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
韩瑾修醒的早,但是躺在床上足有近一个小时没怎么动,原因是,郁久安躺在他怀里。
大抵是因为头天晚上折腾的时间长被累到了,她到八点多才迷迷糊糊地睁眼。
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一双眼,那种感觉像做梦,她手抚上他面颊,恍惚了几秒,男人气息已经迫近,他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早。”
她愣了会儿,才清醒过来,手揉了揉眼睛,“你还没走……”
嗓音里带着睡意未散的哑意,她有些讶异,住在一起这段时间他多半走的很早,像这样和她一起醒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男人不说话,手意有所指往下,她一个激灵,一把按住,“你哪里来的精力!”
韩瑾修轻笑了声,“你这是在夸我?”
郁久安使劲摇头,“你怎么了,打了鸡血似的……你都不会累的吗?”
他的手回到她腰间轻抚,“你体力不好才总累。”
她拉住他的手,“别总是做做做的,大清早的……你要是不急着走,和我说说话吧。”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说什么。”
确实是不急着走,他提前空出来了大半天的时间。
她靠住他胸口,“说什么都行,你和我说说话。”
他平日里就不是多话的人,也不擅长寻找和制造话题,搂住她在她发顶亲了下,“别为难我了,你想说我倒是可以听着。”
觉察到男人的动作,她唇角弯起来,她很享受这种亲昵,比起左爱来说她更喜欢这样,她想了想,忽然问:“你对以后有什么计划吗?”
韩瑾修微怔,隔了几秒才回答,“我这种人,能有什么计划。”
她又问:“你去过卞城没有?”
卞城在海边,他之前还是出差的时候去过一次,呆的时间不长,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问这个,他说:“怎么,你想去?”
“嗯,其实我在卞城呆过三个月,”她回想着,“卞城的海很漂亮,我的人生其实别的计划都没有,但是最后我想去卞城,我想去海边。”
他垂眸,视线里触手可及就是她的身体她的脸,但他又觉得这一切很遥远,他的思绪纠缠在她话中的两个字眼里——
最后。
郁久安有些出神,抱着他,继续说:“我小时候就喜欢海,一直想去海边,上高中的时候我和韩潜喂养过一条流浪狗,它叫船长……”
她仰起脸,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下,“它是白色的,但是有一只眼睛这一块,都是黑色,它瞎了一只眼,像那种独眼的海盗似的……”
她轻轻笑起来,“所以我叫它船长,那时候我就想,等有机会了,我要带它去看海,我想有一条自己的船,我和船长一起出海。”
她眼底充满憧憬,闪闪发亮,他的手抚着她头发,眸光幽沉,“那条狗后来呢?”
她一愣,眼底黯了些,“我也不知道,后来我进了少管所,也不能喂它了,它瞎了一只眼睛,行动也不是很方便,自己找吃的很吃力……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心人喂它。”
船长是流浪狗,对吃的要求不高,郁久安那时候自己都穷的不得了,省出自己的馒头喂船长,她其实并没有多热爱小动物,喂船长只是因为她觉得一条瞎了一只眼的流浪狗觅食太困难了。
她人缘烂到极点,在学校没什么朋友,第一次喂过船长,船长就一直跟着她走,那时候她就心软,狗比人好太多了,她厌倦和人打交道,最后将船长当成了自己的朋友。
韩瑾修静了一阵子,忽然嘶哑地说了句:“流浪狗的寿命都不长。”
郁久安进入少管所之后不久他就离开宁阳二中了,在那之前宁阳二中清理过后院,他是从别人口中听说,后院有几条经常出没的流浪狗都被集中处理掉了。
他不确定船长在不在里面,他最后一次见到船长是郁久安认罪读检讨那天下午,他逃课翻墙到后院,有一处台阶是他从前和郁久安经常一起喂船长的地方,他过去的时候船长在。
他知道船长是在等郁久安和他喂它,和郁久安熟了之后他经常陪着她喂船长,他也会给船长带吃的。
但是那天他没有带吃的给它,他带着一个信封,他从里面拿出钱来数。
那些钱他存了很久很久,快够了。
——苏梓本来,很快就可以做手术了。
他坐在台阶上,数着数着,红了眼。
夕阳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最后他手抖的厉害,钱都快拿不住,视线也是模糊的。
——苏梓没有回家的那个晚上,苏妈妈为了找苏梓出了车祸,当晚就在医院去世。
郁久安毁了他的一切,毁了他整个世界。
船长那时候好像是察觉到他的情绪,凑近了,像是想要安慰他,无措地围着他转,似乎想要靠近却又不敢,然后他对船长说了他和船长之间最后一句话。
准确的说,他是对着船长,吼了一声,滚。
他的声音很大,船长受了惊吓,转身跑掉了。
后来他再也没有去过后院,他不知道船长是不是还在那里,等着郁久安去给它吃的。
男人的话让郁久安愣了几秒,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她觉得他有些煞风景,但想了想,又说:“其实死亡不一定就是坏事,如果没有受太多苦就好,我在少管所的时候想起它,最怕的是它挨饿,不过我想……”
她像是在安慰自己,“韩潜说不定会继续喂它。”
她也不是很确定,毕竟一开始船长是她喂的,韩潜也有可能因为她迁怒到船长,她想到又觉得有点难受,努力想要换轻松点的话题,微微仰头亲了下男人的下巴。
“以后我们要是在一起,我带你去卞城看海,迟早我要有一条自己的船,带着你出海,好不好。”
他眼神有些复杂,隔了几秒才微微笑了下,笑的很勉强,“哦,我和狗一个待遇?”
她说:“船长在我心里可不仅仅是一条狗,它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他笑着捏了捏她脸颊,脑海中还是她刚才那一句,韩潜说不定会喂它。
他这会儿反应并不快,只是慢慢地想,她真是想的太多了。
郁久安是个很矛盾的人,浑身充满绝望的气息,活的像是没明天,但却又在很多事情上抱着很不实际的期望,风投的事情也是,明明顾渝白已经提醒过她,但她不知道是心存侥幸还是什么毛病,不撞南墙不回头,非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肯完全死心。
他想,他不介意让她这心死的惨烈一些。
两人在床上磨蹭一会儿才起床洗漱,一起吃了早饭,郁久安看男人十分悠闲,“你这么闲,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风投中心?”
韩瑾修坐在餐桌对面闻言没抬头,“要出结果了?”
“差不多,”她还是吃的很少,手拿着勺子搅合碗里的粥,又说:“算了,你闲着吧,我去。”
结果很有可能不好,她搞不好马上就要知道自己倾家荡产了,这种情况下带着他,让男人看她的落魄模样,她只会觉得更难受,他不是什么暖男,也不可能安慰她,落井下石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万一结果是顾渝白估计的——最糟糕的那一种,至少,她也要自己先缓冲一下吧,还要想想怎么和他说,想起这茬她犹豫了会儿,问他,“你那句话是不是真的。”
“什么?”
他视线从手机挪开,睇向她。
“你说你从来没抱太大希望,没期待我给你赎身。”
“怎么突然问这个。”
她盯着他一阵,又低下头,“我怕我让你失望。”
怀抱希望再落空的感觉,要比没有希望更糟糕,她很清楚。
他想了想,最后笑了,笑的有些落寞,“失望也不过人生常态,我不是没经历过。”
哪怕绝望,她也不是没有给过他。
郁久安闻言再抬头,男人已经恢复一贯的懒散淡漠表情,无谓地道:“我早说过,这工作我习惯了。”
郁久安讪然笑了笑,声音小下去,“……那就好。”
她很怕让他感到失望。
想到会让他失望,就总会回忆起七年前她站在台上认罪读检讨,抬眼时看到韩潜的那双眼,那种无声的控诉和指责。
饭后郁久安换过衣服,拿了包准备走,男人一反常态地好心将她送到了门口,她看到他这样,笑的有些狡黠,“怎么,舍不得我啊?”
他没说话,只是笑了声,先揉了揉她头发,又把她抱到怀里,低头吻她,他吻的很深很重,放开的时候她觉得唇都在发麻,她主动地抱着他亲他的脸,“你是不是有心事?”
他没回答,在她脸颊轻轻蹭了蹭,又低头,下巴抵在她肩头,深深呼吸,最后放开她,“去吧。”
她有些担忧地看着他,他又说一遍,“去吧。”
她推开门,迈出一步又回头,男人还在原地看她,她说:“你会等我回来吗?”
男人鲜少这样,搞得她也有些不安。
他默了默,最后点头。
谎言说了那么多,也不差这最后一个。
郁久安放心了一些,这才离开了。
门关上之后韩瑾修点了一支烟,靠着次卧的门扫了一眼,东西不多,很快就能收拾完,郁久安这段时间主要出行工具是公交车和地铁,她现在没钱打车,去风投中心还要换乘,他觉得时间很宽裕。
他给徐杰打了个电话,然后开始收拾东西。
这次提醒着自己,将电脑也带上了,收拾完他四下打量了整个房子,最后走到厨房。
冰箱上贴着那两个哆啦A梦的冰箱贴,那天拿回来,郁久安将自己那个贴上去,说它们是一对儿,应该要在一起,把他的那个也贴上去了。
……其实挺幼稚的。
他咬着烟蒂回想那一天的她,回想她脸上焕发的那种神采,回想她身着白纱,回头对他笑,回想她说,她很久没有那么高兴了。
他抬手,取下其中一个冰箱贴,金属的质感有些凉,他攥在手心,转身离开。
……
去风投中心,在公交车上颠簸的路上,郁久安想到了一些很久远的事情。
顾渝白是个很厉害的风投顾问,她手里的钱其实一开始距离一千多万差的远,只有区区八十万。
这八十万是她讲价讲来的,丁妍的家人一开始说的是五十万。
她是没脸见韩潜的,冤枉只是个相对的概念,她虽然没有欺负苏梓,但是苏梓死了,本来应该要找出施暴者,而她认了罪,那个施暴者就永远找不出来了。
丁妍的话是对的,从她和对方要价开始,她就洗不白了,她是同谋。
她还记得当时,在教师办公室,她被人围着,校长,老师,甚至还有……
一个警察。
指着监控画面,告诉她,即便她不认罪,也有证据可以将她定罪。
他们说,如果她不认罪,在将她定罪之后还会将妈妈送到精神病院去,妈妈是不愿意去的,她也不愿意让妈妈去,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毫无尊严可言。
最后他们说,如果她认罪,可以给她钱。
她在绝望中叫过老师,不止一次,班主任就在旁边,只是看着她,叫她认罪。
她捂着耳朵流眼泪,耳边太多声音,尽管她不想听,还是源源不尽涌进来。
她是被迫的,但也不仅仅如此。
那时候,被逼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太想要钱了……
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八十万,她可以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她和妈妈也不用再过的那么苦,她还能买用来镇定的药物给妈妈,她也许就不用总是挨打,她很怕挨打,很怕吃苦,那时候两种思绪拉扯着她,最后她对现实投降——
苏梓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但是她和妈妈都还活着,她实在太想好好活下去了,她有个瞬间甚至想了想以后钱怎么花,但很快又被沉重的内疚压的呼吸不过来。
没有人会懂,苏梓跳楼之后,她认罪,妈妈自杀,再到她入狱那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整个人都快分裂了。
她看着窗外,安静地想,没了就没了吧……
没了,也好。
这是她的罪,是她应该受的惩罚,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
如果17岁的她能再坚定一些,不要被贫穷和欲望改变,不要对这个世界投降,如果她能够勇敢,如果她能继续抗争,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
十点多郁久安抵达风投中心,接待她的文员将她领到了会客室,她在里面等唐砚的时候,给顾渝白发了短信。
“我来风投中心了,如果真有人针对我,我会问问设局的人是谁,谢谢你。”
这会儿她心情倒是平静了一些,她竭力放空脑子,靠着椅背看窗外,等待最后的结果。
然后她听见了门的声响。
她想从容面对结果,她甚至还准备好了笑,只是在转过脸,看到对方的瞬间,唇角的弧度就变得僵硬。
有那么几秒,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一个在她的意识形态里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直到她听见他的声音。
“可能没法等你回家了。”
他将一个文件夹跟一个平板放桌上,在对面椅子上坐下,姿态闲散而淡然,话也说的漫不经心,是他一贯的模样。
郁久安脸色发白,脑海是空白的,唇缓慢动了动。
“你怎么在……”
停了停,“唐砚呢?唐砚应该要来……”
“他不会来了,”韩瑾修打开文件夹,“你想知道结果,我负责告诉你。”
“不对,”郁久安依然是失神的模样,“你不该在这里,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是来见唐砚,我去找……”
“我怎么会在这里,”他打断她,笑着看她,“你难道不清楚么,顾渝白应该早就有和你说。”
郁久安安静下来,看着他,想要确定这是真的,但她什么也确定不了。
她就连手脚都是僵硬的,有些眩晕的感觉,宛如失重,就连心脏好像都被麻痹,她反应不过来。
韩瑾修并不催她,也不急着开口,手指慢条斯理在平板电脑屏幕上滑动,调出一张图表,然后将电脑推到她眼底。
“顾渝白要是和你解释的足够详细,你应该知道,你的项目背靠的是一笔对冲基金……”
男人在说话,但郁久安听不见声音,她看着他,看到他菲薄的唇一开一合,但她什么也听不见。
她想的竟是,一个小时之前,他的唇在吻她啊。
顾渝白是提醒过她,但是她还是没有怀疑过这个男人,她总喜欢将事情往好的地方想,她被很多人伤害过,但她依然不愿意相信这双眼会骗她。
她甚至都做好心理准备,接受了被人设局,被唐砚欺骗,但其实打从心底里,她不认为这个人会是他。
韩瑾修解释项目运行,半天没听到郁久安声音,抬眸看,她还失魂落魄盯着他。
他也不意外,问她,“我说的你听到了么。”
她目光落在他双眼,抿唇低下头,视线里是平板电脑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她还是无法思考,脑子好像冻住了,白茫茫一片。
其实哪里还有什么解释的必要。
韩瑾修身子往后靠住椅背,静静等。
时间不知道过去多久,郁久安还是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她再抬头,对面的还是那个男人,她艰涩发声。
“我……我要见唐砚。”
韩瑾修手撑着下巴,“见唐砚没有意义,结果不会因为唐砚来有所改变。”
“我要见唐砚。”
她的坚持没有换来任何回应,韩瑾修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叩两下,“你输了,郁久安,你无法从这里拿到一分钱。”
她说:“我要见唐砚。”
他冷笑,声音分外凉薄,“你已经签过风险须知和全责自负协议,闹下去没什么用,你自己清楚吧。”
“唐砚呢——”她嗓音拔高,“我要见他!”
吼完,她呼吸急促,红了眼。
韩瑾修微笑着,他似乎在欣赏她这一刻的表情,他问她:“愤怒吗?”
她喘息着,低下头,视线一片模糊,手扶着额头,浑身虚软的厉害,听见自己声线在颤,“为什么……为什么?”
男人像是心情很好,话音慢悠悠,透着十足的傲慢和轻佻:“不然你猜猜看?”
“为了……钱吗?”她抬起脸,竭力压抑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但胸臆里有什么隐隐作痛,她的肩头也开始发抖。
她看到男人摇头。
她眼眶红的厉害,“你想要钱,我可以给你的……”
男人轻嗤了声,“区区一千三百万,不值得我开口要,也不值得我设局,我花这么多心思,你不懂是为什么吗?”
她死死盯着他。
他说:“我就是为了看你这样啊,久安。”
她张嘴,没发出声音,又合上,眼底有盈盈泪光,他的面容在里面朦胧成一片,她看不清。
她抬起发抖的手去擦眼泪,眼底的光影暗了下,猝不及防,有东西被甩在她脸上,她本能接住。
明明是轻飘飘的,但她觉得疼,拿在手里她看清是一个信封。
“记不记得我说,我会找媳妇,留你一个人哭?”
她打开信封。
“不过你哭的有点早,我才要订婚。”
她打开手中邀请函,视线落在名字上,她听见男人说——
“现在我回答你问过的问题,我叫韩瑾修。”
她的眼泪滴落在精致的邀请函上,喉咙哽的厉害,浑身都发冷。
“我不认识你……为什么要骗我?”
她很认真很努力要给他赎身,她像个傻子。
男人在点烟,没立刻回答,打火机咔哒一声响,电光火石间她想起韩瑾修这个名字。
许铭是因为得罪了韩瑾修被商场开除的。
苏欣说过,韩瑾修是华御的总裁。
她看清邀请函上女方的名字——关知婳。
那个她就算不认识也听说过的女明星。
男人话音打断她思绪,“你真的想不到吗?”
青白的烟雾缓缓弥散开,她声音很小:“我不认识你……”
韩瑾修将打火机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不大,却惊的对面的人浑然抖了下。
他抽了两口烟,才慢慢开口。
“那你还记得苏梓吗?”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