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傍晚的风从窗缝吹进来,温暖而柔软,韩瑾修站在原地不能动,郁久安的手轻轻地搂着他脖子,她在亲吻他,多少天来第一次主动。
但他没有回应,他的身体僵硬,耳机里两个女人的对话很长,他听了很久,寒气逐渐地从心口弥漫到四肢百骸,那种冷意让他原本赶着来见她的沸腾血液冷却下来,凝结成冰,无法流通。
——“我做的事情和平时也没什么差别,而且那也是她活该的,谁让她要骗我?!”
——“韩潜根本就没给我回过信,一次都没有,那些回信都是苏梓写的……”
——“我只是摘了她的口罩,脱了她的校服,把她关在教学楼后面那栋废搂的洗手间。”
——“而且她到最后道歉的时候还想哄我,竟说她是韩潜的妹妹,和我说谎都不用脑子了,妹妹?认识就能当韩潜妹妹啊,要是妹妹怎么早不见韩潜给她出头呢……”
男人身体紧绷,就连唇角都是僵硬的,郁久安轻柔地吻他,他的唇柔软微凉,她闭着眼沉迷在这个一厢情愿的吻里,微微睁开眼手又抚上他眼角,唇也很快辗转在他眼角眉梢。
韩瑾修突然间一把推开了她。
他动作很大地后退了一步,耳机线被扯了一下,她本来放在窗台上的手机也被拽着摔到了地上,连同扯落的耳机,发出一声脆响。
他视线盯着地上的手机,拳攥了攥,没攥紧,没什么力气,他的脑子是空的,消化不了刚才听到的那些话。
郁久安从窗台下来,弯身捡起自己手机,先将耳机凑耳边确认手机没事,然后淡淡说:“你以前给过我一个邮箱,完整的录音我会发到邮箱里,你想拿去鉴定也可以。”
她关掉音频,将耳机拔掉在手中低头慢慢理着耳机线,“这个房子还有不到三个月就会到期,如果你确定要住在对面,我会离开这里,小佳和徐杰,还有任何受雇于你的人我都不想再看到。”
她缓慢抬眸,睇向男人苍白的脸。
他的脸惨白的仿佛被抽了魂魄,唇在发抖,“这不是真的。”
她沉默了几秒,手攥紧手机,别过视线不看他的脸,“录音给你,我不欠你什么了。”
她说完迈步,想走出去,途径男人身侧,被他一把攥紧手腕,那力道之大令她痛的拧眉。
“这录音是假的吧?”他的手也在打颤,“是你弄出来糊弄我的,对吧?”
她静静看着他,他眼底尚存一丝侥幸,像是要说服自己,又道:“肯定是假的,要是真有这种东西你肯定早就拿出来了,是假的,不然你不会等到现在才给我听……”
她眼底里倒映着他的模样,这时候才知道绝望中心存侥幸的人看起来是什么可悲的样子,原来她从前也就是这样,欺骗自己这个世界没有那么糟糕,但其实在心底里,她很清楚,她的世界已经无药可救。
她说:“真的假的,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是吗?”
他攥着她的手腕,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用了多大力气,看到她痛的皱眉,他红了眼,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说:“假的。”
“是假的,你太想走了,用这种东西骗我,是假的,我不信。”
她慢慢扳开他的手,“你本事那么大,现在也认识丁妍,想判断真假很容易。”
他忽然吼了出来:“是假的!你以为我会信这种东西!”
她盯着他几秒,忽然就笑了,笑的有些凄凉。
他后退了几步,脚步踉跄,模样颓败而狼狈,头低下去,喘息乱了,声音小了,“假的……不然你当初怎么不拿出来呢?”
她想了想,“可能是忘了吧。”
她转身要出去,他叫她,“久安……不要骗我,假的是不是?”
他看着她背影,而视线是模糊的,他想,只要她说。
只要她说,他就会信。
郁久安的手搭在门把上,没回头,“丁妍给你写信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你和苏梓是最清楚的,如果不是丁妍告诉我,我也不会知道苏梓是你妹妹,其实那时候,我一直以为你是喜欢苏梓才对她那么好……”
她顿了顿,手将门把攥的更紧,“苏梓被丁妍带走是因为你,我却为了你想要拦住她,还因为这个被威胁去替罪,我妈妈也许是因为这个才……”
她呼吸有急促,胸口一起一伏,“韩潜,我从来就不欠着你什么,你的人生变成这样,是你自己造成的,因为苏梓的死……”
她喉头哽的厉害,深深吸了口气没说下去,拉开门走出去。
……
小佳本来想当然以为韩瑾修这个时候过来是要在这边吃饭,然而不多时韩瑾修离开了,离开的时候失魂落魄,面如土色。
看惯了韩瑾修运筹帷幄的样子,被这模样吓到,她记忆里韩瑾修乱了阵脚只有一次,就是郁久安流产那时候,她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连着叫了几句先生都没得到回应,韩瑾修走的匆忙,那步伐甚至是有些踉跄的,像在逃。
郁久安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见门重重合上的声响。
她知道男人不是摔门,只是已经不知道力度了,她低头摸着手腕上被男人掐出的一圈红痕,对小佳说:“小佳,你和徐杰去看着他吧。”
小佳一愣,一头雾水。
她说:“不管他,他可能会出事。”
小佳睁大眼,“你们又怎么了?”
郁久安这段时间对着韩瑾修其实都没有好脸色,小佳不明白什么事情能让韩瑾修失措到这个地步。
郁久安身体缩进沙发一角,“出事了别找我。”
小佳被她说的有点怕,但没有韩瑾修下令也不敢离开,给徐杰打了个电话。
韩瑾修其实没出事,他甚至没有离开小区,徐杰找到人的时候,他还在小区停车场,自己的车里面。
就和一尊石雕一样,坐在驾驶座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徐杰在窗口连续敲了几下,韩瑾修才缓慢地转过脸。
徐杰弯着身,隔着窗玻璃说话,韩瑾修看到徐杰的嘴巴一张一合的,但他听不见声音。
徐杰说了半天,韩瑾修连车窗玻璃都没降,他有些无语,小佳在电话里面说的吓人,他耐心地又道:“先生,您先开车让我上去吧?”
说罢手扳着车门动两下。
韩瑾修还是木然的,隔了会儿降下车窗,少了车窗暗色玻璃,徐杰这才发现韩瑾修脸色白的吓人。
韩瑾修张嘴,好半天艰难发出声音,“你怎么来了。”
徐杰沉默几秒,“我来和您汇报数据。”
韩瑾修脑子不太转,“什么?”
徐杰皱着眉,“您没事吧,不然我送您去酒店?”
韩瑾修呆了会儿,徐杰不确定他是不是在思考,最后他说:“你让我想想。”
徐杰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小佳没在郁久安那问出什么来,最后徐杰在车边安静地等待。
这一等就是几个小时。
韩瑾修一直坐在车里没动,思路走入死角,录音里的话,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凑在一起,他却分辨不出了,他茫然地发着愣,没办法思考。
夜色渐浓,徐杰在车边站了许久,腿都困了,车门终于打开,韩瑾修下了车,又径直往郁久安住处去。
徐杰愣了下要跟,才发现车子都没锁,车门敞着,车钥匙就随便地扔在副驾驶座位上,他赶紧拿钥匙将车锁了才去跟韩瑾修。
折回房子里,小佳在看电视,郁久安在卧室窗口椅子坐着,趴在桌上侧着脸看着窗外华灯初上的城市,听见门被推开,她回头,韩瑾修关上门走过来。
他走的不快,站在她面前问:“是你为了离开我想出来的吗?你找丁妍录音了?”
他问的近乎执拗,像个孩子,几个小时过去了,他看似在思考,却想出这么个结果,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疼,但又觉得好笑。
他在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在逃避的时候,居然能找出这种理由。
她摇摇头,“录音是真的,在你和关知婳订婚的那天录的,当天我本来想过把录音给你,但是……”
她停了下,“我不希望你……”
话头又顿住,她移开视线,闭眼又睁开,“是我私心,不给你录音,还可以有个借口留在你身边,但现在我们变成这样,都没有意义了。”
他不说话。
她知道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没指望他很快就能接受,她说:“我们对彼此来说是什么?继续纠缠,对你我都没好处,你看到我也会想起过去的事,我也……”
她抬手在眼角抹了下,有些怆然笑一声,想再说什么,但唇动了动,却闭上了。
韩瑾修说:“我不信,你骗我的,你是觉得我骗了你你不平衡?但苏梓的事情怎么能拿来……”
他眼眸里逐渐黯下去。
他只是觉得不真实。
一切都好像噩梦,他坐在车里从八年前一直想到了现在,从得知苏梓跳楼苏妈妈过世开始到这一刻,这就是个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噩梦,上楼的时候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踩在地面上,他的脚步虚浮,到现在不能摆脱腿软的无力感觉。
郁久安坐了会儿,两人静默着,后来她起身,轻轻抱住他。
他现在的感觉她懂。
那一天,她在学校读检讨认罪,然后被警察带着要回家去收拾东西,家里空荡荡的,妈妈不在,她想着妈妈大概是去火车站了,总得告别的,她被警察带着去火车站。
路上她想,她得和妈妈说一声,家里那些钱,不能胡乱花了,要用的时候可以用,留一些等她出来了,或者可以开个小店什么的,这样她们以后的生活也会有些保障。
那时她真傻,一边觉得对不起苏梓,但一边又不受控地想,死了的人已经死了,她为自己开解,她也是被逼无奈。
但临近火车站,有警车的鸣笛声响在耳边,她被拦在外面,心头升起不详预感,听见有警察说有女人在火车开来的时候跳下铁轨,她疯了似地推开拦着她的人冲进去。
铁轨上大片的血迹,她无法辨析那是个人,因为已经没有人形。
那时,她也不信那是妈妈,她嘶哑地哭着喊妈妈,整个火车站都是她撕心裂肺的吼,到后来就连警察也不再拉她,她跪在铁轨上,在血泊中她看到妈妈最喜欢的衣服,上面的鲜花刺绣被殷红的血浸染,开在铁轨上,目所能及的是残破碎裂的肢体。
那时候她觉得天塌下来了,她快要死了。
在少管所最初的日子里,她痛苦的快要分裂,一会儿想妈妈那时候一定是精神又不正常才会做出那种事,和她认罪没有关系,但又一阵子,她想起,其实妈妈经常去火车站等人的,但没有一回做出这么失控的事情,妈妈在最失控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打她而已。
将罪责推脱到别的人别的事上面,是人类体内一种趋利避害的本能,逃避了内心的罪恶感,可以短暂地让内心获得安宁,哪怕是假象,但无可避免,人的身体和心灵都是这样,总是很自私地在保护着自己。
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崩溃。
韩瑾修被她抱着,身体依旧是僵硬的,过了许久,他把她狠狠推开,力气竟大到让她一下子撞在桌子上。
他红了眼,表情是愤怒的,“郁久安,你骗我,我不信!”
她并不恼,扶着被撞疼的腰直起身,微微仰着脸看着她,笑容里也带了些哀伤,“其实你自己很清楚,多问我几遍答案也不会改变,我哄你有用吗?你已经听过了,你都知道的。”
徐杰和小佳在外面听到撞击的声音,不得已地敲门,徐杰在外面焦急地喊了几声先生,就将门给推开了。
韩瑾修喘着气,低下头,手按着额头,弯下身又站起来,头晕的厉害,明明已经在大口呼吸却觉得心慌气短的厉害,转身往外走,脚下竟然绊了下,徐杰扶住,小佳已经跑过去看郁久安了。
韩瑾修头也不回再次离开,徐杰跟过去,小佳看这样子有些慌,见郁久安手揉着腰,“先生对你动粗了?”
郁久安摇头,“只是推了我一下。”
韩瑾修正常的时候是拿郁久安当宝贝的,简直含在嘴里怕化了那种,小佳一听心里就犯嘀咕,“你说什么了,让先生这么大反应?”
郁久安没回答,揉着腰在椅子上坐下。
小佳有些气不过,“我不知道你还想要先生怎么样?他对你够好的了,你上次刺伤了他他也护着你,之前流产的事情也不能赖他,而且我都听徐杰说了,现在他和关知婳已经退婚,何暖很快也会坐牢,你以后不再见不得光了啊……”
郁久安靠住椅背,依旧一言不发。
小佳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感情的事情,岂能是她这个外人看得清说的透的,但立场使然,她总是有些为韩瑾修叫屈。
“他是真的很爱很爱你,我听徐杰说了,你对他也是有感情的,不然他中了枪伤你也不会那么担心难过,如果你也喜欢他,难道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郁久安不想说话,小佳是旁观者,看问题太单纯,对于多年前的事情知道的并不清楚,以为她和韩瑾修之间纠结的是爱或者不爱的问题,但其实不是。
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东西,他不愿意面对现实,她也有她的趋利避害,她想,现在对她来说,离开他就是在保护自己。
不要再看到他,这样她就不会想起那个孩子,对别的女人来说也许流产不是什么大事,但在她眼里,除却母亲那是她唯一一个亲人。
她没能保护好,让别人决定了它的生死,而这都是因为他。
小佳得不到答案,很快出去了,房间里安静下来,又剩下她一个人。
她想,小佳大概很快也要走了,然后这房子就只剩下她一个。
她把那个男人从心里掏出去了,她以为这样就是在保护自己了,见到他太痛了,但现在她知道他要走了,却也没能觉得轻松,她的心口好像被生生剜出一块血肉,这种血淋淋的疼痛比起之前失去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本来以为她真的已经麻木,她忽然觉得恐惧,好像就连从前行尸走肉那种生活都成为奢望,她突然怕的不知道如何是好。
赶走他没有用,她做什么都没有用,内心深处这种疼痛和孤独无药可医,她已经不知道要怎么活下去了。
这一夜她彻夜未眠,在床上一闭眼脑海中就是男人那张苍白的脸。
翌日,就连徐杰也找不到韩瑾修了。
韩瑾修头天被徐杰送到酒店房间,今天徐杰去找的时候已经退房,电话也没人接听,徐杰找到长临路这边时,郁久安正被小佳盯着喝中药。
小佳说:“先生没来过啊。”
徐杰不知道要说什么,问郁久安,郁久安只是摇头,“没有和我联系过,我不知道。”
郁久安态度冷漠,徐杰只能去别处找。
将近一周时间,韩瑾修几乎人间蒸发,徐杰找遍能找的地方,就连韩瑾修的朋友唐砚都拉着一起帮忙找了,最后接到交警队打来的电话。
韩瑾修酒驾,出了车祸,车子被扣,人也被送进医院,幸而没有伤害到别人,车子在躲避路中间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打转撞在一棵树上了。
徐杰去交警队善后,唐砚则去医院看韩瑾修。
这一段时间韩家风云变幻的唐砚不是不知道,毕竟社交媒体的热点都被韩家以及关知婳占据了,他中间也有打电话问过韩瑾修情况,但韩瑾修好像很忙,一来二去他问的也少了。
他知道韩瑾修大抵是很烦心,但万万没想到那么个看起来对整个世界都不在乎的男人会消沉落魄到这个地步——
韩瑾修躺在病床上,额角肩头都被厚重的白纱布缠裹,胡子拉碴的也不知道几天没有注意收拾自己仪容,身上的白衬衫皱皱巴巴的。
唐砚第一眼以为走错病房,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韩瑾修。
等韩瑾修醒来的空儿里,唐砚感慨地想,未婚妻曝出艳照这事儿对韩瑾修打击应该也不少,毕竟男人吧……
前一段时间他听说韩瑾修卸任总裁,又将手中股份转给韩正,他就想大概是被韩正逼的,这苦心经营的公司刚交给韩正,又被查了,换成谁心里都不好受。
但他也没想到,韩瑾修一向玩世不恭,在巨大的打击之下原来也是会崩溃至此的。
韩瑾修睁了眼也并不十分清醒,酒劲儿好像没过,看到唐砚,先问了句,“酒呢……怎么没酒了?”
唐砚是真的没见过他这样子,愣了好一阵,才说:“喝不死你!”
韩瑾修手一动,就滚针了,唐砚郁闷地叫护士来重新扎针。
韩瑾修不知道是喝了多少,护士闻见浓重酒气,皱着眉头扎了针收拾起来赶紧走了,逃一样。
唐砚想,以前女人看到韩瑾修都是要多看几眼的,现在居然避之唯恐不及。
韩瑾修又挨一针,居然还没清醒,侧躺着,空的手摸着头,低声说:“头疼。”
唐砚深知和喝醉不清醒的人没什么好说的,把韩瑾修手拨开,“废话,破了你知不知道,再撞严重点儿脑袋都完了,想死啊!”
韩瑾修慢慢不动了,闭着眼,下眼睑一片青黑,唐砚看他又睡了,摸出手机来看手机,听见韩瑾修梦呓一样地说话。
“头疼……久安,很疼……”
唐砚将手机挪开,凑跟前去听,韩瑾修又没了声息。
唐砚当他还在耍酒疯,但想了会儿,还是给徐杰打电话,“你把郁久安叫过来呗?病号念叨着呢。”
徐杰说:“已经通知郁久安了,她没去吗?”
唐砚说:“行,那我等她一会儿。”
但唐砚不知道,郁久安根本没打算去医院。
小佳费尽口舌,郁久安丝毫没有要去的迹象,小佳最后生气了,气的摔门出去,就连盯着郁久安这回事儿也给忘了。
郁久安这几天睡眠太糟糕,每天就能睡两三个小时还噩梦连连,面容枯槁憔悴,小佳离开她也没太大反应,只是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房子离开,去了一趟楼下诊所。
徐杰只说了韩瑾修车祸,但并没说伤势如何,她走出电梯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弯下身去,头晕的厉害,很不顾忌形象地在小区道路上蹲了会儿,脑子里乱的无法思考。
好久,又起身继续往出走。
在诊所,她对医生说:“我睡不着,睡不好,怎么都睡不好……我想睡觉。”
医生建议喝安神补气的中成药,她摇着头,“不行的,我几乎一周没怎么睡了,我想要安定,没有安定吗?”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