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空间不大,男人低沉的嗓音在有限的空间里仿佛带着一点回音。
郁久安觉得心脏仿佛被攫紧,他话中两个字砸的她心口疼的厉害,眼前都在发黑。
她攥紧拳,用指甲抠着掌心,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艰难抬头,苍白的唇打哆嗦,“你……韩潜?”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也许就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她揉了下眼睛,想要看清对面的人,但眼前仿佛一个在不断旋转的长镜头,她看的并不真切,她头晕的厉害,又觉得难以置信。
“不对,你不是韩潜……你的脸……”
她回想着韩潜的脸,但脑海里的一切也是模糊的,她觉得头疼,她手扶住额头,什么也想不起,两张面孔分明是不一样的,但又那么相似。
“我的脸怎么了?”
韩瑾修拉过桌上烟灰缸,弹了弹烟灰,“你是不是想说,我的脸和韩潜不一样。”
郁久安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像是在噩梦里,一切都不真实,她眼泪又快流出来,“你认识韩潜,对不对……你们长的很像……兄弟吗?是他叫你来做这些事的?”
韩瑾修叼着烟不屑地笑,隔了几秒取下烟,“你还真是……乐天派?总喜欢往好的方向想。”
他话音带足了轻蔑,一字一句都如同利刃凌迟她的心,她也知道这样的想法太天真了,她的唇哆嗦的厉害,就连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他是韩潜。
她在少管所的那些日日夜夜里不是没有想过再和他见面的情形,但绝对想不到这一种。
“如果你说的是那个拿你当成朋友,因为可怜你,同情你,想要帮助你而接近你,又百分之百信任你的韩潜……”
韩瑾修顿了顿,手指间无意识发力,烟灰扑簌簌掉落在桌上,他冷峻的脸线条绷的更紧,“那个韩潜已经死了。”
复又打量郁久安仿佛被抽了魂魄一般惨白的面容,又笑了。
“我不会像他那么蠢,郁久安,七年前苏梓因为你的原因跳楼,苏梓的母亲在找她的过程中车祸身亡,你是不是特别感激法律对未成年人的优待,让你在少管所不到两年就能脱身……”
“我没有……”郁久安终于出声,声音抖的厉害,“你听我说……”
“听什么,谎言吗?”他打断她,“你背着两条人命,你觉得拿着巨款肆意挥霍的人生是属于你这种人的吗?”
“我没有!”
她哭喊出来,眼泪终于决堤,汹涌而下,她想解释,但脑海又是一片空白,这一切太突然,她完全无法思考。
韩瑾修静了几秒,看着她泪流满面,他忽然不想再继续这场对话,“让你穷困潦倒,本就是替天行道,还需要什么理由。”
说完,他直起身,手一抬去烟灰缸要按灭烟,俨然是打算要离开。
郁久安慌了,本能地想要挽留,抬起手去抓他的手,而动作过于慌张,手到烟头被烫的闷哼了声,手抖的更厉害。
韩瑾修垂眸一眼瞥见她右手虎口处已经被烫出一点红痕,他挪开视线,郁久安并没有将手收回去,绕去抓他手腕。
他索性将烟头直接扔在烟灰缸,抬眸看她,“放手。”
她那张脸上都是泪水,似乎是不再压抑了,声音也带着浓重的哭腔。
“我没有欺负苏梓,你信我好不好,我没欺负她,我真的……”
“我叫你放手。”
她摇着头,一旦放手,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她的脑子是混乱的,但是本能还在,她想留住他。
“我可以解释的,我是被迫认罪的,我……”
男人仿佛听到笑话,突然笑出了声。
她被笑声打断,说不下去。
她手足无措看着他。
“郁久安,别拿我当傻子,你自己认的罪,警察手里有监控为证,现在你想用被迫两个字来撇清罪责?”
他起身,一把甩开她的手。
他居高临下,神色中带着几分厌恶,“收起你这张恶心伪善的嘴脸,满怀爱心的样子谈一条流浪狗,对苏梓呢?那是活生生的人!”
郁久安哭的话都说不出,“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那天不是我……”
韩瑾修合起文件夹,拿过平板转身,脚步又顿了下。
那话音似咬牙切齿。
“你该活在噩梦中,你该永世不得超生……郁久安,该死的人是你,为什么你还活着?”
郁久安浑身虚软,想起身挽留,但手撑着桌子起来却又腿软的厉害,跌坐回去。
泪眼朦胧中,男人已经拉开门出去。
她哭着叫出声,“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
韩瑾修去了唐砚办公室。
唐砚已经等了半天,见他来,忙问:“说清楚了吗,她走了没?”
“她可能不会自己走,”韩瑾修将文件夹和平板放办公桌上了,“打电话给保安,就说她是赔钱了来闹腾的客户,让保安赶她走。”
唐砚一愣,面色有些为难。
韩瑾修已经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你还想等她哭哭啼啼闹到你办公室来?”
唐砚讷讷“哦”了一声,坐在自己工位上拿起电话,又放下,“她哭了?”
“嗯。”
韩瑾修就应这么简单一个字,唐砚看他面色沉冷,犹豫着又问:“哭的厉害吗?”
唐砚心里始终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韩瑾修口中那些校园霸凌的事情他毕竟只是听说,不是他认识的人,他很难想象,也没法将柔柔弱弱的郁久安当成个罪犯一般看待,一想到郁久安第一次来,看着他那种信任的眼神,再想到她现在因为赔了钱哭泣,他这心里就有些闷。
韩瑾修缓缓抬眼,“你赔一千多万试试看你是怎么个哭法。”
和唐砚说那么多没意思,他也不能说,一切都还不到时候。
唐砚说:“要不我去看看她。”
但不等韩瑾修出声他自己又否定了,“不行……我还是叫保安吧……”
万一郁久安真的很暴力呢,现在估计杀了他的心都有,本来想要去安慰一下,但他不敢冒这个险。
给保安打完电话,他叹了口气,“你和她说的明白吗,她会不会再到我们公司来闹?”
“不会。”韩瑾修有些走神,唐砚递过来一只烟,他接过来点上了。
俩人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办公室的气氛有些怪异。
唐砚能够感觉到,韩瑾修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韩瑾修这个人气场比较强大,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尤甚,会让整个空间都变得压抑的像是死了人,他抽着烟觉得呼吸不畅快,其实很想让韩瑾修这尊大佛赶紧走,但是韩瑾修自己不走,他也不是好在这个时候下逐客令。
他不知道韩瑾修怎么还不走,明明事情都处理完了。
他试探性地想要活跃一下气氛,找点话说,“这事儿也算是完了……那你和郁久安,应该以后就不会再来往了吧?”
话出口,他在心里先骂自己,选的什么烂问题!
韩瑾修垂眸,隔了几秒才说:“来不来往的,很重要么。”
“不重要不重要,”唐砚摇头,想了想还是决定说点心里话,“但是不论你和她之前发生过什么,现在这个教训已经够重了,你也快和关知婳订婚了,这时候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你家的情况你比我更清楚,你家老爷子那脾气,要是知道你马上要订婚还和别的女人扯不清,有你受的。”
韩瑾修唇角淡淡扯了个冷弧,没来得及说话,桌上内线响起。
唐砚按了免提,保安声音传来。
“唐总,您的这个客户在会客室不走,说要见什么人,我们给她收拾好东西往出带,但她晕倒了啊……您要不过来看看?”
韩瑾修去弹烟灰的手顿了下,但很快继续。
唐砚闻言则是心里一抽,这果然是被刺激大发了,都晕倒了。
他掐灭烟,对内线道:“我马上过去。”
说完起身拿外套,一回头,韩瑾修还坐在原位慢慢抽烟。
他问:“还不走?”
韩瑾修没看他,“你去做什么。”
“人都昏倒了!”唐砚有些着急,“要是她身体本来有毛病的话就麻烦了,我不能让客户在我们风投中心出事。”
“哦,”韩瑾修淡淡应了声,“那你去吧。”
唐砚闻言脚步顿住。
“你不去?”
“不去。”
他看着韩瑾修,对方毫无异常,慢条斯理抽烟,“我抽完这支烟就走,你忙你的。”
唐砚说:“上回区区一个痛经,你抱着她送医院跟要死人了似的。”
韩瑾修不语。
唐砚不再废话,也不敢再耽搁,大步往外走去。
韩瑾修坐在原位静静抽着烟,这支烟他抽的很慢很慢,最后掐灭的时候,想起郁久安的手刚才应该是被烫伤了。
他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到窗口,视线投向楼下来来往往的车流,又扫大楼出口。
看了一会儿,他想起一件事。
这栋大楼有电梯直通底下停车场,唐砚要是送人去医院,他在这里其实是看不到的。
他身子一斜,靠住窗沿,脑海里是郁久安苍白的脸,她的眼泪,她的哭声。
他不能再相信她了。
七年前他有多信任她,而她是怎么打了他的脸。
年少的时候,共享一个秘密是一种多么亲密的关系,他告诉郁久安他在为苏梓存钱,他只告诉了她一个人。
郁久安被她那个疯子妈妈打伤,他强硬地拉她去诊所为她垫付医药费处理伤口,最后她将钱还给他,他不要,她硬塞到他手里。
她说,你还要为苏梓存钱的。
那时候她那双眼眸清澈透亮,他当时想,怎么会有人觉得郁久安和她那个神经病的妈相像,她这样乖巧懂事……
他唇角微动,自嘲地笑了笑。
过往一切不可说,少年韩潜曾为郁久安动心,那时她让他心疼,让他想要守护,而那个韩潜——
在他心底里,是确确实实,因为郁久安,已经死了。
……
郁久安在浓郁的消毒水气味中醒来,缓慢转了一下脸,看到在旁边椅子上坐着看手机的男人,他紧锁眉头如同老学究,她嘶哑地出声:“……顾渝白?”
顾渝白抬头,“醒了?”
她手指动了动,“这是……医院?”
“嗯,”顾渝白将手机放回衣兜,“你在风投中心晕倒,那边的人把你送医院,我当时正给你打电话,唐砚接到了,就告诉了我医院和科室……”
顿了顿,咬咬牙,“那混蛋跑的真快,我还没来他就跑没影了,我还想问问那个项目呢。”
郁久安脑子缓慢地转起来了。
韩瑾修离开会客室之后她哭了会儿,好不容易压住情绪想起身出去找他,结果被进来的保安往出赶。
保安很强硬,将她的东西一股脑塞她包里然后就把她往出去推,她在那个时候失去意识。
她反应还是有些慢,手上有块地方疼的厉害,是之前被烫伤的地方,昭示着之前一切不是一场梦。
这是现实,她被骗了,骗她的不是别人,是Nate,不对,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他叫韩瑾修……
他很可能就是韩潜。
过了会儿,她哑声说:“别找唐砚了,找他没用。”
顾渝白蹙眉注视着她,不动声色打量她红肿的眼,她脸颊上还有干了的泪痕,发丝散乱,他问:“你知道是谁设局了?”
“嗯。”
唐砚等了会儿,郁久安应个单字就不出声了,他不满:“这就完了?是谁你说清楚。”
郁久安手覆住半边脸,“别问了……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这件事你帮不上我的,这笔钱是我该赔的。”
顾渝白冷笑,“看这么开,眼睛哭的肿成这样,还晕倒在人家公司里?”
郁久安沉默下来,这并不是因为赔钱,她和顾渝白是说不清的。
她直到这会儿脑子还是一团乱麻,好像还在嗡嗡的响,头都疼,她世界里的很多东西在短短几个小时被颠覆了,她其实没有回过神。
她是懵的,她都没能好好把握机会和那男人解释。
神思还是混乱的,觉得那男人是韩潜,但又不像,一个人的样貌怎么会在七年时间里发生这么大的变化……
潜意识里,她其实不希望他是韩潜。
她很害怕面对韩潜。
她也不愿意相信他是韩潜,这许多年来,韩潜这个名字之于她是一个符号,少年韩潜是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她这不堪的破败的人生里唯一可见的一束光,是她在这个世界里唯一可确信的善和美。
她不愿意接受,韩潜会处心积虑接近她欺骗她。
但很矛盾的是,她也清楚,韩潜是最有理由这样做的人。
她觉得脑子似乎要因为这些思考超负荷,疲惫地闭上眼,幽幽问顾渝白,“你听说过一个叫韩瑾修的人吗?”
顾渝白一怔,“华御的总裁?”
郁久安脸转过来睁开眼,“你知道?”
“听过,”顾渝白拧眉,“怎么,你得罪的该不是他吧。”
“你和我说说他。”
顾渝白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多少,韩家在北城很出名,属于大豪门,但早期是以黑起家的,以前什么正当的不正当的生意都做,后来搞了什么产业整合,砍掉了一些不法的,现在的总裁韩瑾修手里的华御主要在做IT方向,分公司还有一些酒店和旅游之类的业务。”
郁久安叹了口气,“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顾渝白眼角抽抽,“韩瑾修是豪门之后,你觉得我对这种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能知道多少。”
郁久安皱眉,想了会儿,“金汤匙?”
“难道不是么,韩家当家人韩瑜最宠爱的孙子,韩瑾修,天之骄子,我累死累活这么多年都难以企及,一般背景的人打拼多久也到不了他那个高度。”
郁久安脑子更乱了。
韩潜哪里是什么天之骄子,宁阳县那种地方没几个有钱人,出个丁妍家那种挖矿的暴发户全县都能知道,她从来没听说韩潜是什么有钱人家的孩子。
郁久安晕倒是情绪因素,所以没在医院躺很久就离开了,顾渝白开车将她送回去。
她是要找韩瑾修的,但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和他说清,她不想再在自己无法掌控情绪的状况下和他见面,她也有很多疑问想要问他,但是骨子里还有些缺乏勇气——
韩瑾修最后那句话,简直是恨极了她。
他想她死。
……
回到房子里,郁久安先走去次卧。
果不其然,属于男人的东西已经都被拿走了。
其实他东西并不多,但她站在房间里,竟觉得少了那些东西这屋子冷清了许多。
她这才恍恍惚惚想起,他走了。
她站在床边,眼睛又红了,鼻尖涩的厉害。
他叫韩瑾修,他根本就不是什么少爷,他是华御的总裁,他特意接近她,只是为了骗她。
他对她温柔,只是为了让她摔的更重。
他还把他的订婚请柬甩到她脸上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疾步往出走,撞上顾渝白。
顾渝白也扫了一眼房子,看出些端倪,“那男人走了?”
她“嗯”了一声,和顾渝白擦肩而过,去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手有些抖地把烟给拿出来了。
顾渝白回到客厅,在一旁沙发上坐下,看郁久安抽烟。
她脸色很憔悴,含着烟,眼神有些空洞,眼睛还是红肿的厉害,一会儿又自己抬起手揉揉眼角。
那男人肯定是看郁久安钱赔光了就走了,他本来还想问问有关于那男人的事,但看郁久安现在这个状况,他有些于心不忍,“你那次不是和我说……你在北城交了个朋友?女的,你叫苏姐的那个,你把她叫过来吧。”
郁久安又深深吸了一口烟,“为什么要叫苏姐?”
“你一个人不行。”
“我没事,”她靠住靠垫,“我就是……脑子有些乱。”
她知道顾渝白的担忧,可能是她以前那种生活态度给他印象太深刻了,大概总担心她受了打击要寻短见。
但其实,她曾经想过去死无数回,可现在她真的没有想,她脑子里有谜团,她想要解开,她还有话要对韩瑾修说,没有说之前她不想死。
顾渝白还是不太放心,“你叫过来吧,她过来我就走。”
“你走你的。”
“……”
郁久安看他一眼,“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不就是一千三百万……”
“不,就,是?”顾渝白笑,“那是你全部的财产。”
一千三百万,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更别说郁久安这么个没学历没什么技术和工作能力的人。
郁久安面色晦暗,手抱住脑袋,身体缩了缩。
要不是顾渝白提醒,她也要忘了,她没钱了。
顾渝白深深叹息,也点了支烟,“你不要为难我,你这样我没法走,但我住这里也不方便,丁妍要知道了一定会闹……”
郁久安猛然抬头,“丁妍?!”
对了,丁妍。
顾渝白被吓一跳,“有病吧,一惊一乍的,丁妍怎么了?”
“当年的事情丁妍知道的,丁妍她……”
她说着说着又停住了,眼底才亮起的小火苗暗下去。
丁妍怎么可能去韩瑾修面前为她作证,丁妍当年为了逃避罪责花了那么多钱,而她已经收了钱,按理说是不该说出真相的。
但别人误会她可以,韩瑾修就不行……
不管是韩瑾修,还是韩潜,既然她见到他,就不能让他误会她。
她一个人去说,光靠一张嘴,是没有任何说服力的,最糟糕的是,她收了钱。
她又陷入绝望,她收下的这笔钱就注定了她洗不干净,韩瑾修当她是罪人,她也确实是个罪人。
顾渝白没明白,“当年什么事情,丁妍知道什么?”
郁久安抬眼看顾渝白,“你很喜欢丁妍吗?”
如果顾渝白真的喜欢丁妍,那她和他说当年的事情,简直就是在一个男人面前诋毁他心爱的女人。
顾渝白迟疑了,过了会儿,“还行吧。”
女人才计较这么多喜欢不喜欢的,男人理性思维,尤其是他这种工科男,丁妍是主动粘着他的,他觉得各方面还行,这是分析得出的结果,但既然在一起,他总不能在个外人跟前说自己不喜欢人家。
郁久安声音小了,“那我和你说了也是白说。”
他不爽了,“你都没说你就知道是白说?”
郁久安静了几秒,“丁妍和你说,我把同学欺负到跳楼,对吧。”
顾渝白凝视她的脸,她眼眸澄澈而镇定,丝毫不见心虚。
她深深吸了口气,手指缩了缩,心跳有些快,“我没有欺负过那个同学,而且我知道,在她跳楼之前,最后一个见的,是丁妍,欺负她的人应该也是丁妍。”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