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无法信任这个女人,她回头看我的时候,正对上了我冷冽的眼睛,向她投去深深地探究,丝毫不加掩饰。
“念九妹妹,回房去吧,外边凉。”李清清非但不针锋相对,反而回我含笑的泪眼,楚楚可怜,倒显得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和李清清到底是谁输谁赢,一时竟也没了定数。
我怀着满心疑虑独自回房,房门一关,眼前一根尖利的发簪向我袭来,是扫院落的老妇,动作缓慢迟钝,还未发力就先发声喊,我一脚把她踢出去三米远。
她显然不是习武之人,一把年纪遭了我这一脚,立刻吐出一口鲜血来,浑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但她挣扎捡起地上的簪子,整个人在地上蠕动着,爬也要爬向我,花白的乱发下,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嘴里不停咒骂。
她拼尽全力想要给我的伤害,对我来说根本毫无威胁,于是我不退反进,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刺客,不,她还算不上是刺客。
“你为何想杀我?”我问她。
身后的门突然被打开,“念九!”申奕颂正好来找我,闻声冲了进来,护我在身后,却看到地上趴的是个老妇。
老妇身上疼站不起来,手中仍紧握着那支磨得锋利的发簪,抬头看到申奕颂的瞬间,发簪却离了手,彻底崩溃,老泪纵横。
“王爷恩泽深重,我与我儿全凭王爷救济才得活命,这些年,我儿勤学武功,对王爷忠心耿耿,可我儿,不是为国捐躯,也不是为保护王爷而死,是被这个妖女!”她颤抖的手指着我。“这个妖女……不明不白的给杀了!”
我浑身为之一振,眼前的老妇,竟是那日在树林里被我杀的六人中……其中一个的母亲,而我……我的剑太快,我甚至都想不起来他们的脸。
是羞愧,它以灼烧之势将我吞没,我恨不得化成灰烬立刻从她眼前消失。
老妇趴在地上嘶喊着质问我,哭的撕心裂肺,“我的儿子有什么错?他有什么错?”
我后退着,血债累累,铁证如山,我无处可逃。
申奕颂眸光一沉,立刻叫来人,而后吩咐左右。
“把她带下去,还有,找出泄露那件事的人。”
老妇痛哭着捶地,“王爷!你可不能受妖女的蒙蔽啊,王妃娘娘慈悲心肠却被这妖女所害,这妖女歹毒啊……”
声音远去,却久久萦绕在我脑海,如同魔障。我像被她的发簪死死钉住了胸口,血不能流动,浑身不得动弹。
是啊,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妖女,除了这个老妇,其他死在我剑下的人也有哭天抢地的亲人吧?
我仇恨自己,但我还要存活于世,与其仇恨自己,恨别人更好受些。
回房去吧,外边凉!我握紧了拳头,除了李清清,我想不出第二个人有能力有动机安排今天这一幕,演技真好!我怒不可遏,想到李清清方才出门,抬腿便要去追,整个人杀气腾腾。
申奕颂一把握住了我的胳膊。我回头怒视他,申奕颂道:“念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会是清清。”
我愤愤的看着申奕颂,面对李清清,他完全没有理性,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盲目的信任!哪怕事情关乎于我,他也是如此!我甩开申奕颂,独自推门出去了。
李清清太高明了,是我一直低估了她。她是申奕颂的救命恩人,平凡女子,而我是刺客,我手上沾了多少人血不言而喻。
闭口不言,我们尚能相安无事,一旦把这些挑明了放在阳光下面,我就万般不是人,什么都不配。而我只能任由他们责骂,因为我的生涯本就是罪恶的。
“念九。”
我实在被气昏了头,甚至没有意识到申奕颂一直跟在我身后,我一转过身,就被拉入他的怀抱。
“杀人偿命,我该以死谢罪。”我把头抵在他胸口,低喃着。
我不想死,可我该死。从前我的世界里只有师兄,他落下悬崖之前嘱咐我活下去,那我便活下去,却只是活下去,麻木不仁,没有心。
“就算你以死谢罪,他们也不能复生。”他说。
我挣脱他的怀抱,“那我还能如何?永远比菩萨心肠的李清清矮半头么?”
申奕颂双手捧着我的脸,认真的看着我的眼睛,“念九,不管你走过的路是黑是白,我都待你如一。”
心跳,漏了半拍,又报复似的狂跳起来。
我行走江湖这些年,见过有的人爱才华,有的人爱善良,可今时今日,眼前这个人要的只是我,仅仅是我,一个犯过罪的,极端冲动的,浑身都是锋芒的我。
我细细打量他的眉眼,左手食指不由的抚平他皱起的眉,如果说从小到大,我把师兄当成一切只是一种习惯,那么从眼下的这一刻起,那份习惯大放异彩,给了我更强更新的力量,它支撑我的生命,甚至重塑我的生命。
我举起手,郑重起誓,“我念九,永生永世不做刺客,不害人命,胆敢违背,人神共诛!”
申奕颂把我的手握住拉下来,似乎觉得发誓是傻瓜才做的事,“待与夜愧交换了解药,世上纷扰,再与我们无关。”不需要山盟海誓,交换一个眼神,就已胜过沧海桑田。
可世上纷扰真能与我无关么?我再回到自己房中,老妇虽被拉走,可是我一看门口,我就能想起她痛不欲生的样子,她带给我的冲击太大,在余生的每一天,我都会在那个老妇眼神里受刑。而今日,只是个开始。
入夜,我坐立难安,更不要说入睡。我恨自己,但我不想被自己的恨溺死,唯一用爱覆盖我的罪的人,唯一能救我的,是申奕颂,一刻也不能安歇,我需要他,哪怕不触碰,只是看着也会觉得心安。
于是我像个刺客似的,蹑手蹑脚潜去申奕颂的书房,月华娇羞的从云里透出来,凉风习习,花枝的影不住的点头。
“逮到了。”我一翻进窗子就被申奕颂接了个正着,我有些挫败,瞥了一眼书案,撇嘴道:“反应那么快,刚才肯定不是在认真看书。”
申奕颂笑,“我不是说了一会儿去找你,怎么,半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将我轻轻放下来。
我不答他,自顾自在书房里闲逛。夜傀用解药交换龙七,这应该没什么问题,不然云桑也不会叫雾罗姬来毒李清清,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总是慌慌的,总觉得会有事发生。我安抚自己,也许是我从来没过过这么平静的日子?也许是幸福来得太过突然,我还不太适应?
我转过身,看到申奕颂书下压了一张纸,漏了一个角,显得刻意。我走过去,“这是什么?”我刚把手伸过去,就被申奕颂按住了。
申奕颂神情不太自然,但是看我起疑,还是放开了我的手。
我抽出那张纸一看。
杨雁沉……
杨雁沉……
杨雁沉……
数不清的杨雁沉,墨迹未干,沉甸甸的一张纸。
我呆站在原地。
申奕颂从背后拥住我,温暖如新被裹身,他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是一缕春光在空气里温柔漾开,“对不起,即使这样,还是……想不起来……”
心头一暖,我不由鼻头一酸,转过身,用力抱住他,“没关系。”
我的热泪涌出眼眶,落在他的肩头,他也紧紧抱住我,我更大声的告诉他,“真的没关系!”
“杨雁沉这个名字,就是你给我取的。那时候我才被师父捡回来,你看我长得可爱,期望我长大以后沉鱼落雁,就给我冠了师父的姓,取了雁沉这个名。”
申奕颂轻笑着,故意道:“那你还真是辜负了我的期望。”
我踢他,被他笑着躲开,“对了,有件事告知你,不容商量。”他正色道。
“什么?”
“跟我成亲,做我的王妃。”
次日一早,我一醒来就听到外头喧嚣一片,紧接着小鱼带着一大群侍女涌进我眼帘。她们端着喜服和首饰进屋,火红的,晶亮的,密密麻麻刺得我一阵眩晕。我硬着头皮选了几件简单的首饰,道了句一切从简,逃似的出门去了。
屋外头,亦是满目的红绸,双喜,整个王府一改往日威严,红妆华裳的一裹,像在酝酿一个盛大的节日,一个我从未想过能属于我的节日。我站在台阶上,看着整个王府为我忙碌,申奕颂迎面走来,笑若春风,一把将我抱起。
悬空旋转的一刻,我纵声笑起来,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在华山的日子,这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笑得如此舒心。
“准备的怎么样了?”他问我。
我笑着搂住申奕颂的脖子,“我不会打扮,等你来帮我。”
“好。”
我们一同进屋,面对琳琅满目的喜服珠翠,申奕颂认真挑选,放在我身上比较。
门外来人通报,声音尖利刺耳,说是李清清腹痛难忍,要请他过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申奕颂已经不愿迁就,耐着性子,微微皱起了眉,“本王又不是大夫,请御医。”
打发走了下人,申奕颂拿起了一件曳地的金丝锦绣华服,绛红色,明艳如火。红珊瑚对钗,赤金琉璃花钿,鎏金纹花长簪样式简单优美,他不问我,但选出的一样样,正中我心意。
一反世俗成亲前男女不得见面的规矩,此时此刻,我和申奕颂两个人在屋里专心为我们的婚礼做准备,才是真正的沉浸在欢喜中。
“穿上让我瞧瞧。”他见我满意,笑着说。我拿起那套华服站在铜镜前,想象自己穿上的样子,红衣衬得我少了几分江湖气,恍然间有了娇羞之色,我摇摇头,“明天不就能看了。”
门口再次来了人,这回是太医,请进来一看,他脸上带笑,连连道喜,“恭喜殿下,贺喜殿下,王妃有喜了!”
李清清和有了申奕颂的孩子!我的脑中瞬间嗡声一片,隐约听到他接着说,“已经三个月有余,近日因为王妃心情太过悲伤冲了胎气,不过并无大碍,按时喝安胎药……” 何处惹情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