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太轻,韩瑾修和护士都没听清楚,他再贴近她唇边听,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只有她微弱的呼吸,很轻很轻,掠过耳边,他心头一紧,却也顾忌她手背扎了针,没敢用力握紧,就这么虚虚将她的手拢在掌心里。
郁久安还是醒着的,神志不明晰,眼睛睁开又闭上,好像根本没看到身边的人。
护士对韩瑾修说:“你是她丈夫,你试试和她说话,叫叫她,说不定会有帮助。”
这都是碰,郁久安现在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听不听的清,他迟疑了几秒,最后还是坐在床边,轻轻唤她名字,“久安……”
郁久安又睁眼,手指微微动了下。
韩瑾修不确定她有没有看到他,她眼底是迷蒙的,隔了几秒,另一只手忽然抬起去摸氧气罩。
护士本来已经松懈了,放开她的手盯着心电监护显示屏看,见状又赶忙去抓她的手。
郁久安似乎是想要将氧气罩摘下来,她皱着眉头,神情有些痛苦,呜咽了两声,手扯着氧气罩的管子,但使不上什么力气,无力地扯了两下,她的时候就又被护士给抓住了。
但她还竭力地想要扯下氧气罩,嘴里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似是在抵抗。
韩瑾修面色惨白,心如刀割,忽然看着她开口,“久安……我会放了你。”
郁久安是没什么反应,护士倒是怔了一下。
郁久安手不安分地继续动,去扯氧气管,他按紧,又说一遍,“我让你走,我不会再困着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
郁久安手动了两下便不动了,又慢慢阖上眼眸。
他俯身,在她冰凉的手背轻轻吻,唇在上面磨蹭两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次等你好了,你想怎么样都行。”
他闭上眼,眼底一片潮意,“只要你活着就行。”
韩瑾修很快从重症监护室出去了,郁久安又陷入昏迷,他不能呆太久,呆在里面也没太大帮助,护士说,郁久安应该是没意识的,他的话可能也没听进去多少。
同时又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会拔氧气管是极端虚弱的频死患者经常出现的状况。
护士折回重症监护室,楼道里一片死寂,换过衣服折回来的韩瑾修身上气息更加消沉,徐杰和小佳也不知道能说什么,便都沉默着。
早上七点多,郁久安依旧没有醒,徐杰和小佳出去买了一趟早餐。
几个人从昨天晚上到现在都没有吃饭,徐杰和小佳在医院外面早餐店吃饭,两个人对韩瑾修都是有些意见的,一边吃一边发牢骚。
小佳觉得韩瑾修昨晚那时候不应该离开,郁久安都还没脱离危险,而徐杰纯粹是觉得韩瑾修太反常太冲动了。
韩瑾修的计划已经做了几年了,几年的时间铺垫,现在因为这件事和关知婳撕破脸皮,很有可能功亏一篑。
小佳说:“你们男人就是无情,郁久安到现在还说不上生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什么计划。”
徐杰说:“你不懂,我和先生准备了几年,现在放弃我觉得太可惜了,计划不成功,先生有可能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不光这样还会得罪整个韩家,到时候就真的麻烦了。”
小佳有些愣,她对韩瑾修的计划知道的很少,徐杰一般也不和她说那么多。
徐杰深深叹息,“弄不好先生还会惹祸上身的,先生以前都很沉稳,这次真是……”
徐杰也不知道怎么说了,韩瑾修这次事情做的确实出乎他意料,对关知婳动粗,而且直接下重手,联姻这事儿一完,牵动的是韩瑜那边,他不知道韩瑾修打算怎么解决。
关家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的。
韩瑾修其实一直在等也一直在忍,很多年,很多事情都忍过来了,但却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他由衷觉得不值得,像是关知婳和何暖这种角色,其实一切结束之后收拾也不是不可以,但韩瑾修偏偏就是这个时候动手了。
还不是派人去做,是自己亲自动手,想用其他办法掩饰过去都不行。
俩人回去给韩瑾修带了饭,韩瑾修没什么食欲,动也没动饭,一夜而已,下巴上冒出青色的胡茬显得整个人有些说不出的落魄。
徐杰和小佳安静地坐在旁边,韩瑾修先打了几个电话给公司那边交代了一些事情,最后给韩正打了个电话。
韩正在那头语气不悦,“昨天你是不是晚上都没回家?我和知婳等你到那么晚,给你打电话也打不通,你干什么去了?”
韩瑾修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你昨晚找我什么事。”
韩正说:“你知不知道高层有人对你有意见?我还听说董事会也有人对你有意见,说你独断专行,不听别人意见什么的……”
韩瑾修抬眸隔着玻璃望着郁久安,又别开视线,对着手机继续道:“做领导就是这样,怎么可能面面俱到讨所有人欢心,等你做了董事长也一样。”
“……”
韩正被堵的默了几秒,话锋生硬地转了,“你昨天那话你还没说清楚,当年宁阳县派出所的人找错了人,这是真的吗,你有证据?”
韩瑾修这会儿实在不是很想谈这个,“这件事我会处理。”
话头分分钟都能进入死角,韩正气闷道:“你还没说你昨晚到底什么情况呢,你经常让知婳一个人在家等着你吗?”
韩瑾修冷笑了声,“这事儿你可比我有经验。”
“你……”韩正勃然大怒,“你也差不多一点,别以为自己现在是华御董事长我就管不了你了,你要知道你有这一切还是因为我!”
韩瑾修攥紧手机,呼吸发沉,隔了几秒才道:“那还真是感谢了,你没别的事我要挂了。”
韩正在电脑那头气的脸快变形,“你想办法尽快把股份转到我手里吧,你要记住你是谁,我一句话就能让你滚出韩家一无所有!”
韩瑾修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将手机调到静音。
郁久安没有要醒的迹象,八点多医生来了一趟,在重症监护室里面做了一番检查,出来时表情倒是放松了一点,告诉他们,血氧血压这些的都算是稳定下来了,出血也已经停止,这些算是好兆头,但郁久安情况特殊,医生也不敢将话说的太满,建议继续留在重症监护室,等人醒来了,才算是完全脱离危险。
徐杰和小佳松了口气。
医生走后韩瑾修站在窗口隔着玻璃看了会儿郁久安,然后去洗手间洗脸。
镜子里的男人邋遢的不像样,他身上的白衬衣都是皱巴巴的,他掬一捧冷水,手停在那里,水从指缝慢慢溢下去,他闭上眼,手捂住了脸。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郁久安。
她向着她跑过来,叫船长,宁阳二中的校服宽大,在她身上松松垮垮,被风吹的鼓起,她的身形那样单薄,那时候她还是短发。
他一直以为他是个冷血果决的人,做过的事情无论对错不会后悔,但现在,他很后悔。
他也会毫无意义地设想,如果一切都能回到最初,多好。
那时候他和她在阳光很好的午后喂船长,那些日子不会再有了,他这一辈子,所有的好运气都已经在那时耗尽了。
……
午后,郁久安终于又醒来一回,但时间短暂,就一两分钟时间,她再度陷入昏睡。
但是医生放松了许多,宣布她已经脱离危险,并将她转入了普通病房。
韩瑾修和徐杰还有小佳三人已经熬了一夜,单人VIP病房有陪护床,小佳在上面睡觉,徐杰则在沙发上睡,韩瑾修坐在病床边,继续盯着郁久安输液。
输液一直持续到五点多,护士将针拔了,徐杰和小佳回去洗澡换衣服什么的,这么一天一夜下来,都有些忍受不了自己的邋遢。
韩瑾修容忍度很高,继续守在床边,病房安静下来,他攥着郁久安的手慢慢贴在脸颊。
明明是夏天,她的手却冷的厉害,他于是捂的更紧,又慢慢地亲吻她的手指。
郁久安在这时慢慢睁眼。
她眼神涣散,神志恍惚,唇动了动,但气短的厉害,没发出声音。
他还攥着她的手,静静看着她。
他觉得他应该放开,应该出去找个护士或者医生来看她,她一定不想见到他,他都知道的。
但是他有些僵硬,他不想放开。
郁久安气若游丝出了声:“韩……潜?”
他攥紧掌心里冰凉的小手,喉咙里像是塞了东西,想应她一声,却说不出话来。
郁久安眼神还是迷蒙的,又呢喃:“……我在……做梦?”
男人没出声,她虚虚喘口气,“我死了吗?”
韩瑾修忽然就笑了,只是眼底有些湿润,他还是说不出话,他摇着头。
郁久安看着他,视线缓慢地有了焦距,意识回笼,她感觉到下腹一阵疼痛,这疼痛提醒到她,这不是梦,她也没有死。
她昏迷中转醒原本懵懂的表情慢慢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眸底弥散开来的冷意,她手摸到自己平坦的小腹。
韩瑾修这时候终于开口,嗓音艰涩:“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疼痛不是特别厉害,可以忍受的程度,郁久安视线收回往下,看自己肚子,但有被子盖着,她也看不到什么。
韩瑾修视线循着她的过去,他的另一只手慢慢隔着被子盖她小腹位置,问她,“疼吗?”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却听的她心口发冷。
这一瞬,之前的一切涌入脑海,这个世界的一切又回来了,这个让她觉得自己不堪的他就在眼前,她表情僵硬,咬住了自己嘴唇,身体忽然开始不受控地发抖。
——她没死。
她没有逃,选择面对关知婳和可能的危险,她忍受了那种疼痛,可她没死。
韩瑾修看她这样就蹙眉起身按呼叫铃,一边问:“哪里不舒服,是肚子疼吗,久安,你说话……”
“没了吗……”她嘶哑而艰难地出声,“孩子。”
他已经按过铃,闻言沉默下来,还拉着她的手,隔了几秒才说:“以后还会有。”
“……你满意了吗?”
她看着他,眼底的冷意令他心惊,她说:“你目的达成,应该是满意了,为什么要送我来医院?”
他松开了她的手,护士已经推门进来,主治医生也来了,他退到了一边,面色晦暗地背靠着墙,视线缓慢地落在地板上。
医生简单问了郁久安一些问题,确定了一下她身体状况,离开时将韩瑾修叫到楼道里。
“现在生命危险是没有了,主要就是休养,这几天可能偶尔还会有些肚子疼,输液的药物里面有针对这个的,我的意思是尽量不要加别的止痛药了,对身体伤害很大,疼的不厉害就忍一忍,然后……”
医生顿了顿,皱眉道,“她身体太差,后遗症都是说不上的,这一段时间一定要多注意休息和营养,不然落下毛病会影响后半生,包括以后怀孕什么的也是……尤其是这一两个月,她情况特殊,多注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千万不要惹她生气或者伤心,现在她的情绪很重要。”
韩瑾修一言不发地点头。
“年轻轻的把自己身体折腾成这样,”医生叹口气,“所以这次就更要重视,人的身体是会报复人的,你对它不好,它就会惩罚你,她现在就是这样……”
医生老生常谈地又说了几句,韩瑾修听的有些模糊,医生走了之后,他给小佳打了个电话,叫小佳尽快回来。
然后他折回病房,郁久安已经又闭上眼。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睡了,他站在门口一阵,最后没有去病床边,选了窗口那边的椅子坐下。
她不想看见他,她对他误解很深。
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恨他,他现在说什么她都不会信了。
他又想,没关系的……
只要人好好活着,怎么都行,恨就恨吧,只要她活着,这些都不重要了。
小佳回到医院,韩瑾修在病房门口对她说:“你来照顾她,如果一个人忙不过来,雇个陪护和你换班,她身边要一直有人看着。”
小佳闻言一愣,“那先生,您不照顾她吗?”
韩瑾修沉默几秒,淡淡道:“她不想看到我,医生说这段时间要注意她情绪,她见到我心情只会更糟糕。”
小佳闻言也默了,但当韩瑾修要离开,她还是忍不住问:“那……您还来看她吗?”
韩瑾修望着病房的门,轻扯唇角,却没回答小佳的问题,“你每天给我打电话汇报她这边情况,有其他什么情况也记得及时告诉我。”
小佳点点头,目送他走远。
韩瑾修离开的背影萧索而落寞,看起来很孤单。
……
韩瑾修回到婚房,关知婳这一天一夜被关在黑漆漆的地下室,疼的昏迷过去又醒来,受伤的骨头得不到及时处理,早上出现严重的炎症反应,午后开始发烧,一身的汗水加上滴水未沾,被从地下室拖出来时已经没了人形。
她烧的迷迷糊糊,没力气叫嚣,睁了眼光知道哭,整个人缩在地板上,痛的脑子都是昏昏沉沉的。
徐杰看了一眼就觉得完了。
关家虽然不比韩家,也是名门,关知婳也是个千金小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关家大概也受不了这个气。
他觉得韩瑾修是没想过后路的。
韩瑾修确实没想过,他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扫了一眼关知婳。
他其实不是没对关知婳留情,被绑架的时候,他没让那些男人真的对她做什么,那时候他是想留余地的,但现在他觉得其实根本没必要。
他若有所思半响,道:“把她送回关家去,别开自己的车,扔门口就行。”
徐杰睁大眼,“就这么送回去?”
“嗯。”
徐杰难以置信,见韩瑾修起身去卧室,他跟进去了,关上门说:“关家肯定会找上门的!先生,您到底什么计划……”
“没计划,”韩瑾修坐在桌子边拖过烟灰缸,弹弹烟灰,“现在走一步算一步。”
徐杰顿时说不出话来。
“我计划了那么多,到头来我想解决的人都好好的,我想保护的差点送了命,”韩瑾修自嘲地笑笑,“现在只能赌大一点了,你送完关知婳就去晋城一趟,帮我去KIT找人。”
徐杰愣住,“不是下个月才找他吗?”
“不等了,等不了了,”韩瑾修又狠狠吸了一口烟,“我要尽快从华御脱身。”
关知婳被徐杰送走之后,韩瑾修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去了韩宅。
这一天没去公司,手机里有一些公司里人的未接,还有韩正,韩瑜,以及关家其他人的,他都没有回复,回到韩宅,韩正不在,他直接去找韩瑜。
韩瑜正在围棋盘前面看着棋谱复盘,见他来,招招手,“过来,帮我把这盘复了。”
韩瑜带着老花镜,但复盘还是很费劲,到底是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韩瑾修拿着棋谱坐在他对面复盘,问了句,“您今天给我打电话了。”
“对……”
韩瑜也想起来,“公司人有些事情找你问,打不通你电话,打我这里了,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你电话不通,知婳的电话也是……我还着急一阵,最后你爸说找你……”
韩瑾修想起韩正那几个未接,说:“身体不太舒服,去了医院一趟。”
韩瑜皱眉抬眸看他,“没生病吧?”
“没事。”他手底下落子在棋盘,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忽然又问:“爷爷,奶奶是什么样的人?”
韩瑜愣了几秒,笑了下,“你奶奶……很好的人,年轻的时候很漂亮,我没见过那么好的女人,就这一个,我第一次见她是在……”
说到韩瑾修的奶奶,韩瑜的话总是会多一些,不知不觉就说了很多,韩瑾修静静地听,手底下复盘的动作很慢。
“她身体不好,去的很早,”韩瑜扶了扶老花镜,“那时候我还年轻,很多人劝我再娶,但是我就再没见过那么好的人,有的人,看一眼就是一辈子,他们都不懂,你爸那种拿女人当玩物的思想更不会懂,他们觉得我孤身一人可怜,我倒是觉得他们这些不懂的人,才可怜。”
韩瑾修落了最后一个棋子,笑了笑,“嗯,我也觉得他们可怜。”
韩瑜怔了几秒,笑的欣慰,“看你和知婳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今天怎么没带她来?”
“她有些事回关家去了,对了,”韩瑾修收起棋谱抬头,“我今晚想住家里。”
韩瑜并未多想,点头应允,又低头研究起被复盘的棋局,和韩瑾修讨论起棋路来。
韩瑾修很久才回来一回,能陪陪他他也很高兴。
爷孙俩下着棋,韩正回来之后看到韩瑾修,立刻瞪大眼,语气有些硬,“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没听见。”韩瑾修不紧不慢。
韩瑜看着韩正忍不住出声,“凶什么?不就是个电话?什么事儿现在不是就能说?”
韩正怒不可遏对韩瑾修吼,“我刚刚打的电话,你是纯粹不想接!”
韩瑜眉心皱紧,正欲再开口,韩正说:“知婳被人打了你知不知道?!”
韩瑜震惊,“被打了?”
“人是昏迷的,被扔在关家门口,刚刚送进医院去,现在做手术,他们联系不上你,又打电话给我,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还不赶紧去医院看!”韩正对着韩瑾修叫。
韩瑜都从椅子上起来了,拄着拐杖,“我也一起去……”
迈出去两步,才发觉什么,回头看,韩瑾修坐在椅子上一动没动。
“瑾修,走了,去看看什么情况,怎么会有人敢动知婳!”韩瑜也气,“什么人这么嚣张,不怕得罪关家,也不怕得罪我们韩家?!”
韩瑾修手里捻着一枚棋子,依旧没起身。
韩正火急火燎的,“你坐着干什么,还不走?”
韩瑾修将手中的棋子放下,站起身来,看向韩瑜和韩正。
“我不会去看她。”
韩瑜和韩正睁大眼,韩正说:“那是你未婚妻!别人欺负到你未婚妻头上来了,这不是你喜不喜欢她的问题,这是……”
“不是别人,”韩瑾修慢慢地道,“打她的人,就是我。” 假面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