象。”芊芊摇了摇头说，“那趟旅行，本来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我把它视为一个对过去告别的仪式。”

　　“告别仪式……？”提出疑惑的是君艾。

　　“是我跟允辰，还有……对小草的毕业旅行。我打算在旅行后，就结束这些牵挂，重新开始。”说这句话时，芊芊又以抱歉眼神看了允辰一眼，“只是我并不知道小草也做了一样的决定，得知后也很惊讶。”

　　“是那天晚上在草地上的那块石头上知道的？”阿群提问，他也有想要解开的疑惑。他又想起了那片星空，以及石头上依偎的两个人。

　　“嗯，就是那时候知道的。”

　　那个晚上，当小草说出“这趟旅行是一个总结”这样的话……芊芊怎样都猜测不到。她从来都没有觉得他们会死灰复燃，在她的心里，这趟旅行是一个句点，而不是逗点。可它就是发生了。不对，是任由它发生了。没人有阻止的打算。

　　任何事都是这样的，所谓的“水到渠成”，其实都包含了顺水推舟，或多或少。常常我们以为控制得了的事都在设想之外；以为身不由己的事都掺杂了一些自愿。

　　因此当天夜里芊芊无法成眠。她的左上臂仍残留着方才小草右手臂的余温，但这一切会不会都是幻觉？会不会……小草又后悔了？这样的疑问在她的脑海里打转，她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幸好允辰是容易入睡的人，一睡着就不容易醒来。芊芊暗自庆幸这点。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给了她下楼的勇气。她想要确认小草的心意，想要知道今天晚上他们是不是有了约定？或是根本只是误会一场？当时没说清晰的字句，此刻急欲得到肯定。

　　芊芊蹑手蹑脚地轻声开了房门，也不敢开灯，生怕惊醒其他人。因为大片落地玻璃窗的关系，才一踏上楼梯，芊芊就看到了前院草地上那块大石头。方才她跟小草一起并肩而坐的那块石头，在星星的照耀下，散发出幽暗的光。她愣了一下，适应光线后，才又继续往下走。

　　叩！叩！到了小草的房门口，轻轻敲了几声。芊芊已经刻意放低音量，虽然声量不大，但在寂静的夜晚，空荡的客厅里还是发出了回音。

　　没回应？芊芊又敲了一次，里头还是没有动静。应该是睡熟了。正在挣扎要不要继续等的时候，就听到了细微的疑似开门的声音，是楼上传来的。之后还伴随着窸窣移动的人声。

　　有人起来了？被听到了？还是只是有人起来上厕所而已？芊芊一阵慌乱，赶紧转身，才走到楼梯口，就从栏杆缝隙看见阿群正要下楼。他的手紧紧抓着楼梯的扶手，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想必是眼睛还未完全适应黑暗。

　　因为没地方躲藏而且也来不及，要是跑到客厅躲在沙发后一定会被看见，念头一转，于是芊芊跟着踏上楼梯往二楼走，然后在遇到阿群时假装吓一跳，佯称自己下楼上厕所。

　　芊芊当时以为这谎会成功的，因为阿群没有不相信的理由。芊芊单纯地这样想。

　　隔天一早，当大伙儿聚集在餐厅吃早餐的时候，芊芊立即提议要去鹅銮鼻灯塔。本来这趟旅行就随兴，所以也没有人反对。

　　“一早太阳就好大。”

　　离开民宿时才上午九点半不到，阳光已经强到让人睁不开眼，离开前，君艾还特地喊了一声：“大家再确认一下东西是否带齐。”

　　由小草开车。“垦丁是我的地盘。”他这样说。

　　阿群照样霸占了副驾驶座的位置，其他三人坐在后座，芊芊在中间的位置。一坐上车，允辰下意识就牵起了芊芊的手，拉着放到他自己的腿上，这是允辰的习惯之一。芊芊突然想起，在波多的时候，也是这样吧。如同他们开始的时候。

　　因为允辰手心传来的温热，才把芊芊的思绪从小草身上给拉了回来。自从昨晚开始，她想的都是小草，或是她和小草，根本没有思考过允辰。虽然自己早在昨晚之前就做了决定要离开他，但此刻她仍是允辰的女朋友。而现在她还增加了一份罪恶感。

　　其实要用什么理由结束两个人的关系，芊芊根本毫无想法。允辰对她很好，所有身为男友该有的、该做的他都有，唯一没有的是让她心动的感觉。这并不是他的错。

　　可是，若真用这样的理由分手，芊芊考量更多的反而是君艾。自己跟允辰是否还能当朋友，对芊芊来说并不那么要紧。他们还没认识这么久，情谊还没那么深。而是，若用这样的理由结束跟允辰的关系，可能会连君艾都一起牺牲掉。

　　她知道君艾还喜欢着允辰，她也清楚，君艾是个自尊心强的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圆融和善，但其实骨子里有着刚烈的一面。这样的君艾，是不会接受被自己所抛弃的允辰的。

　　如果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跟允辰的关系，也就等于阻断了君艾跟允辰的机会。芊芊并不想这样。

　　那就让允辰主动离开我吧。这是最好的方式，芊芊终于这样想到，这是唯一可能的解决方式。她盯着那只轻轻扣住自己的手发呆，突然，一抹光影吸引了她的注意，是驾驶座椅背后方夹层放着一瓶水，阳光穿过车窗照射在水瓶上所折射出来的光线。

　　方才驶往鹅銮鼻灯塔的路上，途中他们经过了便利商店，大家下车买了水跟一些零食解馋。这瓶水就是当时买的，“我们两个人先买一瓶就好，免得一直拿着太重。”允辰打开便利商店的冰箱门时这样说。就跟在葡萄牙时一样，水仍旧由允辰携带。

　　而此时，水瓶里的水只剩下一半，方才一回到车上允辰就已经先灌了一大口。

　　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很爱喝水，太阳又这么大，干吗坚持只买一瓶。芊芊看着摇晃的水在心里叨念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的脑海，就像是那瓶中的水所折射出来的光，她知道该怎么做了，就从这里开始吧。

　　抵达鹅銮鼻后，芊芊一直默默注视着那瓶水，终于在允辰喝下最后一口时，发了脾气。

　　真要吵架原来是很容易的事，任何小事都可以是理由，但反过来说，其实也都不是吵的理由。就因为这次蓄意的争吵，芊芊才明白了这件事。所以当她看着允辰冲下山坡去买水，更加觉得过意不去。

　　旅行结束回到台北后，芊芊开始刻意跟允辰保持距离，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这不是因为她把时间用在了小草身上，而是因为她想用疏远来结束两个人的关系。总会有人先受不了的，总会。

　　再后来，芊芊也发现了允辰会透过君艾来打探自己。实在太容易发现了，因为她跟君艾已经熟到平常不会特别去询问彼此的状况，这近十年下来，早就培养出特有的默契了。所以当她特别来问“心情好吗？”“最近好不好？”等关心时，反而显得不自然，就跟波波狮的杯子一样，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允辰是透过君艾来试探，毕竟他们是同事，而且是除去自己之外，允辰最熟识的人。

　　对于帮自己喜欢的人来询问另一个人的心情，芊芊不知道君艾的想法是什么，可是她却为此感到开心，是真心地在为君艾而开心着。或许，他们两个会因此而有了连接，或许，这是她跟允辰关系里头所发生的最好的一件事，或许……

　　但不能让君艾知道这件事。对于自己放弃的人，却拥有着大方的念头，是多么自我膨胀的事。她一定也会对此感到卑鄙。芊芊知道君艾一定会这样想，即便自己是真心诚意，也逃不过类似这样的指责。绝对要对君艾保密。

　　所以在当时，芊芊更确定了要用时间战术，拖延她跟允辰的关系，希望最后是由允辰做出决定，然后平和地结束。唯有这样的方法，才能够不伤害到允辰，也才能够成全君艾，也或者是，之后若君艾真的与允辰交往了，也不会因为要顾虑允辰的怨怼而选择脱离原来的朋友圈。这是芊芊所能想到的伤害最低的方式。说到底，其实是为了留住君艾才这么做，也是一种保护她的方法。

　　只是芊芊怎么也没料到，阿群会抢先一步发现了她跟小草的事。

　　昨晚当阿群坚持要来拿书时，芊芊就觉得有点怪异，而且刚好就在小草离开后就发信息过来，太巧合了。

　　芊芊此时才明白，她昨晚预留半小时的遮掩其实并没有意义，而当时阿群口中的“你选择了加入”，原来说的是：“她叛离了他，去了另一个阵营，小草那边的阵营。”阿群并不是在指责她喜欢上小草，而是在责怪她抛弃了他。当时她不知道为什么阿群会生如此大的气，刚刚听到他所说的话后总算懂了。

　　昨天整个晚上，芊芊都在思索着如何跟阿群解释，她还没有打算告诉小草，因为他可能会直接冲去找阿群，这样会更难收拾。但没想到君艾却在上午先来了电话，说要一起吃个午餐。

　　君艾从来都没有来找过自己吃午餐，当时芊芊隐约就觉得不对劲，事后果然证明自己的预感无误。

　　“我跟允辰在一起了。”

　　芊芊永远记得，君艾的开场白。没有寒暄，没有客套。当她踏出办公室门口，前往约定好的路口碰面时，远远地，就看到了君艾正站在树下，凝视着远方，仿佛已经在那边等待了很久似的。等到她叫她时才回神，接着，就说了这句话。眼神仍像看着远方一样。

　　因为君艾的表情，一开始，芊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随即发现是真的。于是她说了“对不起”。她的道歉来自自己竟然从来都没有发现君艾的心意，因而感到愧疚。可是同时却也有一股安心之感油然而生，事情似乎走向了她想要的方向。

　　然而，君艾却生气了。

　　比起听到她跟允辰在一起了，君艾的激烈反应反而让芊芊加倍感到惊讶。这不是君艾要的吗？为什么她要发脾气？于是芊芊更使劲地道歉，希望先平息君艾的怒气，只是她越低声下气，君艾就越是怒不可遏。

　　“今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就当我没你这个朋友！”

　　最后，君艾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走，留下芊芊一个人呆站在原地，仍然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就当我没你这个朋友！这是芊芊自昨天以来第二次听到类似的句子，这句话重重打击在她的心上。

　　而在还来不及厘清原委的情况下，跟着下午就接到了允辰的电话，约定晚上要碰面。已经好一段时间没跟他见面了，从垦丁回来后，芊芊总是想尽办法回避再碰面，原本这回也打算继续拖延，但随即就想到，想必允辰会找自己是因为跟君艾的事吧，于是一口答应了。

　　或许是到了该把话说清楚的时候了。

　　但在跟允辰碰面前，她需要先跟小草见面，所有事都要先让他知道，包含阿群发现了他们的事，还有君艾跟允辰在一起的事。电话那头芊芊先简单跟小草说了晚上要跟允辰碰面摊牌的事，但细节等到晚上见面时再说。

　　只是很不巧，下班前她隶属的部门临时发生了状况，需要处理，所以芊芊一直到八点多才回到家。一进门，发现小草已经在里面等了。小草知道备份钥匙摆放在门口的第三层鞋盒里。

　　“抱歉，公司临时有事。”芊芊一进门就把手上的公司资料往墙边一丢，她知道即使回家也没有时间跟小草多说什么，但她还是决定先回来一趟，至少把手上的资料放下再去赴约。

　　“没关系，你吃了吗？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小草在六点多收到芊芊的短信，表示会晚点回来，要他先吃饭。但他也一并买了她的晚餐，她最爱的寿司。

　　“太好了，我好饿。”

　　“你不是说要跟允辰碰面？你们约几点？”

　　“九点。”芊芊边夹起寿司边说，“现在几点了？”

　　“八点四十了。”

　　“天啊，快来不及了。”芊芊赶紧喝了口茶，匆忙起身就抓起包包准备出门，她提早赴约的习惯还是没改变，“不好意思，我可以晚点再打电话给你吗？我先跟允辰碰面。”

　　“当然，你快去吧。”小草挥挥手要芊芊赶紧出门，但正当她推门出去的时候，突然又喊了她一声，“芊芊。”

　　“嗯？”芊芊的手停在锁头上，回头看着小草。

　　“那个……”小草支支吾吾。

　　“怎么了？”芊芊感到不对劲，把门合上，整个人转过来面对着小草。

　　“昨晚……梅子回来了。”

　　“什么？”芊芊的反应比较不像是惊讶，而是疑惑，“她去找你了？去你家……？”

　　“对。”

　　“那你们说了些什么？”芊芊此时的语气终于开始小心翼翼。

　　小草沉默了几秒后才开口：“没什么，你快出门吧，要迟到了。”他再次挥了挥手，“晚点我们再说。”

　　“好，”芊芊犹豫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你离开时，把钥匙再放回鞋盒里就好。”说完，转身离开。门开了又合上。

　　跟允辰碰面的地点是芊芊挑的，她不能约在她家里，因为小草晚上会来找她，也不能约太远，因为怕来不及，所以便挑了距离住家附近步行不用十分钟的连锁咖啡馆。

　　平日晚上的咖啡馆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一些上班族正在使用笔记本，还有几个聚集在一起聊天的学生，不大的店面，还有一半的位子是空的。

　　允辰还没有到？芊芊看了一下时间，才八点五十三分，刚刚她几乎是小跑着过来的。为自己点了杯热拿铁，同时也帮允辰点了杯热茶后，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五分钟后，允辰到了，芊芊是被他的声音从沉思中唤醒的。

　　“嗨。”

　　他不会回来了。

　　当芊芊抬起头看着允辰的脸时，突然想起小草刚刚说的话，“梅子‘回来’了”，他用的是“回来”这两个字，而不是“见面”。小草一直都是个念旧的人，所以当初梅子离开后才会等了她这么久。对于小草这样的人，要割舍掉一段长久的关系从来都不是容易的事。

　　只要梅子出现，她就没有胜算了。芊芊突然意识到这点。

　　其实芊芊自己也不知道跟小草的关系算不算情侣，连她自己都疑惑着，虽然她跟阿群说了“我跟小草在一起了”这样的话，但某种程度比较像是在坚定自己的立场罢了。

　　若他们不是在一起了，那自己又是在干吗呢？又是为何要把状况搞得这么复杂呢？何必呢？芊芊突然感到沮丧。

　　她跟小草始终都没讨论过这件事，甚至在垦丁的那一夜是最接近明说的状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知道正在往那个方向前进着，即便不是现在，有一天也终会抵达，或许是等到她跟允辰的状况解除后……只是梅子出现了，过了今晚，小草不会再回到自己身边了，芊芊清楚地知道了这件事。

　　他又一次反悔了。

　　“最近好吗？”

　　是允辰的问候再次把芊芊从沉思中拉回来，何必呢？她的脑海中突然跳出这一句话，但随即试图再把注意力集中到他身上。

　　“都……还好。”芊芊尴尬地开了口，为了避开这种生疏感，她只好把视线放在手机上。

　　由于早就料到允辰今晚找自己的目的，所以当他询问着自己为什么变得冷淡时，芊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反倒是可以冷静地说出自己认定的理由：“我们……太快了。”

　　她跟允辰在一起得太快了。她太急于想要重新开始，也太急于想要从小草身上离开。不管是赌气也好、报复也罢，都改变不了两个人太快在一起的事实。

　　与其说是在解释，倒不如说是在澄清。

　　然而对于说出这样的话的自己，芊芊并不感到内疚，因为允辰跟君艾的事恰巧抵消了她的亏欠感。

　　“嘟！”突然掌心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信息通知。芊芊低头看了一眼，是小草传来的信息，信息的开头是“梅子”两个字。她下意识地点开来看，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梅子……我们复合了，对不起。”

　　他又一次反悔了，果然。

　　信息也一如在波多时所回复的一样简短，典型的小草风格。芊芊分不清愤怒和伤心的成分哪个比较多，但可以确定有股深深的无力感笼罩她的全身。

　　“既然如此……”

　　允辰继续开口，只不过这次他的语气中明显夹杂着怒气。她不明白为什么。

　　“我们分手吧。”接着，就是这句话。

　　这句话，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允辰承认了跟君艾的关系？这个疑问立即就浮现在芊芊的脑海，来不及做更多的思考，她脱口而出：“你有喜欢的人了？”

　　但显然这句话加倍惹恼了允辰，他几乎是带着怒意反呛了回来。芊芊吓了一跳，赶紧试图缓和气氛。但允辰无法被安抚，草草结束对话就离开了。

　　分手了，就这样……？允辰离开了，芊芊呆坐在原地，又想起了小草刚刚的短信。

　　几乎在同一时间，跟小草以及允辰都分手了。

　　芊芊突然觉得有点好笑。她并没有感到强烈的悲伤，反倒有种松了一口气的心情。对于这样的感受芊芊自己也吓了一跳，她当然是喜欢着小草的，对于允辰也不是全无感情，然而走到后来，她跟小草的关系已经像是一部冗长的无声黑白片，一开始的期待与兴奋，随着时间的拉长，终于只剩下对结局的等待。

　　只是不再期待中间会有任何高潮迭起，而是专心等待落幕。

　　终于……尘埃落定了。方才的预感成真了。

　　“嘟。”手机又发出信息通知，一样是小草传来的，但这回芊芊没有点开，径自陷入沉思。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起身回家。

　　走出咖啡店时，由于室内外的温差，芊芊的肩膀自然地缩了起来，像是在防御一样。刚刚来的时候有这么冷吗？芊芊在心里询问自己。这样的温度让她想起了大家在垦丁的那个晚上，以及草地上的那片星空。

　　这一瞬间，芊芊突然明白了，他们五个人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一起约在小角落聊天，一起嬉笑怒骂，一起当彼此的支撑，那样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吗？是不是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了？不只失去了情人，还失去了一整段的青春。

　　一切都结束了吗？包含他们的友情？只能这样了吗？

　　回到家后芊芊瘫软在沙发上，脑子不断播放这样的念头。

　　比起与允辰，甚至是与小草的结束，芊芊最遗憾的其实是一群人的情谊就此画下句点。自从最亲近的奶奶过世后，她始终没有归属感，一直到遇到君艾，她才有了亲密的感受，接着在遇到小草、阿群之后，才终于觉得有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所以，他们四个人的聚会总是由她发起，也总是约在相同的地方。他们四个人加上小角落那家咖啡馆，是芊芊的家。她也总是最早到，芊芊没对谁说过，但她心里清楚地知道，这其实是自己的安全感不足。并不是因为她贪玩，而是在她的心中他们都是比家人还亲的人。他们是她最重视的人。

　　眼看就要失去他们了，然而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说着不再当朋友的人、说着不要再见面的人、闹着别扭的人，如果无法被原谅，又要如何继续下去？

　　要是他们可以回来就好了。

　　要是大家可以再聚在一起就好了，可以像以前一样就好了。芊芊脑中不断重复着这样的想法，而这些念头最后都汇集成了一种无意识的行为，驱使着她的动作。耳朵里似乎传来了一些声响，像是一种召唤，芊芊突然站起身，朝着书桌前进，她先是打开抽屉，角落一处静静躺着一把美工刀，黑色的不锈钢刀身包裹着银色的刀片，上次使用它是拆君艾送自己的礼物包装。多么讽刺啊。

　　芊芊将刀子取了出来，推出锋利的刀片，对着左手腕，金属的冰凉触碰着她的肌肤，施一点力，好像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涌了出来，但她并不觉得痛。

　　白皙的皮肤熨出了一条细细的红线，就像绑上了一条祈福的红棉线一样；鲜血渗了出来，衬着皮肤，也像是雪地里鲜艳的红花，一朵朵绽放了。

　　而此刻，芊芊以指腹轻轻刷着粗糙的纱布表面，这朵红色的花，现在已经被包覆在层层的白纱之下。它像是遮掩住了什么，但对芊芊来说，现在才是揭露的开端。

　　“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君艾仍是无法理解芊芊的思绪，那些藏在她心中的秘密，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用这么激烈的手段不可？这么危险……”

　　君艾的视线短暂地落在芊芊的左手腕上，那里包裹了太多的真相，随即又抬起头看着她。

　　“我从来都没有想要自杀，我刚说过……割腕是很难让一个人死的方式。”芊芊说，“我只是想把大家聚集起来。”

　　“什么……？我不懂。”允辰还是不明白。

　　“你觉得发生了这些事之后，过了今晚我们还能当朋友吗？”芊芊语气有点激动，是今晚唯一的一次，“不，甚至是，我们还有机会聚在一起吗？”

　　手腕上的那一刀，并不是一个要结束任何生命的方法，而是一个想要获得新生的选择。

　　允辰终于明白了芊芊的意思了，其他人也都懂了。

　　“所以你才决定用这么激烈的方法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小草皱着眉头斥责，“太冲动了！”

　　“对不起，但我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方法了。”用在手腕上划一刀来把大家聚集起来，是多么糟糕的选择，芊芊心里明白。

　　“那伤口还好吗？医生怎么说？”君艾又记起了伤，怯怯地问。

　　“只是浅浅的伤口而已，医生已经做了处理，幸运的话，连疤都不会留下。”芊芊隔着纱布轻抚着手腕，几乎没有痛的感觉。

　　“怎么会没事……阿群刚刚明明说，他进门时，你已经昏倒在地上了，还流了很多血……”君艾说着说着，随即发现矛盾点，允辰跟着抬起头望向阿群，他也记得这句话。

　　“阿群早就知道了！”君艾惊呼出来，“他早就知道你其实没事，对吧？！”

　　空气沉默了几秒。

　　阿群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承认：“由我来说吧。”他看了芊芊一眼，仿佛在征求同意：

　　“是的，我早就知道芊芊其实没事。”接着说出今晚发生的事。

　　“你在做什么！”

　　因为被小草电话里焦急的语气所感染，阿群迅速赶到芊芊家。他用力地拍打了房门，并大声喊叫着芊芊的名字。明明房里的灯是亮的，却没有回应……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阿群又拍了一次房门。还是没反应。

　　他想起小草提到的备用钥匙，转身找出小草所说的鞋盒打开，果然在里头发现了一把钥匙。

　　阿群慌乱地打开门，随即就看见芊芊正站在书桌前，手上拿着个闪亮亮的东西……是刀子！还有……从她手臂渗出来的红色鲜血，他吼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快住手！”见芊芊没有反应，阿群快速冲到她身边，抓起书桌上的卫生纸重重压在她的手腕上，试图止血。

　　芊芊的右手还拿着刀子。

　　“你在做什么傻事，你疯了吗？！”接着抓起那把刀子往角落一丢，再把芊芊拉到沙发上，然后到浴室抓了一条毛巾捆在她的伤口上。

　　伤口并不深，芊芊的意识也清楚，流血速度也看似减缓了，让阿群安心不少，但还是需要上医院一趟。阿群本来想叫救护车，但在芊芊的坚持下改搭了出租车。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知道这样会让爱你的人担心吗？”一上车，阿群先跟司机报了医院名字，随即转头再呵斥着芊芊，同时用手紧紧压住她的左手腕。

　　“还会有人关心我吗？”芊芊反问阿群。

　　因为昨晚自己的赌气言语，所以当听到这句话时，阿群感到一阵羞愧。

　　“当然啊，我们都关心你。君艾、小草、我，还有允辰，我们都是……”

　　“刚刚，小草也跟我提出分手了。如果我们称得上是一对情侣的话。”芊芊突然说出这句话，但语气平静。

　　“骗人！怎么会？”阿群惊呼了出来。

　　“而君艾跟允辰两个人也在一起了，今天中午君艾亲口跟我说的。”

　　“怎么可能……”阿群反应比刚刚更大，“啊，所以小草就是知道这件事，才会叫我来看你。”像是把最后一块拼图给补上了，此时终于看见了事情的全貌似的，阿群突然间恍然大悟。

　　这就是芊芊想不开的原因了。

　　“应该不是……”芊芊摇了摇头。

　　“不是？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还没有告诉小草关于君艾跟允辰的事。”

　　出租车上没有播放音乐，也没有广播，异常安静。芊芊突然很感激这一点。

　　“但这样不合理啊……”

　　“他之所以会担心我，是因为他刚刚跟我说了一件事，他跟梅子——复合了。”

　　“什么！这……”阿群睁大眼看着芊芊，刚刚才以为厘清了所有事，没想到仍藏有秘密，一连串事情的揭露让他措手不及，“所以……你是因为小草才自杀？”

　　虽然惊讶，但或许是觉得芊芊没有事了，因此阿群的情绪明显缓和了下来。

　　“不是，”芊芊再度摇了摇头，“我是为了大家。”

　　“大家？”这句话阿群完全听不懂。

　　“我觉得唯有用这个方法，才可以把大家聚集起来。”

　　到了此刻，阿群终于懂了芊芊口中的“为了大家”是什么意思了，还有她做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因为就连他也想过，经历昨晚之后，他跟芊芊要怎么继续当朋友？

　　是啊，背叛自己的情人与好友，还有离弃自己的对象，甚至是幼稚任性威胁着她的自己，若不把话说开，若没有契机，就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吧。从某种层面来说，阿群不得不认同，芊芊的想法其实并没有错。

　　“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芊芊说。

　　“什么事？”

　　“帮我打电话给大家，请他们来医院。”

　　阿群明白芊芊的用意，她是想利用这个机会让大家把话一次说清楚了，唯有这样，大家的关系才有可能可以继续。阿群点了点头，从手机找出了允辰的电话……拨出。

　　再转个弯，医院就在眼前了。

　　听完阿群的话，小草、君艾及允辰都惊讶得说不出话。不只是因为方才的悲伤情绪，现在还多了被捉弄的气愤。“对不起。”说完真实发生的经过，像是个做了错事的小孩似的，阿群轻声道了歉。

　　他说的事，无疑又是在今晚投下了一颗震撼弹，谁都没想到竟然是阿群跟芊芊联手演了一场戏。阿群把大家领到急诊室前的等待区，而芊芊始终都待在左前方的岔路通道上聆听着、等待着。

　　“阿群，你怎么会跟着芊芊开这种玩笑？”小草忍不住斥责了起来。

　　阿群的头几乎低到了胸口。芊芊感到一阵愧疚。

　　“你们不要责怪阿群，是我要求他配合我的。”芊芊开口替阿群求情。

　　“这种事是可以乱说的吗？”小草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先是看了阿群，接着又转头看向芊芊，“你疯了吗？怎么可以做这种傻事……”

　　芊芊沉默着。

　　“要是我没要阿群去看看，要是阿群没有去怎么办……要是真的无法挽回怎么办？你怎么会这么莽撞！”小草试图压抑着情绪，这一句话几乎是带着沮丧。君艾轻拍着小草的背试图安抚。

　　到了此时，芊芊终于明白了小草的情绪会如此激动的原因。

　　“要是……真的出事了怎么办？”以为失去的恐惧终于宣泄了出来。

　　“不会的。”芊芊仍是一贯平静的口吻。

　　“什么意思？”对于芊芊始终都保持的冷静，小草充满疑惑。就像是站在薄透的结冰湖面上，不够坚固的地基，让他心里感到不踏实。隐约感受到仍有未知的事物在等待着自己。

　　“因为……”芊芊缓缓开了口。最后一个秘密了。没有人知道的秘密，就连阿群都不知道的秘密。急诊室的门突然打开，一位护士走了出来，伴随着医院里特有的气味，经过时，芊芊嗅到了一阵浓厚的药水味，在鼻腔内弥漫开来。原以为习惯了，但其实没有。因为气味的关系，芊芊突然想起他们四个人当时第一次一起见面的地点也是在医院，同样熟悉的刺鼻气味。

　　当时是大一开学的第二周。“你也感冒啦？”有点熟悉的声音，芊芊抬起头只看到一双眼睛，脸的下半部都被口罩给遮住，一时认不出来是谁，直到看到眼里恶作剧的神情，才发现是同班同学阿群。“不是我，是君艾。”芊芊指了指正站在门外打电话的人影。

　　九月中旬，炎夏的余温还没有散去，白天气温还热得很，但晚上偶尔会有凉意，总之是不太稳定的天气。因为无法预知，所以容易掉以轻心，许多人便因此患了感冒。

　　“人家说只有笨蛋才会夏天感冒，果然是真的。”即使生病，阿群也是不改戏谑的个性。“你忘了你也感冒？”芊芊笑他。

　　“我就是在说我啊，哈。”

　　“哈。”芊芊也笑了，“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小草陪我来的。”阿群指了指另一头，穿过几个人，小草正坐在椅子上盯着手机看。芊芊的心脏漏跳半拍。

　　“怎么会感冒了？你看起来很强壮啊。”芊芊赶紧把视线拉回阿群身上。

　　“还不是因为那个招牌作业害的，整天骑车在外面跑来跑去的，吹了风所以感冒啦。”

　　芊芊点了点头又问：“你几号呢？”她秀出手上的号码牌是87。此时电子荧幕上显示着75。

　　“哦，我不知道，号码牌在小草那里。”才说完话，芊芊来不及阻止，阿群已经转头喊了小草名字。小草从手机里抬起头，也看到了芊芊。

　　“嗨，你也感冒了？”小草走了过来。

　　“不……”

　　“是君艾啦，我们几号？”阿群插了话。

　　“哦，79。”

　　“我们赢了。”

　　“什么赢了？”君艾正好讲完电话进门，“你也感冒了？”

　　“看诊顺序啊，我在前面，可以先看完。”阿群点点头说道。

　　“可恶！”君艾故意这样说，大家笑了。

　　虽然是同班同学，大家几乎每天都会在学校碰面，也常常会在同一间教室上课，但其实私下并没有更多的交集。刚开学没多久，大家都还处在陌生的状态之中，所以像这样四个人单独聚在一起还是第一次。

　　这也是芊芊第一次跟阿群与小草说到话。医院的候诊间一下子就拉近了四个人的距离，仿佛一起经历一件值得纪念的事一样，突然间共同拥有了与其他同学不一样的记忆。自此之后，他们四个人变成了一个团体，在学校会一起吃饭，放假时也会相约一起出去玩。而这个持续了近十年的习惯，现在或许就要结束了。

　　没想到，开始与结束，都是在医院。就跟人的生与死一样。芊芊突然一阵感伤。

　　飘远的思绪回到了当下，四双眼睛注视着芊芊，等着她揭晓答案。

　　“因为……”接着，芊芊缓缓说出了这句话，“刀子是在听到阿群的声音之后才出现。”

　　“你说什么？”秘密背后的秘密，让阿群也睁大了眼睛。

　　“我是听到了阿群的敲门声之后，才去找出刀子。”芊芊很镇定，就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一样。

　　对照着其他四个人，阿群显然受到更大的惊吓。

　　“当时我正呆坐在沙发上，突然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接着门外就传来了阿群焦急的声音‘芊芊，你在家吗？开一下门。’是阿群。他怎么会来？……啊，一定是小草要他来的。几乎是毫无疑问，当下我就知道了这件事。也几乎可以肯定，钥匙位置小草一定也跟阿群说了，于是我才起身到书桌拿出刀子。”

　　“你怎么可以肯定这件事？要是没有怎么办？”小草反驳。

　　“因为我听到阿群翻鞋盒找钥匙的声音了，也听到慌乱开门的声音了。”

　　“啊，”小草恍然大悟，“……其实是因为阿群的出现，才让你决定要割腕，对不对？”原来真相其实是正好相反过来。

　　芊芊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你才会从头到尾都这么冷静，因为你都想过了。”

　　芊芊的话无疑又是一颗震撼弹。

　　“自奶奶去世后，我就一个人在外生活着，我没有归属感，而你们几乎可以算是我的家人了，我不想失去你们。其实我很怕痛，但如果不这么做，我觉得自己会后悔。”芊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她把视线投向远方，医院的长廊与清冷的色调，还有面目模糊的人们。

　　“但是……”纵使芊芊说了她的想法，大家的心情也无法平复，被一个又一个的秘密翻搅着。就像是有人用力拧绞了自己的胃，把食物都给倾倒了出来，想吐，但却只是痛苦地干呕。

　　“比起手腕上的疼痛，我更害怕再也见不到大家了。”

　　“芊芊……”君艾闻言又哭了起来。

　　“所以，我想把大家都找来，把话都说清楚。我也不知道这样是否有用，也不确定我们是否真的可以回得去从前，但我想再回到‘点亮星星’，想跟大家再一起回到那个时候……”

　　大家一片静默。

　　“我没有把这件事当成儿戏，我比谁都更加认真看待这件事。”芊芊说。

　　划下那一刀时，芊芊脑海中浮现的是“点亮星星”那栋民宿，以及当时的他们。他们五个人就像是天上的星星，因为相遇而闪着亮光、有了联系，然而当初照耀他们彼此的光，如今将要暗淡了。

　　“你们知道什么东西才能点亮星空吗？”芊芊突然这样说。

　　四个人同时看向芊芊，同样没人开口。

　　“是黑暗。”

　　然而，该把话说到什么程度？又该怎么说？说了，大家是否可以承受？其实芊芊都没有把握。她甚至无法决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连自己的行为是否能够被原谅，她也没有把握。

　　话自然而然地到了嘴边，跟着跑了出来，就像事情发展到现在这样，人可以控制的东西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少。人们总是高估自己的能耐，所以才会不断犯错，所以才会犯了错后常常都收拾不了。

　　“唯有四周都黑暗了，才可以看得见星星。”然而芊芊知道，手腕上的那一刀，其实不是划出鲜血的伤疤，而是让光可以透进来的缝隙。“只有在没有光的时刻，才能发现光的存在。”

　　现在就是那个关键。要是此刻不这样做，错过了就没了，大家就会作鸟兽散了，就像那些被时间冲散的人一样，又像再也连不成线的星座。但她不要这样，若这是最后的机会，芊芊选择抓住。无法预测后果会如何，而她也无暇顾虑。

　　会被责备也好、无法谅解也罢，甚至是自此翻脸都可以，芊芊觉得她能再损失的，就是现在这样了。她能失去最多的就是这样了，所以她才做了这样的决定。甚至她也清楚自杀所带来的后果与其本身难以磨灭的恶意感，但芊芊仍是选择了赌。

　　他们是她最重视的人，她的家人。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事情，允辰想要守护君艾，君艾想要守护允辰，阿群想要守护小草，而小草想要守护梅子，然而对芊芊而言，最想要守护的就是他们之间的友情。

　　“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但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把大家再聚在一起的唯一方法了。一个可以把结打开的机会。”

　　这是唯一的方法了。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这样想或许太天真了，也会被嘲笑，在手上划一刀也是幼稚可恶的举动，但就是这样的天真一路支撑着他们所有人走到今天。他们相聚或别离，都是因为它。不要嘲笑自己的天真。

　　是该把话都说清楚的时候了，是该把星星都点亮了。看看光可以照耀到什么地方，可不可以指引出方向。

　　把星星都点亮。 把星星都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