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的原因基本调查清楚了，是库存的一批加固材料因为成分不达标，导致其中掺杂了过量的易燃元素。

　　加上管理的疏忽，在高温天气里呈现堆积高库存的易燃状态，直接造成粉尘爆炸。

　　当凌爵连夜从安全曙出来，把这个消息通过手机告诉沈星野的时候。两个人同时沉默了有十几秒——

　　“星野，你是不是也觉得……”

　　“跟当初齐科仓库着火的原因，很像。”

　　大半年前的那场火灾，白珞娅意外亡故，直接责任人是实习保安赵安宇。

　　如今工地上的这场爆炸，黄炳坤意外亡故。两者之间最大的联系便是——黄炳坤是赵安宇的师傅。

　　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蹊跷？沈星野凝了下心神，却无法一下子抓出头绪。

　　听到身边开门声，沈星野下意识站了起来。

　　他知道，是录完口供的赵安月出来了。

　　没有多余的苛责，没有冷淡的嘲讽，他一步上前展开双臂，将赵安月颤抖不已的小身子牢牢匝在怀里。

　　“星野……我……”

　　“什么都别说，没事就好。”

　　感受着她整个人缩在自己怀抱里的战栗，泪水温而转凉，沿着他的脖颈一滴滴沾湿滑落。

　　“黄叔没了……”

　　赵安月哽着声音：“如果今天我们没有去工地就好了。如果没去见黄叔，也许他还和以前一样，留在原来的基建区域，不会过来我们这边……”

　　怀里的女孩还如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一样，不停地道歉。

　　为自己今天的意外，为给工程项目里早就的麻烦，为无法按时参加爷爷的生日宴，为各种在别人看来都不能理解的自我反省，不断道歉。

　　其实沈星野大抵是知道的，她只是习惯了这样做。

　　因为这么久以来，是不是她的错，他都会不讲道理地归为她的错。

　　从她口中字字真诚脱出的‘对不起’，听在沈星野的耳朵里就好像是赵安月不得不加身的一种保护色。

　　可是……

　　“你总是习惯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么？”

　　沈星野放开一只手臂，以掌心摩挲在赵安月的脸颊上。

　　也不知为什么，她的每一寸眼泪都像火种一样灼烫。

　　“今天是这样，当年也是这样……”

　　话音出口，沈星野才终于意识到这一刻的他竟然在为赵安月豁免。

　　他曾恨不能将这个女人定格在十字架上来审判，曾恨不能把所有的无力感都倾轧在她羸弱的双肩上。

　　而这一刻，他却仿佛要脱口告诉她。

　　赵安月，白珞娅的死其实并不是你的错。

　　捧起赵安月的双颊，沈星野幻想着她此刻的神情。

　　那会是一张小小的，带着扬灰和污秽的脸。泪水充盈眼眶，红血丝遍布。

　　委屈而无助的表情，一抽一抽的肩膀……

　　手掌附着她的脸颊，泪水却越涌越多。

　　沈星野恨透了眼前的黑暗，恨透了这种抓心挠肝的好奇感。

　　他……是真的很想看看她的样子，很想用温和的眼神给予她安静的抚慰与鼓励。

　　可是空洞的眸子里，连悲伤的色彩都好像不是为她专门留驻的。

　　“赵安月，我们回家。”

　　***

　　温暖的浴缸，洗尽赵安月一身的疲惫和恐慌。

　　白天一幕幕的混乱在她脑中重叠，废墟火药鲜血和阴谋。

　　她闭上眼睛，很想沉下去，连思维一块洗涤冲泡一下。

　　而就在这时，沈星野突然拉开门冲了进来。

　　二话不说把赵安月从浴缸里捞了出来——

　　“不能再泡澡了，我再网上查过，怀孕头三个月是不能洗太久热水澡的。”

　　干净的浴巾从天降，将一脸茫然的赵安月紧紧包裹住。

　　沈星野的动作依然不温柔，只把她湿润的长发揉弄得如杂草一般。

　　“星野你……你说什么？怀孕？”

　　“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沈星野板起脸，“爷爷和梁奶奶都知道，你却一直不告诉我？”

　　“我……”

　　赵安月这才想起来，那天在梁奶奶家吃饭的时候，好像因为自己突然反胃，被两位老人家怀疑是有喜。

　　“其实我都还没有上医院去确认……况且……”

　　赵安月偷偷瞄了沈星野一眼，说：“况且，我想你应该并不……”

　　“谁说我不要！赵安月我警告你不要给我自作主张。这个孩子，必须要生下来。”

　　“啊？我以为你……”

　　沈星野的态度是出乎赵安月意料的。

　　说实话，她这些天也不是全然没有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的有孕，只是压根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能给生活带来多少不一样。

　　毕竟，在赵安月的印象中，沈星野是绝对不可能同意她生下孩子的。

　　在他心里，她从一开始就不具备这个资格。

　　“你以为什么？”

　　沈星野停下手中的电吹风，戛然而止的噪音在一瞬间敲破了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

　　“我再说一遍，把孩子生下来。我要它。”

　　赵安月：“……”

　　双手轻轻抚在小腹上，赵安月闭了闭眼，微微靠向身后那片紧实的胸膛。

　　耳边的电吹风再次响起轰鸣声，温热的风直入心沁。

　　那一刻，赵安月仿佛有种错梦的直觉。

　　她期待的那种幸福，真的快要来临了么？

　　如果，沈星野的眼睛可以康复，那么自己还有什么好祈求的？

　　可是他的眼睛……

　　泪水沿着赵安月的双颊，一滴滴落在沈星野抚弄她发梢的手上。

　　“你怎么又哭了？”

　　沈星野停下电吹风，转身到赵安月的面前。大手轻轻盖在她的睫毛上。

　　“星野……我想跟你说件事，你……你先冷静点听好么？”

　　嘴上说着让他冷静，而此刻的赵安月又如何能做到让自己先冷静？

　　泪水簌簌而下，像极了窗外这场消暑的秋雨。

　　沈星野按在赵安月双肩上的手，渐渐僵硬，颤抖。

　　“你，要说什么？”

　　“星野，我把你在刘医生那里拍得片子偷了出来，拿去给外面好几家的公立医院看过。所有的医生的说法……都跟那天我们去看过的许医生一致。星野……你的眼睛……”

　　“你说什么……”

　　在赵安月痛哭泣诉着说完所谓真相的同时，天空中划过一道惨白的闪电。

　　沈星野抓在赵安月肩膀上的双手紧了紧，最终却还是因为担心弄疼了她，而慢慢松弛，垂下。

　　“星野，你先不要放弃好么？也许还有别的方法可以……只不过，不会像你之前想的那么简单。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妈妈和刘医生都要瞒着你。沈银河告诉我说，她是担心你知道真相后悔受不了。可我相信，你是这世上最坚强的人。面对怎样逆境你都能坚持住的，你不会垮是不是？你……”

　　“我的眼睛，没有办法通过简单的角膜移植来复明，对么？因为虹膜上的损伤，近乎整个晶状体剥离。对么？”

　　双手轻轻抚在赵安月的脖颈间，沈星野的手，一点一点移上她的脸颊。

　　指腹摸索在她一开一合的樱唇上，柔软的质感，吐息如兰。

　　沈星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流泪了，只觉得眼睛里酸胀着，跳疼着。

　　“星野……”

　　“如果我永远也看不见了，那真是蛮遗憾的。”

　　垂下头，沈星野把手掌滑下来，轻轻按在赵安月的小腹上。

　　“我将看不到它，也看不到你……是么？”

　　“星野，不会的……一定还有别的办法，一定……”

　　看着男人眼里的暗红色的血丝，那空洞而无聚焦的眼眸，赵安月的心一下一下被扯得生疼。

　　而除了一把将他拥入怀中，她真的不知道脆弱的自己能用什么方式来改变这残忍的现状。

　　窗外电闪雷鸣，两人就这样维持着有点绝望的姿态，紧紧拥抱在一起。

　　疲惫的赵安月一觉睡到天亮，才发现身边的沈星野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的。

　　“吴妈！”

　　揉了揉酸软的肩颈，赵安月下地喊人。

　　“先生呢？”

　　“先生出去了。一大早的，是张师傅来接他的。”

　　雨已经停了，带来了秋的冷意。

　　赵安月觉得胳膊上冷飕飕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喷嚏。

　　她想，沈星野该不会是去找刘医生或者是郑丽欣了吧。

　　手机在这一刻突然唱响，赵安月一看，是沈银河。

　　“小银！怎么样了？祁斯文他……”

　　昨晚十一点多祁斯文才脱离了危险，沉重的钢筋预制板砸断了他的肩胛骨，破坏了锁骨动脉。

　　当时送到医院的时候就下了病危，而更不幸的是，因为昨晚国道上的一场特大车祸，导致急诊室里伤员人满，输血需求量也非常紧张。

　　赵安月只记得祁斯文是A型血，最后是沈银河与沈星野一人捐了400cc才渡过了最危险的手术期。

　　巧得很，他们的血型一致。

　　起先赵安月并不能理解沈星野捐血的决定，她一直以为他视那男人为敌。

　　但沈星野却说，其一，他是老板，祁斯文是他的员工。他总不可能在工伤之下见死不救，难道等着媒体弹劾么？

　　其二，他不想伤沈倩怡的心。

　　其三，祁斯文毕竟是为了保护赵安月和沈银河，这点情义总该还馈吧。

　　后来，赵安月被沈星野带回了家，但她知道沈银河是全程陪在医院的。

　　今天一早他打电话过来，所以赵安月本能以为，是不是祁斯文情况有变化。

　　“不是不是，你别担心，祁教授现在情况已经稳定了。但我就是想问问你，要不要告诉我姐啊？”

　　“你说小倩？”赵安月想了想，“还是说一声吧。都在公司里，这么大的事也瞒不住她的。何况……”

　　赵安月想说，祁斯文在A城甚至连个亲人都没有。有沈倩怡照顾他也好。

　　“嗯嗯，我也这么想。”沈银河说着，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打呵欠。要知道他这一晚上没合眼，这会儿也是累得不行。

　　赵安月本来想劝他说，等沈倩怡过去了，让他赶紧回家休息下吧。

　　但沈银河又说，昨天因为这个意外连爷爷的寿宴都错过了。要么今天，他们两个专门去看看爷爷？

　　“好像，也是应该的。”赵安月想了一下，道，“要不你到医院先等我下好么？我过去找你。”

　　其实赵安月想的是，要么去医院顺便验个血吧。

　　想到昨天晚上沈星野因为自己怀孕时表现出来的那个状态，赵安月就觉得心里酸酸的。

　　从来不知道他也会那么期待一个孩子，赵安月想。

　　又或者说因为白珞娅的死，还有那么来不及到世界上来的孩子……

　　赵安月稍微洗漱了一下，换了身轻便的衣服。

　　翻包找车钥匙，却未果。

　　起先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车钥匙掉在昨天的事故现场了，可是这会儿用力回忆了一下才意识到，之前她好像是把车借给杜雪琪了哎！

　　话说，她到现在还没把车还给自己？

　　赵安月掏出手机，给杜雪琪打了个电话。

　　关机。

　　可能是还没起来？

　　她没想太多，直接叫了出租车往医院去。

　　挂号验血等B超的时候，赵安月到楼上重症处去看祁斯文。

　　“我跟我姐说过了，她正在往这边赶……”

　　沈银河的衣服还没换，T恤上都是污渍和暗色的血迹，整个人看起来又疲惫又颓废。

　　但在看到赵安月的一瞬间，眼里的精神还是藏不住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大哥为了‘泰晤之景’已经花了好多心血了，现在这场意外，说不定要给公司带来很大的不利影响呢。”

　　赵安月听着他的叹息，很自然地想到了黄炳坤。

　　昨天晚上，黄叔的儿子过来认人的时候，那个场景简直让赵安月到现在都不敢回忆。

　　要怎样坚强的男孩子，才能接受在短短两个月内，父母先后离世，自己瞬间成孤。

　　她记得他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脸色惨白，薄唇轻抿，甚至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那超乎寻常少年人的冷静，十足叫人心痛。

　　但世事无常，上天不会因为你生活得本来辛苦，就把你从灾难的名单里抹杀去。

　　“请问，你们谁是祁斯文的家属？”

　　就在这时，穿白大褂的医生从走廊那边过来。

　　赵安月和沈银河同时站起来，但接踵而至的偏偏就是略有尴尬的面面相觑。

　　“医生，我们是他朋友，他的家人……”

　　祁斯文没有家人，赵安月也从没听说过他的家人。

　　“是什么情况，您能先跟我们说么？”

　　医生看了看手里的病例，说：“你们先别紧张，不是很严重的事。主要是因为他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估计明天就能转普通病房了。但有关他左边肩胛骨的后续治疗方案，需要跟他本人或家属商量一下。毕竟，他肩膀上的旧伤已经造成了一定程度的肩胛骨裂，这一次的骨折等于说是非常严重的二次伤害。有一定的致残风险——”

　　“您说什么？”赵安月惊讶了一下，“什么旧伤？很早以前的？”

　　“不能算很早，连外皮创伤组织都没有完全愈合，最多也就一个月吧。看样子，很像类似枪伤。我们医院有上报可疑伤的义务，但毕竟不是同次的治疗范围，还是希望能等他醒来，先问问他好了。”

　　大夫说出枪伤的一瞬间，赵安月整个人是近乎石化的。

　　好端端的，祁斯文怎么会受枪伤呢？还只有一个月前？

　　一个月前他已经来到了齐科，每天朝九晚五上下班，要是被人打伤了，总不可能连个病假都……

　　不对。

　　赵安月的脑袋里突然穿插了几个记忆片段，可就在她刚准备串联成线索的一刹那，身后高亢尖细的呼叫声差点震透她的耳朵！

　　“安安姐！小银！”

　　是沈倩怡！

　　“祁斯文怎么样了？他怎么样了！人在哪里！”

　　看着沈倩怡近乎哭出来的焦急，赵安月一把拉住她：“小倩！小倩你先别着急，祁斯文已经脱离危险了。”

　　“真的？”沈倩怡稍微冷静了一下，但眼里夺眶出来的泪水却没可能反重力收回去。

　　“真的，”沈银河凑上来劝她，“就知道你会为他担心，为他伤心。我和大哥昨天一人帮他捐了400CC呢。姐，你可得请我吃顿好的，赶紧补补回来。”

　　“滚！哪来的你给我滚哪去！”沈倩怡攥了攥拳头，凶他，“你明知道他对我很重要，那么危险的时候，你居然还好意思躲在他身后！”

　　“你这……什么话嘛。”沈银河被骂的一脸懵逼：“难道你很希望今天看到躺在里面的人是我么？你是不是我亲姐啊？”

　　眼看着两人之间的火药味有点重，赵安月赶紧过去打圆场。

　　“小倩！是我不好，是我非要去那个危险地方的。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了，谁也没想到会这样。总之祁总监没有生命危险了，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小银在这里守了一个晚上，也很累了。我和他先回去，等下去看看爷爷，昨天晚上，爷爷一定也很担心吧？都是我们不好，耽误了那么大的事。”

　　“爷爷昨晚根本没露面……”沈倩怡用纸巾擦了擦眼角，“安安姐，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沈倩怡拉着赵安月的衣角，同时往沈银河那边警惕地盯了一下。

　　沈银河被她怼得有点莫名其妙，于是挠挠头说，要不自己下去先叫个出租车吧。

　　等下再打赵安月的电话联系她。

　　***

　　“你说什么？小倩！这种话……”

　　听了沈倩怡的话，赵安月惊得合不拢嘴。

　　“我亲眼见到的好么！我二叔跟郑丽欣在一起，说了好多暧昧的话。安安姐，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说，二叔根本就不喜欢女人，这把年纪了也不结婚，也没孩子。而且他给人的感觉一向是捉摸不定又狠又阴的，怎么想也不可能会喜欢郑丽欣那么没品的女人。安安姐，我现在脑子乱死了。不敢跟大哥说，也不敢告诉小银。我甚至怀疑，怀疑……郑丽欣到底是不是在坑大哥啊！”

　　“小倩你先别着急，事情若有真相，早晚要水落石出。不过我也建议你先不要贸然找长辈们摊牌，不管怎么说——小倩？！”

　　赵安月刚想再说点什么，就发现沈倩怡一双大眼睛这会儿直勾勾的。

　　盯着，自己的身后——

　　“小倩，你在说什么呢？”

　　听到身后一声温和磁性却又低沉阴冷的男音，赵安月只觉得整个人全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如果她猜得不错，眼前这个气质特别的男人，应该就是沈星野的二叔沈秋舫了。

　　他，为什么会来医院呢？！

　　“沈……沈先生。”

　　赵安月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沈倩怡叫二叔，她本来也应该叫二叔的。

　　但就是觉得这男人身上那股压迫感十足的，生人勿近的气质，确实让她有点犹豫的。

　　“二叔……我……我没说什么啊！”

　　就连沈倩怡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在面对沈秋舫的时候，都足足降了好几个嚣张度。

　　有时候赵安月真的承认，男人的强势和恐怖程度，真的跟他们的颜值没什么关系的。

　　“星野早上来公司跟我当面谈判的，我还以为他能带你一块来。”沈秋舫转向赵安月，“后来想想，也难怪。商场上的事若都每件都搅合上你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那真是有够麻烦的了。”

　　说完，沈秋舫擦过赵安月的肩膀，往重症监护室走去。

　　他来看祁斯文么？！赵安月懵了一下。

　　“因为正式决定要以知识产权的方式入股齐科，总要作为股东来安抚下受伤的员工。”沈秋舫大概一下子就看穿了赵安月的疑惑。他转过头，表情波澜不惊，“所以，很奇怪么？”

　　“没……没有。”

　　赵安月紧张得手心攥出汗，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

　　“二叔动作还真是蛮快的，难怪短短几年功夫，就能把沈氏打造到今天这个规模。爷爷一直跟我说，让我多学学您的管理理念。受教了。”

　　只觉得肩膀上突然被温厚的大手牢牢盖住，赵安月倒吸一口凉气，不用回头就意识到了身后的熟悉。

　　沈星野什么时候来的，她并不清楚。 愿君如星，我如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