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芊芊自杀了！”

　　接到阿群打来的电话时，允辰正在去往君艾家的路上，这通电话中断了他原本急促的脚步。“先生，不要突然停在马路中间好吗？”紧跟其后的行人突然撞到了允辰，发了一句牢骚，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允辰仍然呆站在原地，脑中嗡嗡作响，像是被挂断的电话声，传进耳朵的净是单调的尖锐长音，好像要刺进身体一样往心里钻。路旁的树叶被昏黄的灯光照得发亮，叶子边缘被绕出了一圈光晕，风一吹就像是千万只飞舞的蝶一样，允辰感到一阵晕眩，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狂跳着，声音震耳欲聋。

　　是我害死了芊芊！

　　紧接着，这句话就从允辰脑海中冒了出来。是他害死了芊芊，她是因为自己才自杀的！一定是因为今天的那件事，所以芊芊才会想不开，当时她的态度异常冷静，现在回想起来，应该就是因为打击太大所以才没有任何反应，一定是这样。如果他没有说那件事就好了，这样芊芊就不会出事了！

　　“喂，喂，你还在吗？”电话那头又响起阿群的声音。

　　“在，我马上就过去，等我一下。”

　　挂断电话，允辰随手一挥，拦了辆出租车跳了上去。

　　“麻烦快点。”等不及门关上，允辰迅速报了地址，语末还加上这一句，然后，“砰”地把车门一关，瞬间就将外面车水马龙的嘈杂声隔绝了，只剩下车内电台播送的音乐在回荡着。

　　突然的静默。允辰这才听到正在播放的歌曲是谢震廷的《灯光》，这是他跟芊芊的定情歌。允辰惊讶于这样的巧合。

　　当初，电台里也是刚好播放了这首歌，他跟芊芊在没有约定的状态下，随着旋律同时哼起了同一句歌词。因为发现有个人跟自己一样，又一起笑了起来。这是他跟芊芊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他跟芊芊其实是通过君艾认识的，不，不对，应该说是因为君艾才认识的。他们会交往并不是预料之内的事。允辰跟君艾是同事，但因为隶属不同公司，所以平常根本没有交集，直到有一次他去共享的茶水间泡茶，恰巧遇到了君艾才认识。

　　虽然是同事，但更正确地说是同个集团底下的不同事业群，自然所在的楼层也不一样，他在七楼，而君艾则在六楼，但茶水间是两层楼共享一间，扣除掉一楼后，二、三楼一间；四、五楼一间……以此类推，统一都设在较低的楼层。因此，允辰每天总会有几回到楼下倒水。

　　有的同事会准备大水壶与保温瓶，一口气装满一天分量的水，免得麻烦。允辰也这样想过，但总觉得水放久了不干净，所以还是坚持每天下楼数次去倒水的习惯。时间也几乎固定：上午十点、午饭后，还有午后三点与五点。

　　当时他正在把茶包从茶水里捞出来，准备把茶包的线绕到汤匙上后再放到杯缘上轻压。这是他从网上学来的方法，可以把茶包里剩余的茶水挤出来，从此就变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实事求是，遇到疑惑，第一个动作就是上网搜寻解答。

　　他是个规律无聊的人，早上一杯咖啡，下午喝茶，走同样的道路，去相同的店，谨慎而小心，只有旅行是他最大的变量。

　　而当时，君艾正与另外一名同事讨论着超市集点的活动。“我差两点就可以集到杯子了，但活动到今天就截止，换不到了。”当时君艾这么说，语气里有明显的懊恼。是真的很想要杯子吧。

　　“我本来多余了两点，不过刚刚给别人了，还是等下我去问问谁还有多余点数。”另一个同事这样回答道。

　　“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别人了？不好意思啦。”

　　“不会，不然只差两点好可惜，点数这么难集。波波狮好可爱哦。”

　　这次的超市集点活动奖品是日本的卡通商品，主角“波波”是一只身体蓝色、五官挤在一起的动物，像猫又像狗，但官方资料说它其实是狮子。“根本就不像啊。”记得第一次看到时，允辰还说了这样的话。

　　但不知为何，他当下就莫名对波波狮有了好感，虽然不会刻意收集相关的产品，但如果能有选择，就会以波波狮优先。就像现在手上正在装水的马克杯，便是之前信用卡的刷卡礼，当时有其他更实用的商品可以挑选，但他还是挑了印有波波狮的马克杯。杯子是一对，允辰把一个放在家里，一个带来公司。也就是因为这个，平常不注意超市集点活动的他，才会注意到这次活动。

　　“我那边有多的点数，等下拿给你。”允辰突然脱口而出。因为每天的早餐都是在超市里解决，总是会拿到一些用不到的点数，而且他也早已经集到了一个，他只有一张嘴，不需要更多的马克杯了。

　　“真的吗？但你不是也喜欢波波狮吗？”君艾听了，喜出望外，同时也看了一眼他手上的马克杯。

　　“它是很可爱没错，但我已经集到一个了，用不着这么多杯子，没关系。”这是他跟君艾开始有交集的契机，波波狮，也是允辰对君艾的第一个印象。之后，两个人时常在茶水间相遇，接着也慢慢熟识，最后就变成了朋友。之所以会认识芊芊，也是因为某日君艾突然跟他说：“周末我跟几个朋友去野餐，你要来吗？”那是允辰跟君艾认识两个多月后的事。

　　君艾说的几个朋友，芊芊就是其中一个。对了，那次聚会在场的还有阿群、小草，后来允辰才知道，他们四个人原来是大学同学，虽然已经毕业多年，但现在仍旧保持着每个月见面吃饭、聊聊近况的习惯。而当他跟芊芊交往之后，也自然地加入了他们的群组，四人聚会变成了五人。

　　其中就属芊芊跟君艾认识最久，两个人是高中同学，至今已经超过了十个年头，常常形影不离。芊芊曾经开玩笑地对他说，如果他跟君艾同时落水的话，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先救君艾。她们两个就是这样情同姐妹。

　　阿群与小草都知道，也从来都不会计较，即便后来他跟芊芊是情侣也无法比较。芊芊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就是君艾。”

　　“那我呢？”一开始允辰还会这样反问。

　　“第二重要。”

　　“为什么？我是你男朋友啊。”

　　“但君艾是我的亲人。”

　　当时芊芊说这句话时认真的表情，允辰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亲人。那是一种不容置疑、无法反驳的神情。那次之后，他便再也没提起类似的话题。不过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野餐，因为天气预报说当天会下雨，所以临时改约在咖啡馆碰面。但天气预报并不准确，那天出了大太阳，只是因为来不及准备餐点了，所以大家还是决定约在咖啡馆见面。

　　那是一家位于二楼的咖啡馆，店名叫“小角落”，意思是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属于自己的容身之处，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店里有一整面墙的书与一大片的落地窗，窗外是成排的大树，阳光穿越点点树叶，在桌上与地上留下水渍般的影子，桌椅几乎都是木质的。座位并不多，只有五张桌子，是一家很文艺的小店。

　　允辰提早了十分钟抵达，进门时只剩下一张桌子还空着，他别无选择，将安全帽轻轻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下。允辰第一眼就发现隔着两桌的位置上，坐着一个有一头乌黑长发的漂亮女生，因为只有她一个人，与其他两至三人的桌位形成对比，所以很容易让人注意到。

　　由于允辰并没有见过其他人，加上提早到的关系，所以当他一进门没有看到君艾时，理所当然就以为自己是第一个抵达的人。直到君艾在他之后气喘吁吁地出现，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是第二个到的，早在他之前芊芊就已经在店里。那个独自坐着的女生就是芊芊。

　　允辰后来才知道，每次有约，芊芊总是会提早到。“我不喜欢等人的感觉。”熟识一点之后，芊芊曾这样说过。一开始允辰不是很明白，后来才懂了，原来她说的是，因为不喜欢等人，所以自己就不要让别人等。

　　芊芊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人，脸蛋漂亮，身材纤细，讲话轻声细语，走路时，一头细柔的长发总在身后飞扬，加上异常白皙的皮肤，更显得发色乌黑。她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完整”的感觉，从表情、妆容、衣服，到姿态，都像是随时已准备好的状态。

　　对女生的美好想象在她的身上都可以找到，允辰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她。同时他也发现，芊芊备受其他人的呵护，几乎所有的团体里都会有一个这样的角色，就像是公主，而芊芊就是。

　　不过，芊芊并没有一般对漂亮女生所认定的骄纵性格，她独立自主，也不崇尚名牌，当然也有一些缺点，只是都无伤大雅。“连缺点都恰到好处。”允辰曾经这样想过。也因此当后来知道芊芊仍是单身的时候，他惊讶得几乎合不拢嘴。“你还是单身？怎么可能？”允辰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让现场的人都笑了出来。

　　“缘分还没到嘛。”芊芊只是这样回答。

　　“你一定很挑吧？”事后回想，允辰才发现这样问其实很失礼。只是由于讶异，所以自然脱口而出。然而这句话同样又把大家给逗笑了。

　　“哈哈哈，你已经不是第一个这样问的人了。”回答的是阿群，他是团体里最会炒热气氛的人，“每个刚认识芊芊的人都会这样问，后来我们得出的结论是：对，她就是很挑，没错。”

　　说完，大家又笑了。

　　“哎，你们不要把我塑造成很难搞的角色好吗？不要吓走新朋友啦。”芊芊也笑着反驳，语气里有股撒娇的味道。

　　“不会，不会，别担心。”允辰赶紧挥挥手，又接着问，“那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男生？”

　　“这……很难说得清楚……”芊芊欲言又止，一脸的为难，眼神飘向了小草，像是在求救似的。

　　“啊，还是你喜欢的是女生？”看出了芊芊的为难，允辰没头没脑地吐出了这句话。此话一出，又是哄堂大笑。

　　“喜欢同性别的是我啦。”回答的又是阿群。

　　“咦？什么？”

　　“你这么积极问芊芊喜欢的类型，是想帮她介绍吗？”阿群露出一抹看好戏般的笑容，“还是说你喜欢芊芊？干脆你们两个在一起好啦。”

　　“什么？”

　　“对啊，要不要考虑考虑？”团体里扮演比较沉稳的角色、一直没出声的小草也突然插嘴。

　　“对啊，好不好？”阿群又起哄。

　　“什么？”允辰还是一头雾水，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你们不要闹了，真是的。”出声制止的是君艾，接着，她转头跟允辰说：“他们就是爱开玩笑，不要介意哦。”

　　“不会，我知道大家是在开玩笑，放心。”

　　“那如果不是玩笑呢？”

　　说这句话的是芊芊。

　　顿时，气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允辰的一声“咦？”在空气中回荡。

　　“逗你的。”芊芊的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此时背景传来的音乐就是《灯光》，他跟着哼唱了一句“在你需要我的时候把开关按下”，芊芊也是。允辰从芊芊的眼神中也发现了她的惊讶，他们相视而笑。

　　跟芊芊交往后，允辰一直把这首歌当成他们的定情歌曲。

　　当时谁也没想到，阿群的一句玩笑话，竟然是他跟芊芊的缘分开端。

　　“干脆你们在一起好了”这句话当然并没有让芊芊跟他交往，只是因为这一句玩笑话瞬间就拉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有些暧昧的气氛在流动着。

　　当天聚会结束后，允辰立即就接到了君艾的电话，她在那头说着：“今天的玩笑有点开过头了，你不要觉得不舒服，不要放在心上哦。”因为担心，她还特地打了电话来安慰。

　　“不会的，你也把我想得太脆弱了。”

　　“不是啦，怕你误会而已，没事就好。”

　　“放心，没事的，你的朋友都很好相处。”语末，允辰还特地这样强调。但往往越是提醒不要在意的事就越会被注意到，君艾的特别关心反而使得允辰更加在意起了芊芊。

　　不过，允辰并没有因此而有进一步的动作。一部分原因是他没有天真到会把玩笑话当真，另外一部分原因则是他自认为高攀不起芊芊。他从头到脚都是一个那么平凡的人，而芊芊则是在人群里闪耀的发光体，就像星星。

　　她不会喜欢上自己的。

　　因为没有自信，即便是对芊芊有好感，允辰也仍然没有任何表现，不要说主动跟她聊天，就连向君艾打探消息都不敢。他是个谨慎的人。

　　真正让两个人有所交集的是旅行。在允辰少数几个还算感兴趣的业余活动里，除了登山外，便是旅行了，他每年总会安排几趟远行，不管是有伴或独自一人都会出去走走。这点芊芊也一样。而且更让允辰感到惊讶的是，看似娇贵的她，旅行的方式都是自助旅行，机票、饭店、交通样样都自己来，也就是因为这点，允辰才开始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芊芊并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女生。

　　他们最先聊的地方是葡萄牙，原因是允辰在脸书上发的大头照，背景便是里斯本著名的黄色电车，因为很独特，所以芊芊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她预计的下一个旅行地点。但由于葡萄牙并不是一个热门的旅行地点，因此能得到的信息也相对较少，所以芊芊便向他请教一些问题，于是两个人开始渐渐热络起来。而越是聊天，允辰就越对芊芊有好感。不过当时芊芊并不知道允辰是听君艾说她正在计划要去葡萄牙旅行，所以才刻意换了那张大头照。“你觉得里斯本住在哪一区比较方便？我其实很喜欢阿法玛，但交通似乎不方便？”

　　阿法玛是里斯本的老城区，充斥着蜿蜒的小巷与起伏的山坡，虽然很有欧洲的旧城风情，但没有地铁经过，来往市区的复古电车也狭小到不适合拖着行李走，实在太不方便了。

　　“阿法玛很有葡萄牙风情没错，但比较方便的选择是绿线的罗希欧站，那里不仅是市中心，而且之后若要去罗卡角，车站也就在旁边，很方便。”

　　“那么，晚上会很吵吗？我担心市中心晚上会很喧闹。”

　　“不会不会，比起巴塞罗那、巴黎等城市，里斯本相对来说还是没有那么多观光客，安静许多。”

　　“太好了，实在不喜欢人太多的城市。”

　　“你等一下，我找一个网址给你，里面信息很多……”

　　两人的话题始终围绕着旅行、围绕着葡萄牙，并没有更多的交集，只是聊着聊着，一直到某天允辰突然对芊芊说：“不然，我跟你一起去葡萄牙吧。”

　　主因是当时原本答应好一起与芊芊同行的旅伴突然反悔，她正烦恼是否该独自前往。虽然葡萄牙治安并没有那么差，但毕竟是要飞行十六个钟头才能到的地方，人生地不熟的，允辰也是出于担心，所以才这样提议。

　　允辰原本也预计芊芊可能会拒绝，虽然两个人已经认识好一段时间，但并没有久到足以培养出够多的信任。而且，他毕竟是男生，再怎么亲近的朋友，也是男女有别。“真的吗？好啊。”然而没想到，芊芊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最先知道这件事的是君艾。本来允辰预期她会因为自己的好姐妹有朋友照顾而感到开心，但她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投反对票的人。

　　“这样不好吧，毕竟男女有别，别人知道了还是会不好。”

　　允辰立即就懂了君艾的顾虑，这是她保护芊芊的方式。

　　“放心，我不会逾矩的，这点你可以相信我。”

　　“但是，孤男寡女一起出去旅行毕竟是有点亲密的行为……”

　　“不会的，我们会住青年旅馆，都是好几个人同一间卧室，不会有事，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允辰早就跟芊芊讨论好这件事。

　　“但无论如何坦荡，我们也管不着别人的嘴啊，你知道有些人想要说什么的话，什么都可以拿来说。”

　　“没关系，我不介意。”芊芊此话一出，君艾才没再反驳。

　　相较于君艾的忧心忡忡，阿群反倒一派轻松，甚至开始搜寻关于纪念品的信息，而小草则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然而旅行回来后，他们两个人就在一起了。

　　他们约好在聚会时跟大家公布这个消息。允辰还记得当时君艾听到这个消息后那难以置信的表情，语无伦次地问着：“真的吗？”就连平常鲜少展露情绪的小草都显露出了惊讶。看到他们的反应，允辰还开玩笑地说：“你们很不给面子啊，好像芊芊跟我在一起很不相配似的。”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要误会……”小草赶紧打圆场。

　　“不会啊，我早就觉得你们两个人很配。”阿群还是一副乐天的模样。

　　“那你们怎么在一起的？”小草不理会阿群，接着又问。

　　“应该是在波多吧。”允辰看了一下芊芊，她则轻轻点了点头。

　　波多最有名的景观就是从路易一世铁桥眺望旧城区，尤其是黄昏的时候，灯火初上，夕阳也在天空染出层层红晕，蜿蜒的多罗河面会染上潋滟的色调，这几个小时天色的变化最为美丽。

　　欧洲早晚的温差很大，虽然白天常常觉得炎热，但一入夜就凉了，温度便降得很快，他们旅行的九月已经开始入秋，气温变化更是明显。

　　当天因为在桥上待久了，连吹了几十分钟的风，所以芊芊禁不住寒冷，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微微发抖。虽然她尽力克制，但仍被允辰发现了，他脱下了身上的衬衫让芊芊披着，芊芊还是止不住身体对气温骤降的反应。

　　当时允辰便提议回旅馆，但芊芊坚持不肯：“这是在波多的最后一个晚上了，而且旅行也快结束了，我想要多看几眼这里的风景。”于是允辰只得陪着。

　　由于允辰已经来过这座城市，所以整趟旅行几乎都是由他带路。而芊芊是一个把旅行功课做得很足的人，出发前特地打印了好几张资料带着，虽然她刻意遮掩，但允辰仍发现芊芊对于自己的指引一开始其实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好几次都看到芊芊在确认相关信息。几天相处下来，才终于完全信任了他。

　　“导游，明天早上几点集合？”

　　“导游，今天要去哪儿？”

　　“导游，从这边到那里要多久？”

　　每天芊芊都会这样问他，笑称他是导游。对此，允辰油然而生一股成就感，甚至有点虚荣，这就是全然的托付带来的愉悦。

　　在旅行期间，他们两个人大多是并肩一起走，一路闲聊，芊芊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情，大多是聊着旅行、生活，这也渐渐培养起两人在台湾时所没有的默契。比较重的水会由允辰携带，芊芊则负责注意时间，以免错过班车或是营业时间。

　　整趟旅行，允辰都是以些微领先的脚步带着路，偶尔再配合芊芊的步伐停下来拍照，两人相安无事，什么旅行会让人容易吵架、感情生变等，都没有发生。旅行或许会让人看见一个人最真实的样子，但却不一定会让关系往后退。

　　后来允辰才发现，托自己已经来过葡萄牙的福，他不用花过多心力去认识这个国家，反而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观察芊芊，她的习惯、她的喜好，甚至是她的思维脉络。

　　就像是坚持要待在桥上等天黑的举动，不知情的人或许会认为，芊芊这样的行为有点任性幼稚，不会照顾自己的身体，要是生病了只会连累同伴而已。但十几天的旅行相处下来，允辰知道这是芊芊的韧性，这是她评估后的决定，芊芊不是个鲁莽的人。她比他认为的还要坚毅，一言一行都有其理由。而这也是通过这趟旅行，允辰对芊芊产生的信任，这样的性格，更是加深了他对她的喜欢。

　　或许是因为天冷，也或许是因为异地相依为命的催化，两个人不知不觉便紧靠在一起，原本芊芊不断摩擦生热的双手，最后终于由允辰的手给覆盖住。

　　“好浪漫哦……”听到这里，阿群夸张地拉着长音。

　　“原来是这样。”小草则是一贯的冷静。

　　“那……是怎么确定两个人在一起的？”君艾终于开口说话，“是谁先问对方的呢？”

　　“一定是男生啊，这还要问吗？”阿群觉得这个问题也太没有建设性了。

　　“是吗？”明明是该向允辰确认，君艾却转头看向芊芊，仿佛还在疑惑方才仍是玩笑话。

　　“其实没有谁先开口说什么，但之后是我先主动去牵芊芊的手没错。”

　　“我就说男生主动吧。”阿群耸耸肩。

　　“那个……”小草突然开口。

　　“什么？”

　　“我跟梅子分手了。”小草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比起刚刚芊芊与允辰交往的消息更让大家感到惊讶。

　　“咦！什么？！”率先发难的是阿群，他看着小草的眼睛不断追问着。但小草只是挥挥手表示日后有机会再说。对于这件事，允辰是在状况外，君艾则因为接踵而来的事件惊讶得讲不出一句话，而芊芊只是讶异地看着小草，没有多说什么。

　　这是允辰跟芊芊认识四个月后的事。

　　不过虽然五个人的小圈子里多了一对情侣，但实质上的相处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除了允辰跟芊芊私底下单独出去的频率变高了之外，大家还是会时常聚在一起吃饭聊天、聊八卦是非，通常都不是很认真地在讨论些什么，更像是出现了，让彼此确认没事，类似这样的感觉。

　　以前允辰会觉得这样的聚会很没有意义，后来才明白这样反而是最简单明白的一种培养认同感的方式。而他们之间也一直都是以这样的方式在相互维持着联系。一直到更久之后，允辰进一步发现，类似这样的聚会几乎都是由芊芊发起，而不是认知里最搞笑爱热闹的阿群。

　　“总要有人做这件事啊。”允辰曾经问过芊芊这个问题，但她这样回答，就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一样。当时允辰并没有多作思考，只觉得每个团体都有各自相处的方式，直到后来才慢慢察觉，其实芊芊比他认为的更加重视他们的友情。她会以一种不着痕迹的方式照顾每个人的心情，发现有异就会私下关心，真要比喻的话，类似是四个人之间的黏合剂，让大家维持和谐与紧密的联系，就像是主动发起聚会这件事一样。这点也再次让允辰感到惊讶，再次推翻了他一直以为美女比较娇贵的偏见。

　　芊芊真的很看重友情。允辰不止一次这样想。

　　因为还年轻，所以允辰从来都没有想过结婚的事，对他而言，两个人相爱、相处，如果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的话，有一天就会走到结婚。根本无须规划，也不用勉强，可是也不会排斥。对他来说，结婚是个自然的存在，自然到根本不需要特别去思考。对芊芊，他的想法也是一样。

　　即使芊芊是他理想的对象，这也并不会迫使他要加速去进行什么事情，他很喜欢这样的恋爱方式。若有一天真的有机会跟芊芊步入礼堂，他乐见其成，而芊芊也是这样想的。允辰甚至觉得两个人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某天，情况突然变了。

　　如今回想起来，当时情况的转变并不像是季节交替的气温一样缓慢，而像午后突然的一场大雨，让人措手不及，等到发现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

　　那又是一场旅行。

　　只不过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是跟君艾、小草以及阿群五个人一起同行。虽然他们五个人时常聚在一起，但真正一起旅行却是第一次。因为每个人的工作都不同，要同时有空闲可以凑在一起并不容易，所以就一直没有成行。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的，都需要一点勉强、一点刻意才成得了。而这次的契机是因为小草失恋了，所以大伙儿陪他去散散心。

　　也就是因为这件事，允辰才惊觉，虽然他们已经认识了好一阵子，但其实他并不是真的了解其他人，因为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的注意力全都被芊芊占据了，然后自然而然就变成了跟大多数情侣的情形一样，有芊芊就会有他，有他就会有芊芊，两个人是一体的。允辰从来都没有私底下与其他人相处过，除了偶尔在茶水间遇到君艾会闲聊之外，他对他们的信息几乎是来自芊芊。

　　接着他也发现，初次见面时阿群那句“喜欢同性别的人是我”原来不是开玩笑，他的确喜欢男生。对于允辰来说，他对于同志并不会排斥，但也称不上认同，更精确地说，是“跟我没有关系”的思维，可以当朋友，但也不会特别想亲近。阿群是团体里最活泼的人，常常逗大家开心，似乎烦恼在他身上都会被消除。芊芊不是个八卦的人，所以她从来都没有讲过阿群的感情状况，允辰也从来都没有主动开口问过。

　　至于小草，则像是领导角色。话很少，但只要一开口，就会影响决定。他有个交往很久的女朋友，同样在台北念书，但因为两所学校距离遥远，所以各自住在离学校近的地方，周末才见面。交往期间两个人虽然总难免吵吵闹闹，但没有一回像这次这样严重。

　　不过允辰从来都没有见过小草的女朋友，他曾经这样问芊芊：“为什么小草的女朋友都不一起来聚会？”芊芊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你说梅子吗？大概就是频率不对，一开始有参加过，但后来都是小草一个人出席，我们也不方便多问。”

　　虽然芊芊说得笼统，但允辰其实知道她想要表达的是什么。年轻的时候，都会勉强自己去融入不适合自己的群体，可能是担心被排挤；年纪稍长一点后，慢慢会觉得自己感到舒服最重要，从此就再也不会过于强迫自己与别人。

　　只要无伤大雅，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这点允辰非常认同。

　　不过小草为什么会分手，允辰倒是从芊芊口中知道了大致的原因，主要是女方想要结婚，而小草暂时没有这个打算。当允辰听到这个原因时，心里还暗自庆幸着芊芊对于婚姻的想法与自己接近。

　　“那这段时间我们多约小草出来散心吧。”为了转移这么沉重的话题，允辰这样说。

　　“好啊，要不我们一起去旅行好了。”仿佛是给了芊芊灵感似的，她突然这么提议。

　　“我们……三个？”

　　“不是啦，当然是约君艾，还有阿群一起去啊。前几天阿群也有提起，大家从来都没有一起在外面过夜的经历，要找机会出去玩。”

　　“真的吗？”原来不只是自己没有跟他们一起出游过，连他们四个也没有过。对于喜欢旅行的允辰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

　　“是啊。”

　　“那好啊，就约大家一起出去玩。”

　　地点是垦丁。

　　与其说这是讨论后的结果，还不如说是去哪里都没关系。阿群还是一副好玩就好的模样，君艾则是大家说好就好，至于主角小草则是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当作回复，因此，地点的选择就落在了芊芊跟允辰身上。

　　“去台中好了，天气宜人，也有很多特色餐厅，又不远。”一开始允辰先提了这个地点，但马上就被芊芊否决了。

　　“是不是去有海的地方比较好？心情会比较开阔。”

　　“应该没差别吧，只要换个环境就会不一样了。”

　　“但台中毕竟还是都市，人也很多……”

　　“那花莲呢？可以看到海。”

　　“花莲有沙滩吗？”

　　“这我就不确定了……啊，要不然就去垦丁吧。”

　　“垦丁？好啊，我也好久没去了。”

　　“好，我知道那边有几家不错的餐厅，可以去吃。”

　　由于大家工作状况不一，所以勉强只能凑出一个大家刚好都有空的周末出发，没有更多的假期。“两天一夜也不错。”阿群这样说。那是十一月的第一个周末。

　　他们租了车，打算直接从台北开车过去，只要一早出发，午后就可以抵达垦丁。车子由三个男生轮流开，但前座一定有一个人是阿群，如果不是由他开车的话，他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前座视野比较开阔，我有幽闭恐惧症。”大家都知道后者是开玩笑，但也都顺着他。至于女生则是负责抵达后的第一餐，她们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就已经把食材准备好了。

　　一路上，允辰特别留意小草，但他发现若是不特别说明的话，根本不会知道小草刚失恋，他看起来还是跟平时一样，甚至允辰还一度觉得是不是芊芊夸大了小草的状况。

　　下午两点，一行人如期抵达垦丁。芊芊订了一栋名叫“点亮星星”的白色希腊风格民宿，就在笼仔埔大草原附近，周围尽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牧草草地，站在山丘上还可以看到太平洋在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景色。而取名“点亮星星”，是因为在夜晚时可以看到满天的星星。

　　两层楼高的房子，整栋都漆上了雪白色的油漆，方正削圆边的造型，矗立在绿色的草地上，就像是撒上抹茶粉的奶油蛋糕，刚弯进小路远远看到时，阿群已经率先发出了赞叹：“哇！是这一栋吗？也太漂亮了，好梦幻！”里面共有四间房间，除了芊芊跟允辰是两个人一间之外，其余四人都是一人一间。当然，还有一个宽敞的厨房。

　　一楼进门处就是客厅，偌大的空间里是全白色的墙面，就连沙发也都是白色，只有上头的抱枕是唯一有色彩的；挑高的屋顶，从最高处悬挂而下一盏有圆弧罩子的大灯，同样是白色的，像是顶安全帽，整个客厅被大片的玻璃包裹住，宽敞明亮。

　　正对着门就是通往二楼的楼梯，楼梯是那种常见的回旋式，必须拐个弯才能抵达二楼。楼梯的左手边是厨房，右手边就是一间房，而浴室就在楼梯的正下方，二楼的浴室则在它的正上方。

　　“楼上有三间房，楼下只有一间，谁要住楼下？每层楼都有一间卫浴。”一进门芊芊就先问大家。

　　“都可以啊。”

　　“我也都可以。”

　　“那我住楼下好了。”小草说。

　　“好，那大家各自去放行李，我跟君艾先去准备午餐。”虽然一路上在车里吃吃喝喝个不停，但毕竟只是解馋的零食，仍无法填饱肚子。

　　“那我先去挑房间，顺道看一下房子。”阿群闻言立刻蹦蹦跳跳冲上楼去，其他人都一副“我早就料到”的表情。接着小草也转身进到一楼唯一的房间，于是允辰便连同君艾的行李一起拎着，说了声“那我也上去喽”，就往二楼走去。

　　允辰一踏上二楼，就发现阿群已经挑好了房间，他的行李放在右侧房间的床上，但人已经不见踪影。“上楼时没遇见他呀？往顶楼去了吧。”允辰往后回望，果然发现通往顶楼的楼梯。最后，允辰把君艾的行李放在中间房的地板上，自己挑了最左边的那间房间。

　　才开始整理行李没多久，就听到了楼下传来阿群夸张的笑声：“不是刚刚还在楼上？怎么就下楼了，动作真快。”允辰下楼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看到芊芊一脸通红地站在厨房里，显得不知所措，而阿群则是对着她大声笑着，君艾正在一旁利落地准备午餐。

　　“什么事这么好笑？”

　　“芊芊竟然不知道煮意大利面时水里要加点盐巴。”意大利面？原来说的是午餐，他们昨晚准备食材时，就已经想好了抵达后要煮什么——方便又好吃的意大利面。

　　“加盐？对啊，是要加盐，可以增加面的弹性。怎么了吗？”

　　“哈哈哈哈，连允辰都知道，芊芊你好笨哦，哈哈哈哈……”

　　允辰此时才意会到，原来是阿群在刻意捉弄、调侃芊芊。近乎完美的芊芊，厨艺是她的弱项之一，但刚好允辰喜欢自己煮东西，因此芊芊只需负责洗碗就好。恰到好处的缺点，允辰这样想。

　　“这又不是人人必备的生活常识，没什么大不了的。”发现芊芊一脸窘促的模样，允辰赶紧转移话题，“小草呢？”

　　“在外面，在前面草地透透气。”阿群回。

　　“你怎么知道他出去了？刚刚你不在楼下啊。”君艾一边捞起面条，一边回头问。芊芊已经开始摆碗筷。

　　“他的房门开着啊，”阿群用手指了指最右边那间房间，“如果不在房内，当然就是在外面啊，不然还能去哪儿？你也很笨。”

　　君艾耸耸肩，发出一声近似呢喃的“哦”。

　　“对了，你刚刚去顶楼，上面有什么吗？”允辰对着正瘫在沙发上准备打开电视的阿群问道。

　　“顶楼啊，就是一片空旷，没什么。不过可以看到更大片的海洋。”阿群头也没回，开始胡乱切着电视节目，最后停在电影台，上头正在播《永不妥协》。

　　“午餐好了。”君艾突然喊道，“谁去叫一下小草？”

　　“我。”应声的又是阿群，简直像是“过动儿”一般。

　　“这么快？”允辰拉了张椅子坐下，餐桌上有一大盘番茄意大利面、玉米浓汤、沙拉，还有苹果，“连水果都有，好厉害。”

　　“几乎都是现成的，只有面需要煮，汤也是买好的料包，所以很快。”君艾说着，主动选了与允辰隔了一个座位的位子坐下。芊芊也很自然地在那个空位坐下。

　　“好丰盛啊。”小草一进门就看到满桌的菜，发出赞叹。

　　“那我就不客气了，开动！”阿群率先吃了起来。

　　用完午餐，一伙人决定先到南湾踏浪，回程还可以到垦丁大街晃晃，顺道吃晚餐。

　　十一月的垦丁虽然已经不是旅游旺季，但依旧充斥着人潮，天气已经有点凉意，不过一眼望去，沙滩上仍错落着五颜六色的洋伞和泳衣，人们的嬉笑声此起彼伏。五个人都没有下水的计划，连泳衣都没带，只打算沿着海浪与沙滩的边缘散步，踩踩水就好。一路上小草始终单独落在最后头，大家也贴心地不去打扰他。

　　晚餐由于大街上人实在太多，原本允辰推荐的餐厅更是大排长龙，因此大伙儿便决定随意吃一点东西就回民宿。“反正如果饿了，冰箱里还有东西可以吃。”芊芊这样说。不仅是民宿、租车等，就连食物都是芊芊准备的，所以她最清楚里头还有什么。回想起来，才发现这趟旅行的所有安排与规划，都是芊芊独自负责的。

　　离开热闹的大街后，终于感觉到秋天已经降临垦丁了，风吹在身上叫人打哆嗦，尤其回到民宿之后，因为周围很空旷，风像是从四面八方灌过来似的，大家纷纷把带的唯一一件薄外套给穿上。对了，外套也是芊芊提醒大家带的。

　　时间还早，时针才指着“9”的位置而已，于是阿群吆喝着大家一起玩大富翁。“大富翁？哪有这种东西？”允辰一脸疑惑，自从中学之后，他就没有玩过这游戏了，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已经忘了游戏规则了。

　　“我带了啊，我知道晚上会很无聊。很聪明吧。”阿群一脸得意，也不管大家是否答应，就蹦蹦跳跳地上楼，半晌就拿了一个纸盒下来，上头画了一个戴着西瓜帽的白胡子老爷爷，他的下方则用黄色的字体印着大大的“大富翁”三个字。

　　好怀旧啊！允辰心里默默说着这句话，但没脱口而出。原本允辰以为里头最有大人样的小草会对这样的游戏嗤之以鼻，但没想到他竟然也同意了。

　　大富翁一次只能四个人玩，所以理所当然，允辰与芊芊归为一组。

　　虽然说大家都已经很久没玩大富翁，但一摊开地图，摆上棋子，儿时的回忆就跟着涌了回来，连通了记忆的回路。就像是在很小的时候学会骑单车，长大后即使很久没碰触也不会遗忘一样，身体与大脑都牢记着那些感受。

　　最先输的是小草。由于盖了太多房子，导致现金短缺，最后难以翻身。“如果要赢就要敢于尝试。”小草这样说，但显然是个失败的赌注。表面上最计较输赢的是阿群，因为藏不住心思，所以脑中想的会从嘴巴跑出来，一目了然，好猜测；但实际上思量得最多的是君艾，她默默地买地，同时维持现金量，不张扬，所以不容易被发现。因此，允辰把她当成头号对手。

　　先结束游戏的小草说了声“我到外面透透气”，便径自一个人朝外面走去，接着坐在屋子前方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因为外面并没有路灯，所以看不清楚他的身影，只有烟头偶尔一闪一闪地在暗处发着红光，像是变种的萤火虫似的。

　　第二个输的是阿群。果然被我猜中了，允辰在心里窃喜。“怎么会这样啦，大富翁好无聊。”阿群耍赖地往后瘫在沙发上大喊，然后突然又一个翻身嚷着，“我不玩了，我要去顶楼看星星。”说完便弹跳起来奔上楼去，跟下午抵达时一样。

　　阿群离开之后，顿时安静了不少，但游戏也开始变得无味，不过还是想比出个输赢啊。允辰在君艾脸上也看到了一样的神情。可能也感受到了两人坚持下去不服输的气场，芊芊无可奈何，只好说：“外面好像有点冷，小草没穿外套，我拿出去给他。”说完就捞起沙发上的黑色外套往外走去。

　　空气更安静了。

　　大富翁是个极依靠运气的游戏，要么很快就分出胜负，要么就会变成一场耐力赛，互相拉扯，而现在就是这样的情况。允辰与君艾拥有的土地与现金几乎一样多，于是只能不断地加盖房子，然后祈祷命运的骰子让对方走到自己的土地上，一举破产。不知道这样僵持了多久，一直到阿群的声音再度出现。“还没结束啊？你们太夸张啦。”允辰此时才发现，阿群说话常常会在语末加个“啦”字，然后尾音升高。“哈。”像是被指出怪癖的小孩一样，君艾发出了一声干笑，然后赶紧说，“那今天就到此为止，我们平手，改天再玩。”

　　“好啊。”允辰心里也暗自松了口气，转头询问阿群，“星星多吗？”

　　“……嗯？什么？”

　　“你不是上去看星星了吗？”

　　“哦，对啊，不是很多，云层太厚啦。”

　　“你干吗专程跑去顶楼看啊？去门口就看得到呀！”君艾边收拾大富翁边问。

　　“因为那里离星星比较近啊。”阿群嬉皮笑脸道，“小草跟芊芊还没进来吗？”

　　话音刚落，就看到他们两人从门口进来。“不愧是‘点亮星星’，好漂亮啊。”两个人边进门边异口同声地说，原本正在收大富翁的君艾也闻声抬头望着窗外，看来云已经散掉了，星星出来了。

　　芊芊边用手搓着手臂边说：“不过越晚越冷了。”

　　“那赶紧去洗热水澡吧，不要感冒了。”允辰催促着芊芊。此话一出，大家也就顺势回去各自的房间，只剩下阿群还在客厅看电视。当天晚上允辰睡得很好，他想或许是开了半天车的关系。隔天他问芊芊睡得如何，芊芊说她大概水喝多了，起床上了几次厕所。早餐还是由君艾与芊芊准备，虽然只是简单的三明治，但大家吃得津津有味。用完餐之后，把握时间，芊芊提议去鹅銮鼻灯塔走走，接着用完午餐后再回台北。

　　鹅銮鼻灯塔是由一片大大的草地，还有浓密的绿荫组合而成的地方，有种南部特有的辽阔感，天空被拉得很高很高，没有边际似的，园内还有一处珊瑚礁石灰岩地形，非常奇异、漂亮。

　　虽然说昨天晚上温度低得叫人发抖，但一到了白天，这座南洋小镇就是一副夏天的姿态。灯塔的入口处有成排的摊贩，贩售着由各式大小贝壳做成的摆饰或是猫眼石等宝石制成的项链、手环，都是极富民俗风情的纪念品，这些东西随着时代的推移在其他地方已不常见了，但这里却像是停留在十年前一样，不仅景物没变，连供旅客带回去的伴手礼也是，时光仿佛不曾在这里留下痕迹。

　　穿过纪念品区就是入口，是一栋只有一层楼高、由白色与红色砖砌成的七扇拱形门的建筑。收票人员在票根上撕去一角后，就可以正式进入鹅銮鼻公园了。但灯塔是在山丘上，还要穿过一小片的大王椰子树后再往上走一段斜坡路，才会抵达。

　　“可以给我水吗？”正当一行人嘻嘻哈哈往上走到半路时，芊芊突然转头问允辰。

　　“水？”因为出门时天气还凉爽，为了减轻重量，允辰出门前还说服芊芊两个人共饮一瓶就好，就跟在葡萄牙一样，水由他携带。但没想到天气热得快，允辰一不留意就把水给喝光了，“啊，抱歉，我忘了你也要喝，等会儿下来时再买一瓶，好不好？”放眼望去，附近连贩卖机都没有。

　　“你喝光了？”

　　“对，抱歉，抱歉。”

　　“每次都这样，没有顾虑到我的感受。”即使是刻意压低声量，允辰也感受得到芊芊语气里的愠怒。但让允辰惊讶的并不是生气这件事，而是平时善解人意的芊芊竟然会为了一瓶水如此严厉地指责他。

　　“我？我怎么了？”

　　“昨天午餐时也是，你也站在君艾那边一起嘲笑我。”

　　允辰感受到芊芊刻意放慢脚步，跟其他人拉开距离。

　　“我没有啊，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

　　“你根本没有考虑我的感受。”

　　“我觉得你这样说就太夸大了，我没有那个意思。”

　　“水也是你坚持只买一瓶，结果还把它喝光。”

　　“水的事是我不对，我承认，也道歉了，但不可以把其他事混为一谈……”

　　“你的意思是我无理取闹？如果是这样，那就不用继续说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我……”

　　就在允辰还想试图解释时，君艾的声音插了进来：“喂，你们两个在干吗？快上来啊。”声音从五十米外的斜坡上传来，原本寻常的话语都变成了呐喊。

　　“好，马上来。”芊芊应答了回去，并快步跟上。

　　被留在原地的允辰，二话不说往反方向奔去。

　　“允辰，你要去哪儿？”

　　君艾见状大喊，芊芊也跟着回头。

　　“我去买水，你们先往上走，我等下就跟上。”

　　事后，表面上看起来芊芊是气消了，允辰也觉得不是什么大事，就没有放在心上，但那次的争吵却像是一个开关，“咔”的一声，两个人的关系一瞬间就由亮转暗。允辰至今仍不明白，当时发生了什么事。也或者是从来都没有发生任何事。

　　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

　　回到台北之后，一切又回到了轨道上行进，上班、下班、聚会，像是什么都没有改变，但允辰却发现芊芊开始疏远自己了。并不是什么决绝的冰冷，而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对待，先是见面次数减少，跟着是接电话频率也降低了。与其说是找不到理由见面，不如说是找尽借口不碰面。

　　允辰试图厘清问题点，但就连回应也没有任何的温度。允辰谈过恋爱，清楚地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含义与征兆。只是他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最先察觉这件事的是君艾。允辰猜想是因为她是芊芊最好的朋友的关系，所以或许芊芊跟她说了些什么，他也可以借此多知道一些芊芊的真实想法。

　　然而没有。

　　“芊芊前几天还到我家找过我，但什么都没有说，看起来也没有异常。真是奇怪。”

　　君艾的回复虽然没有解决允辰的困惑，但却意外地搭起两个人的桥梁。当时允辰只是单纯地觉得，即使君艾无法代替芊芊说话，至少也可以为自己发声，可以当作沟通的媒介。可是不知不觉地，诉苦就变了调。

　　一开始只是允辰单方面地倾诉，君艾只负责听，她是很好的听众，但后来两个人开始渐渐聊起彼此的事情，这时允辰才发现原来自己并不了解君艾；再接着，他们会刻意约好一起去茶水间倒水，一起吃午饭，一起下班搭车回家，甚至开始出入彼此的住处……那些没有回应的电话，都在君艾那边接通了。

　　允辰明白这或许只是一种感情的转移，但是等到他意识到时，已经走在不一样的道路上了。他也不明白事情是在何时发生的，然而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他们两个都没有抗拒任何事。

　　允辰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是个劈腿的人，而且对象还是自己女朋友的好朋友，这不是他会做的事。他虽然有很多缺点，但不会刻意去伤害别人。

　　“对不起，我没有想要介入你跟芊芊……”

　　他们第一次做爱后，君艾的这句道歉，才让允辰惊觉君艾确实有资格比自己更加自责。她是芊芊最好的朋友啊，她要面对的不是与自己短短几个月的感情，而是长达十年的情谊。

　　“不是你的错，是我。”然而，此刻允辰想要保护的人已经是君艾。他觉得自己对君艾已经有了责任。

　　如果一定要对不起一个人的话，他宁愿是芊芊。会这样想，很糟糕吧。允辰清楚地知道后果，这是他的自私，他无法否认。

　　决定跟芊芊分手是允辰的意思。既然伤害已经造成，那就只能降到最低，先提分手，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君艾需要承受的就可以少一点。这是身为男人应该做的事。“真的要跟芊芊说吗？她会不会承受不了？”君艾的担忧，让允辰更加不舍。此时她还在顾虑着芊芊。

　　“我会好好处理的。”

　　“我不希望芊芊受到伤害……”

　　“放心，我不会先跟她提我们的事，等过一阵子有机会再说。”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说？”

　　“明天下班就去。”

　　“不会太快吗？”

　　“现在已经没有所谓的太快了。”

　　“嗯，也是……”

　　“还是我现在就打电话给她……”允辰作势拿起手机。

　　“不，不要，”君艾连忙制止，“当面说比较好，明天再说吧。”

　　“的确是当面说比较有礼貌，好。”

　　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隔天允辰还是一直拖到下午才拨了电话给芊芊，那头同样是没温度的回应。原本允辰还担心芊芊不会答应见面，毕竟这两个月以来她总是会找理由拒绝，但出乎意料的是，虽然一开始有些迟疑，但芊芊很快就答应了。他们约了晚上九点。

　　挂掉电话后，允辰传了个信息给君艾，上面写着：“跟芊芊约了晚上九点，谈完后我们再见个面？”三十秒后，君艾回复信息：“好。”允辰的心脏狂跳。

　　到达约定的咖啡馆之前，允辰在心里排练过许多次要讲的话。他并不善于处理坏事，人生也一直在尽量避免这样的状况发生，他是个中庸的人，不突出也不特别，这让他觉得安全。

　　抵达时，果然芊芊已经在里面了，就坐在角落的位置。连今天她都还是提早到。允辰心里溢出一点苦涩。

　　约在咖啡馆是君艾的意思，因为在公众场所，可以让人继续保持理智。但不是他们常去的小角落，而是陌生的咖啡馆。“最好约一个不熟悉的地方。”她还这样补充。“为什么？”“不会那么放松，可以保持专注力。”这些话都很有道理，因此跟芊芊约碰面时，当芊芊主动提议了她家附近的连锁咖啡馆时，他毫无异议地答应了。

　　有某一个瞬间，允辰甚至觉得芊芊怎么会如此熟练这些安排，仿佛是经验老到或是早就计划好了一样。

　　“嗨。”

　　“嗨。”等到允辰的一声招呼，芊芊才发现他已经来了。她把视线缓缓从手机屏幕上头抬起来，尴尬地撇了一下嘴角。

　　“最近好吗？”

　　对自己的女朋友问出这样的话，允辰突然觉得荒唐，但同时也轻叹了口气。一直到这一刻，允辰还是不明白两个人怎么会弄成今天这种局面，他追问过芊芊无数次这个问题，因为得不到回应，最后只好问自己。可是，到现在他还是没有找到答案，在没有答案的地方找出口是不会有结果的，谜底从来都在芊芊手上。

　　“都……还好。”芊芊说完，自己也轻笑了。想必也是发现这个问题的可笑，“我帮你点了热茶，我记得你晚上不喝咖啡。”然后把茶推到他面前。

　　“谢谢。”茶还是烫的。

　　“那你呢？”

　　“我吗？也还好。”

　　“今天找我什么事？”

　　什么叫“找我什么事”，我们不是情侣吗？不是应该要时时知道彼此的状况吗？是谁让两个人落得现在的境况？允辰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我觉得这句话，应该是我要问你的才对。”一瞬间，允辰突然想问个明白，“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不，应该是说，你到底怎么了？”

　　今天之前，原本他已经打算不再追问什么了，更正确地说，是已经放弃再追问。他没有决定权，只是被宣告出局，这是被迫的选择，他从来都没有服气过。

　　“是因为那瓶水吗？”

　　“水？”

　　“鹅銮鼻灯塔的水。”

　　“哦，不是。”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从垦丁回来之后，你的态度就变了？”

　　“抱歉，不是你的错，我只是觉得我们太快在一起了。”芊芊边说边把头低下。

　　“太快在一起？这是什么意思？这不是答案。”

　　“这就是答案……”

　　“不，太快在一起是问题，而不是你变冷漠的答案。一定有其他原因。”

　　“对我来说，这就是答案。”芊芊把头抬起来直视着允辰。

　　允辰看不出她的情绪，疲倦、失望……还是伤心？

　　“我无法接受这个答案。”

　　“我知道你无法接受，所以才一直都没说……但对我来说，真相的确是这样。”

　　“嘟。”芊芊的手机屏幕突然闪了一下，跳出个信息，几秒后屏幕又熄灭。芊芊点开了信息又关上，视线还是停留在手机上头。也太不尊重人了，竟然还看手机！这样的举动让允辰大为光火。“既然如此，我们就到此为止吧。我想你也不会介意。”几乎是一鼓作气，允辰一口气把话都给说完。

　　“嗯？”仿佛像是刚从梦境中醒来一样，芊芊抬起头，一脸迷惘。

　　“我说，我们分手吧。”

　　“你……有喜欢的人了？”芊芊突然这么问。

　　允辰的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然后开始在耳边发出巨大的声响，芊芊发现了什么吗？不可能，他跟君艾很低调。

　　“当然没有，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我。”允辰尽可能用最平稳的语气说话，然后又把问题丢回给芊芊。

　　有那么片刻，允辰其实心底希望芊芊可以挽留自己，我们可以再努力试试，我们不要这么快就放弃……一直到现在，允辰心里都觉得他跟芊芊还没有到应该分手的地步，他们没有无法化解的分歧，还有好多地方可以一起去，怎么就说再见了呢？遗憾的气息仍旧强烈地弥漫在他的心里。

　　然而，芊芊没有。

　　“我只是希望，你可以跟你的下一个女朋友，不管是谁，都能够幸福。”她这样说。

　　明明是祝福的话，但允辰听起来却感觉无比残酷。同时却也让他松了一口气，芊芊没发现。

　　“你放在我那边的东西，我会拿给君艾。”听到君艾的名字，允辰又警觉了一下，随即才想起，其实芊芊说的是，你跟君艾同公司，所以会请她转交。

　　“嗯，好。”允辰僵硬地答应，暗自希望芊芊没有发现自己的心虚，“那就这样，我还有事，先走了。”芊芊只是点了点头。一推开咖啡馆的门出来，外面的低气温冻得允辰打了哆嗦，此时他才想起，刚刚放桌上的那杯热茶，他连一口都没有喝，现在应该也已经凉了吧。允辰赶紧把外套拉链拉上，往地铁站的方向迈步，然后拨了电话给君艾，出发去她家找她。

　　才九点半不到，没想到这么快。在地铁上，允辰看了一下时钟，心里面充满感触，虽然交往时间不长，但毕竟是真心喜欢的人，要分开还是会舍不得。甚至，原本还预期芊芊可能会有的激烈反应才约在外面，没想到都没有派上用场，或许芊芊心里比他还想分手吧。想到这，允辰不禁苦笑了起来。

　　芊芊家与君艾家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坐地铁还要约三十分钟的时间，反而是他住得离君艾最近，只要三站的距离；而离芊芊最近的阿群，刚好就住在同一个地铁站附近；至于小草则刚好是在大家中间点的位置。

　　不过允辰其实知道，过了今晚，或许大家的关系就会不一样了。他本来就是个局外人，是因为跟芊芊在一起了，所以才跟大家熟稔，现在再因为分开而退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短时间内，他跟君艾的关系也不会公开，即使公开了，大家可以接受他再加入吗？心里头很难没有芥蒂，君艾的处境更是尴尬。但那是之后的事了。

　　在许多时候，我们能够做到最多的并不是去控制未来，而是活在当下，去试着让每一个现在过得好，然后希望以后的日子可以好转。

　　然而没想到一出地铁站，允辰就接到了阿群的电话：“芊芊自杀了！”于是他赶紧跳上了出租车，直奔芊芊家。

　　此刻，出租车上的电台正播送着他跟芊芊初相识时的歌，显得格外讽刺。一直到芊芊家巷口时，允辰才想起了与君艾的约定，“糟糕！”但没想到车门才一开，就看见君艾也正好在对面下了车。 把星星都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