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小佳过来,徐杰离开。
因为雨大气温低,小佳干脆给郁久安带了一件加棉外套,又用保温饭煲带了自己做的饭。
郁久安是没什么食欲的,但她知道不能在这个时候添乱,勉强地吃了一些,吃的艰难,最后推开饭煲,“我饱了。”
三个人坐在车里,韩瑾修将饭煲拿过去,很不讲究地拿着她用过的筷子将剩下的饭给吃了,小佳看的瞠目结舌。
韩瑾修居然在吃别人的剩饭……
饭后韩瑾修没休息,有人过来敲窗给了他一件雨衣和手套,他穿上了下车打算继续加入救援行列,郁久安拉他的手,“我能跟你进去吗?”
他蹙眉,另一只手在她手背轻抚两下,“里面不准女人进去的,你乖乖在车里等我,别担心,他都能打电话,说明情况还可以。”
她面色黯然将手收了回去。
他已经下了车,又俯身揉揉她头发,“没事的……我一定把他送你跟前,相信我。”
这时候他没法和她细说,只能安抚,其实救援队都没有把握,他能有什么把握。
顾渝白家还在外省,被困于隧道之后为避免家人担忧也没和家人联系,只给郁久安打了电话,但是没接通,昨夜和救援队的人有过短暂通话,但由于信号太差,只勉强确认了一下位置,救援队的人甚至没问上他有没有受伤。
韩瑾修和几个志愿者一同,配合救援队,戴着手套在一片废墟中小心地搬那些钢筋和水泥板,必要的时候还要徒手挖土,里面石块瓦砾太多,不多时几个人的手就都是破的。
但都是家属,救人心切,却也顾不上,在雨中就这么不停摸索。
到下午四点多,终于救出一个人,不是顾渝白,是个中年男人,运气很糟糕,钢筋将车子压的变形,整个人下半身都被压住,血流的到处都是,人已经休克昏迷。
韩瑾修帮忙将人往救护车上送,郁久安这时候已经从车上冲下来了。
小佳反应过来才赶紧下车拿着伞追过去,郁久安和在场那些受困人员的亲戚挤一起,都在探头看救出来的人。
郁久安身形小,被心急的人撞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掌心在马路上擦了一下,她忍着疼,赶紧站起来追着过去。
看清了的人有的已经散开,她跟过去看到大片的血,心脏被攫紧,目光缓慢移动,落在那张脸上。
心跳的极快,几乎超负荷,说不清什么感觉。
不是顾渝白,没能让她松口气,顾渝白被困于隧道下的时间更久,万一受伤……
情况说不定更糟糕。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的不能动弹。
韩瑾修一行将人送上救护车,有亲属哭天抢地,救护车鸣笛走远。
他拍拍手,回头瞥见郁久安。
小佳已经站在旁边给她撑伞,但她头发淋湿,几缕湿漉漉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他眸色微沉,缓步走过去,抬手本想将理一下她头发,然而看见自己手上都是泥,在半空顿了顿。
最后他道:“这个人只是运气不太好……顾渝白的状况肯定比他好,还能给你打电话,而且昨晚也和救援队的人通话了,你放心,他肯定没事。”
郁久安没反应,她这会儿也不哭了,只是面容毫无血色,眼神空茫,整个人看起来呆呆愣愣。
韩瑾修心口彷如有针刺,绵绵密密的疼,对小佳说:“带她上车,车里有什么能擦头发的,帮她擦擦,小心着凉了。”
说完他转身就走。
看到她那个样子,就连话他都说不下去。
……
救援继续,郁久安回到车上用纸巾草草擦擦头发,开始拿着手机给顾渝白打电话。
通信不好,听到的总是无法接听,她只能一遍又一遍打。
车内气氛沉闷,小佳觉得呼吸都不畅快,她和徐杰立场一致,现在看到这个情况也是郁闷的——
韩瑾修为了郁久安,这么辛苦去救顾渝白,实在是不值。
她问郁久安,“你就不能让先生回来吗?已经有救援队了,先生这样一直淋雨也很容易生病的,而且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活儿啊,太辛苦了……”
韩瑾修一直都是西装革履运筹帷幄游走在各种商业场合的,什么时候吃过这个苦。
郁久安有些恍惚。
这一阵子她几乎处于被吓傻的状态,根本没顾得上韩瑾修。
她抬眸,在车内后视镜里撞上小佳带着怨气的眼眸,但她只是轻轻挪开视线。
小佳很生气,不再说话。
下午雨势有回落,但依旧淅淅沥沥没个完,到六点天已经半黑,郁久安打了半天的电话,终于接通。
她心口一提,攥着手机的手又开始发抖,那边很快接了,低低地“喂”了一声。
她眼泪差点出来了,“顾渝白,你还好吗?有救援队在外面,你坚持一下,他们很快就会救出你的,你没有受伤吧?你在哪个位置啊?”
那边虚弱地笑了一声,嘶哑的男音继续传过来,“你问那么多……我要答哪个。”
她攥紧手机,“你吓死我了……”
他说:“没事……我……”
电波似乎被扰乱,掺如杂音,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她急了,“你慢慢说,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断了。
她听着忙音,脸贴着手机,闭上眼,深吸口气将眼泪忍了回去,痛恨自己刚才话怎么那么多,该让他多说说他的情况的。
她完全陷入慌乱,这种无措到极点的感觉让她脑袋完全是空的,无法思考也无法做出什么理性判断。
被救出的男人身上都是血,那刺眼的猩红好像还在眼前,惊惧令她这一阵都浑身僵硬冰冷。
脑中是多年前那一段血腥的铁轨,她无法想象万一顾渝白出事她要怎么办。
小佳气呼呼的下了车,撑着伞在警戒带外望过去,韩瑾修一行人在抬水泥板,旁边有人提着手电,天色渐晚,救援的进度实在太慢。
又过一阵,废墟下救出一个,但这一次是尸体。
郁久安自然也在看到有人被抬出来的第一刻就下车过去看,在看到满眼的血,那一具躯体青白的脸时,她呼吸顿住,头晕的厉害,后退两步撞在别人的车上,她用手扶了一下,恶心的感觉涌上来。
这具尸体身躯被毁了大半,在腰腹位置,碎裂的内脏裸露在外,被抬到后面才用白布覆上。
干呕几下,韩瑾修又回到她跟前,犹豫了半天还是没用脏兮兮的手碰她,低而柔的语气哄着她,“别看了,他出来我肯定和你说,天要黑了,你先跟小佳回酒店好不好?”
这里的时间漫长难熬,不能好好休息吃饭,他担心她身体受不住,但劝她的时候也没抱太大希望,顾渝白因她而来,现在还没被救出来,她离开的可能性很小。
果然,她摇着头,“我……我和他通上话了,他听起来不太好……”
韩瑾修一愣,“有没有受伤?”
“我不知道。”
她捂着脸,深深吸气,“我不知道……断线了,我没听到他说什么。”
“他说话了对吧?”
她点点头。
他心底微微松口气,“说话了证明意识还清楚,你别太担心,回车里等着。”
他准备走,郁久安扯住他雨衣一角。
他停住,温柔地问:“怎么了?”
郁久安声音虚软,在雨声里更小,“你别去了……你会着凉,你也不是干这个活儿的。”
他微怔,旋即笑了,笑意温淡,“我没事,我肯定把人送你跟前,等着我。”
救援现场有人送来盒饭,他让小佳拿给郁久安,然后就戴上手套又回到志愿者行列里去了。
入夜天冷,救援速度更慢,由于怕伤人,大型的设备不能用,部队的人大多也是在靠手在挖开湿漉漉的泥土,搬开障碍物,时至晚上十点,顾渝白终于被救出。
车子被困于水泥板下,顾渝白意识模糊,隐约见手电的光在晃,微弱地痛吟一声,韩瑾修本在一边,听见声音迅速过来帮忙抬上面的水泥板。
挪开最大那块,他弯身看去,辨认出顾渝白,心下松口气,问顾渝白有没有受伤。
顾渝白虽然人醒着,但不算清醒,虚弱喘着气不出声,他不再问,继续挪开周边的水泥瓦砾和钢筋。
顾渝白命大,运气算很好,虽然车子被压,但变形不是很厉害,脸颊到身上有不同程度的擦伤,最重的伤是撞击伤,在背部。
几个人小心翼翼将人扶出来,放上担架床,往出抬,才出警戒带,郁久安已经跑过来了。
韩瑾修睇见她,刚喊了一声“久安”,她已经看到顾渝白,她眼底透出亮光,凑过来在床边跟着,不停地喊着顾渝白的名字。
就这么一路跟到了救护车上,顾渝白意识混沌不应答,她就拉他的手,“顾渝白,没事了,没事……我们马上去医院……”
她眼泪掉下来,滴落在顾渝白的手背上,顾渝白这时有了些反应,但也仅仅是抬眼看她,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但没发出声音。
救护车空间有限,随行有医生护士,韩瑾修瞥了一眼,里面已经没有空间,他叫了一声久安,声音不大,被淹没在四周嘈杂的声音里,她没有看他,还在拉着顾渝白的手叫顾渝白。
郁久安的注意力全在顾渝白身上。
救护车后车门在他眼前关上,他后退两步,车子鸣笛远去。
小佳凑过来了,定睛一看叫起来,“先生,您的手受伤了!”
韩瑾修手臂被钢筋划出一道大口,此时正往外流血,小佳赶紧过来看,“这么长,这得缝针吧……”
“没事,不疼。”他还望着救护车远去的方向。
小佳说,“这么严重怎么可能不疼,您上车吧,我去那边找医生过来处理!”
“没事,”他慢慢转身,低下头摸摸手臂,声音小下去,“不疼的……”
小佳还是找了在场协助的医生过来,在车里给韩瑾修紧急处理伤口。
比起被压隧道下的人自然算不得什么重伤,但那一道十多公分的口还是看的小佳心惊,而韩瑾修似乎真的如同他自己所说,不疼了,就连医生做缝合的时候他也只是微微蹙眉,额角有汗水,却一声不出。
……
隧道的伤者都就近临时安排在郊区一家医院,将顾渝白安顿好输液治疗,已经到了十二点多,深夜里急诊病房还在因为这些伤者嘈杂,有人在哭,郁久安坐在病床边看着已经昏迷的顾渝白,心里终于定下来一点。
他的伤并不重,经过治疗,很快就会好起来。
她用湿巾为顾渝白擦擦脸上受伤沾染的泥土,去洗手时才想起,似乎是忘了韩瑾修了。
她心头涌上内疚,拿着手机暂时地离开病房,想给韩瑾修打电话,在楼道里却见男人坐在走廊长椅上,正望着她的方向。
他只是静静看着她,眼眸黝黑沉寂,辨不清情绪。
她迟疑一下,走过去,“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他很快答了,单手将一个袋子递给她,“他车里的手机钱包还有证件,可能会用到,我给你拿过来了。”
她伸手接过去,低头扫了一眼袋子里零散的东西。
“顾渝白怎么样?”他又问。
“还好,医生说背部被压伤的地方严重一点,脾脏有些出血,不过输液治疗就可以。”
“嗯,”他话音淡淡的,“你照顾他的时候自己也注意身体,别不好好吃饭休息,不然他好起来,你却垮了,不合算。”
她点点头,“你也是……这次辛苦你了,你也赶紧回去换衣服休息吧,你……”
她视线从他皱巴巴脏兮兮的衬衣落下,凝在他手臂手指缠裹着的白纱布上。
“赶我走?”他轻笑了声。
她愣几秒,“你受伤了?什么时候……”
他低头看一眼,手无意识往后,“没事,小伤。”
郁久安不知道该说什么,是救人的时候受伤的吗?她那时候一心都在顾渝白身上,根本没有留意到。
她眼眶发涩。
韩瑾修脸上带笑,他很努力想要笑的不在乎,笑的和从前一样漫不经心,但脸上的肌肉好像都不由着自己控制,他也不确定是不是笑的很难看,他说:“我要回去睡觉了,要是需要帮忙,你就打电话给我。”
她心里五味杂陈,“你……伤口严重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严重,”他说,“就是轻轻擦了下,护士包的比较夸张而已,我走了,你注意身体。”
他说完这句,转身迈步,步伐有些急促。
明明想要潇洒离开,但放手这种事,什么可能做的爽快。
他怕再多看她一眼,多停留一秒,他会忍不住问她。
问她,她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可以收放自如,真的就这样,转移到顾渝白身上去了。
她以前明明说很喜欢他的,喜欢到觉得自己配不上,喜欢到为了他委曲求全见不得光,喜欢到为了他不怕痛不怕死去得罪战七爷……
这样深的爱恋,这么多年,是不是真的说没有就真的没有了。
他一身狼狈回到车上,小佳开车往酒店方向去,他靠住车窗,视线茫然地望着外面,手轻轻摸着受伤的手臂,这时候疼痛的感觉才上来了。
突如其来,汹涌而迅猛,席卷所有神经。
明明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口。
但真的很痛。
……
翌日,顾渝白醒了。
睁眼时候看到郁久安在身旁,他恍惚一瞬,意识在混沌中挣扎数秒,见她去按呼叫铃,他才哑声说了句:“……我没事。”
郁久安关切盯着他,“真没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还是给你叫医生过来看看吧?你背上有伤……”
他慢慢摇头,也逐渐清醒过来,回忆起之前的一切,长而吃力地吁出一口气来。
“你冷静点儿……我还没死呢,看你,慌成什么样了……”
郁久安鼻子一酸,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废话,你吓死我了……我以为,我以为……”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他吐息费力,隔了几秒,扯着唇角,很努力对她笑,“别诅咒我,我公司才开多久,大把的钱等着我赚,我可舍不得死。”
她破涕为笑,“财迷。”
他虚弱笑笑,恍惚地想着头天的一切,“我手机呢?公司那边的事情我得交代一下。”
她将他手机从袋子里翻出来,见顾渝白打电话,她扭头盯着那个简陋的超市购物袋,心绪乱成一团。
顾渝白的东西都是韩瑾修特意送过来的。
她低头揉了揉眼睛,顾渝白刚挂断电话,睨着她,“你昨晚是不是为了照顾我没有休息?”
她说:“没,睡了会儿,也不困。”
他看着她浓重的黑眼圈,也不纠结这个话题,“现在没有输液,我也醒着,你先睡一会儿吧。”
她站起身来了,“你醒着就好,我得去给你买些生活用品,你伤不重但也要静养个一周左右,暂时没法回北城,出院也不好。”
顾渝白还想叫她休息,但郁久安还是坚持,她离开后,他先给家里的父母亲打电话。
被困的时候不想让老人担心,但劫后余生,这时候是充满感激的,也很想和亲人说说话。
小医院医疗条件有限,三人间里住的都是隧道下救出来的人,另外两个病床上都是宁阳本地人,亲戚什么的多,便也热闹些,他这边就显得冷清许多,不过都是被救出来的,待他挂断电话也有人同他聊之前的惊险,他心不在焉地应答几句,等着郁久安。
隔壁床一个中年男人陪床的是自己老婆,很八卦问了句:“怎么光见你女朋友,不见你兄弟呢?”
他一愣,眉头深深拧起,“兄弟?”
“昨天从泥里把你刨出来那个,也不是部队的人,你在我老公前面出来的,我那会儿看,你兄弟还回去帮你找手机什么的……”那女人很聒噪,“为了救你,在雨里折腾一天,手还受伤了,可怎么过来就不见人了。”
顾渝白一头雾水,兄弟,谁啊!
他哪来的什么兄弟。
那女人说:“还挺帅的……”
病床上她老公说:“你给我倒水去!”
女人笑着拿杯子去倒水,留下顾渝白一脸迷茫。
郁久安买了生活必需品,顺带买了清淡的粥,折回病房,顾渝白问她,“昨天有个男人去救我了?”
郁久安拿东西的手顿了一下,旋即笑笑,“昨天救你的男人多了去了,你说的哪个?”
“不是救援队的。”
她沉了口气,“不然你先洗漱?你身上都是臭的,怎么吃饭。”
顾渝白阴着脸,脑中有个可能盘旋半天,终是问出口,“韩瑾修总不至于去救我吧。”
郁久安叹口气,拉病床旁边椅子坐下,“谁救的你很重要吗?你安然无恙才是最重要的,难不成你还要挑救你的人?”
顾渝白闭上眼,眉脚跳跳,“我想静静。”
隔壁床亲戚里有个小女孩忽然出声,“我小名叫静静!”
郁久安:“……”
顾渝白痛苦极了,三人间的人实在太多,他想翻身不看这些人,背疼,刚一动就闷哼一声,郁久安赶紧起身扶他翻身。
他拨开她的手,话音有些生硬,“不用。”
被韩瑾修所救,翻个身还要她来帮忙……
他觉得自己可以原地去死了。
他这一趟跑宁阳到底是干什么来的,丢脸来的吗……
来时真是冲动,现在也是真的有些后悔,不是因为受伤,是因为丢脸,男人的自尊作祟,被情敌所救这种事,真是不能更逊,他陷入消沉,郁久安没办法地哄着他,“你别闹情绪了,自己那时候难道不怕?他也是做志愿者搭了把手救人,又不是光救你,在你之前还帮忙救出一个人呢。”
顾渝白不说话,她绕过去,在他跟前,手夸张在鼻尖绕绕,“你闻闻你身上臭不臭,不刷牙不洗脸的,脏死了。”
那个静静跑也跑过来,“叔叔,你这么大的人了,为什么不刷牙不洗脸?”
顾渝白:“……”
真的好想去死啊。
他吃力起身去洗漱,郁久安赶忙扶着他,但他又推开,面色不自然,“我不是废人。”
郁久安看他进洗手间,对着静静笑笑,静静不明所以,但也笑了。
她暗暗想,顾渝白和韩瑾修真是太不同了。
她犹记得韩瑾修枪伤之后见她,她问疼不疼,那时候男人叫一声疼,就是想要她心疼,一副病娇的样子明明是刻意为之,但居然也叫她心软的厉害。
想到那男人,她的心又沉下去。
也不知道他手臂的伤要不要紧……
他如今,不会借题发挥地想要让她心疼了。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