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足慰平生
来者正是昨日那些泼皮。
前倨后恭。
如此惊慌。
仔细一瞧,更是奇了!
众泼皮满脸紫涨,浑身发抖,像是得了什么怪病。
张恕甚觉蹊跷,喝问道:“尔等这是为何?”
众泼皮愁眉苦脸,慌得哆嗦:“小人,小人手脚酸麻……尿不出尿来!”
哈!哈哈!原来是这?!
“公孙杵臼”、“程婴”相视大笑,甚为解气。只是,尔等尿憋与“屠岸贾”何干?“屠大将军”又不是将作大匠,不管下水道的事儿,哈……
程子英威严道:“尔等恶徒,狗仗人势!还敢胡作非为否?”
“小的打死也不敢了,好汉爷爷饶命!”,众泼皮脸色紫黑,快成了酱茄子。
再敢胡来,取尔狗命!程子英断喝一声,声如巨雷。
众泼皮呲牙咧嘴,痛苦不堪:啊呀我的雷公爷爷,这个时候还一惊一乍的,莫把小的尿脬撑破……
程子英哼了一声,挨次在其颈部推拿了一番。众泼皮如蒙大赦,如释重负,也来不及避人,纷纷掏出家伙,激流如柱。
“你他娘的杂碎,不能给老子滚远点儿!”,程子英大骂。
“憋坏了,憋坏了,实在憋坏了!”,众泼皮一脸的享受,陪着媚笑,提着裤子,屁滚尿流而去。
张恕目瞪口呆,大长见识!
昨日众泼皮作恶,程子英左遮右挡,十分狼狈,只道他粗通武艺。后来听闻屠龙被杀,心下也曾起疑,莫非程子英携愤杀人?但一想他连泼皮都打不过,弄得满脸是血,能为终究有限。
这时才知道,此人龙潜渊薮,深藏不露,而且手段奇特,闻所未闻,想来令人发笑……以他的身手,独闯虎穴,刀劈屠龙,料也不是难事!
张恕敛容敬道:“小弟眼拙,昨日贸然出手,班门弄斧,实在惭愧!”
程子英正色道:“不然,贤弟仁侠仗义,救人水火,且武艺绝伦,愚兄大开眼界,得识贤弟,大快平生!”
张恕见他说的诚恳,也就释然,问道:“大哥适才说有事托我?”
“正是!”,程子英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囊,内中圆鼓鼓一卷东西,不知却是何物。
程子英道:“贤弟取道西南回家,此去一百余里,有座小绵山。山脚下有座冲虚古观,古观旁有户人家,主人唤作魏平生,乃是愚兄至交,请将此物转交给他。”
张恕欣然领命,便要告辞,忽见“寒烟”望着他,眉拢一江春雨,泪眼婆娑,眼圈发黑。张恕一怔,“寒烟”的眼神他似曾相识……对,那是姜婷儿的眼神,有热切,有欣赏,有留恋,有忧伤。张恕心中一震,这小女子……
罢了,今生她若有磨难,我便是千难万险也要赶去,如同保护亲生妹妹一般!
“寒烟”袖出一物,递给张恕,说道:“这是十五个曲目的曲谱。”
张恕愣愣地,只能接过。
“寒烟”抹一把眼泪,强笑道:“你唱的忒也难听。”
众人一齐大笑。
张恕有些脸红,接过曲谱,翻看了一眼,掩盖些窘态,其实啥也没看进去。他并不知道,这些曲谱乃是“寒烟”连夜誊抄,劳心尽力,唯恐有一处差错,把眼圈儿都熬黑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忽然想起,身上那块蓝宝石,虽然来历有些蹊跷,于己终是无用之物,不如且给“寒烟”,宝刀配英雄,宝石送美女,正得其所。
想到此,张恕一笑,掏出宝石塞给“寒烟”,道:“此物无用,送给你吧。”
光芒碧透,纯之又纯,装下了蓝天高远,装下了大海深邃……
程子英暗暗点头,此物稀罕,堪为人间重宝,他却轻易送人,这小兄弟果非凡俗人物!
“寒烟”更是吃了一惊,她游历江湖,颇有见识,这礼物何其贵重!我韩嫣慈父早亡,这世间还有哪个男子如此厚待自己?她感动得想哭,心中那缕情丝再也难以斩断……
张恕飞身上马,和众人拱手而别,一路打问,不到午时便赶到小绵山。山虽不大,却树青水奇,秘境清幽,山脚下果有一座冲虚古观,古奇简陋,间量甚小。只是,两旁空空如也,哪有什么人家。
心中不免疑惑,把马拴在树上,张恕上前叩门。一位白发老者接住,张恕说了一遍,老者摇摇头,笑道:老朽居此五十余年,观旁向无人家。
这倒怪了!
张恕只好告辞,绕山一周,并无一户人家,遑论魏平生此人。
莫非程子英记错了?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这却如何是好?
不知锦囊中可有信息?张恕掏出那个锦囊,对天祷曰:苍天在上,某家并非偷瞧他人物事,只因遍寻不着,有负所托,故而拆看。
解开绳索,打开锦囊,其中却是一卷羊皮,外用方巾系住,解开方巾,上面有字:
张恕贤弟,愚兄行走江湖,去残除暴,悬壶济世,所见慈心仁厚、贤良中正、雄武英杰者,未有如贤弟者也!某有一物,虽系祖传,愚兄烂熟于心,故于愚兄无用。如今相赠贤弟,恐贤弟推却,故假托“魏平生”,“魏平生”者,“慰平生”也!与贤弟相识,足慰平生。
啊呀,程大哥!
张恕心绪激荡,暖流汹涌,忙打开羊皮卷,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字。开篇乃是“七十二脉歌”,首篇“浮脉”,浮者阳也……三秋得之应无恙,久病逢之却可惊……
似是医书?
随手翻看,后面又有“沉脉”、“滑脉”、“虚脉”等等诸多脉相。张恕无甚兴趣,又往后翻,却附人体小图数张,上面密布细线和黑点,题头“内经总论”,图样后面,又是密密麻麻小字。
张恕不明所以,再往后翻,又有标题映入眼帘——“混一通神说”。张恕暗道:故弄玄虚?程大哥守正之人,料想不会……其文曰:
“世有行医者、习武者、统兵者、牧民者、御下者、捭阖者、立论者,纵命世之才,冠绝群伦,位倾一时,或自囿门户,或一叶障目,拘泥不化,恃才相轻,斯故古今之通病也。”
哦,立论宏大,灵枢素问、朝野文武,无所不包。呃,是说人常囿于成见,这个倒是有的……
“故智而为学,为学而通,通而至玄,玄而通神,古今几人哉!且夫一通百通,玄妙之门,混元归一,所谓阴阳也,盈昃也,虚实也,变通也,捭阖也,是凌虚也,浮云皆在其下,故目无所障,行无所滞,思而无邪,随机而变,是谓之通神。”
多蒙师尊罗思礼教诲,张恕磕磕绊绊,勉强能懂……说大话哩,世上果有“贤能通神”之人么?“凌虚也,浮云皆在其下”,哈,吹牛吹到天上去了……
“通神者,彻悟也。以之行医,则为医圣;以之习武,则为武圣;以之统兵,则为兵圣;以之牧民,则为良相;以之御下,则为明君;以之捭阖,则吞天下;以之立论,则震古今。此谓万物一也……”
甚么意思?是说一个人牛大发了,彻悟自然之理,一通百通,超凡入圣,干啥啥行……?
万法归一,通灵无滞,大彻大悟,世上当真有此等妙境?张恕甚是心奇,一时不能完全理解,索性略过不看。
再往后翻,乃“末术集”一篇,开篇有“集此末术,微证斯理”之句。之后倒似是些医术手法,既有医病之术,又有致病之法,不似先前那么玄之又玄。
突然一张小图映入眼帘,一人伸指直点另一人颈部,一条细线直通膀胱,下悬蚕状一物,中系以绳,其下滴沥不尽。
此图甚是形象有趣,张恕哑然失笑,那十数个泼皮正是中了程兄此术,“封”了那话儿,差点儿撑爆了尿脬。
当下兴致大增,张恕依次看去,一术妙似一术,术术诡谲机巧,鬼神难测。偏又轻描淡写,浑然天成,思之妙不可言,豁然在理!
此乃医术?此乃武术?殊难分辨,不觉悄然着迷……
忽听山中猿鸣,方觉天色向晚,呀,竟然看了半日,乐而忘食!忙小心收起羊皮卷,仍装入锦囊,贴身放好。依然回味无穷、逸兴壮飞,倏地一个箭步,飞身上马,忽觉不对,一个趔趄栽下马来,登时跌落尘埃,摔了个七荤八素。
急切看时,却是马鞍全然松开,张恕吃了一惊,早晨分明已将皮带系紧,是谁和自己开这等玩笑?
茫然四顾,空无一人,真是见鬼!
只得重新束好马鞍,上马往官道而行。一路上感念程子英不已,程大哥素昧平生,全只因意气相投,竟以如此宝物相赠!性子倒有些像胡四海大哥。
行了半晌,小绵山只在左近,看曲径荒凉,不见个宿头。不如且回冲虚古观,混它一宿?张恕单人独骑,进退踟蹰,莫名有些心神不宁,索性拨马回来。他信马由缰,漫步徐行,闭目养神,低头冥想,神思飘摇不定……
忽觉马蹄声响,略显急促。
何人至此蛮荒?倒也解我寂寞。细看数百步外,似有人纵马远去,只是野草阻隔,一闪而逝。张恕心绪纷乱,忽而悸动,忙策马追去。
驰过冲虚古观,又追了许久,还是一无所获,无奈悻悻而归,只怪此马驽钝。回到古观门前,但见大门落锁,神仙行踪难以意料,不知是上山采药,还是云游去也。
只得下马枯坐,自我劝解一番,也就静下心来。同为天涯过客,何须疑神疑鬼!没准儿把咱误作山寇,自行吓跑去也,哈,那是他疑神疑鬼,张恕自嘲地一笑。
入夜风凉,繁星满天,张恕时梦时醒,梦中几个女子,裙裾飘飞,面目不清,惑人心智……偶或听见些动静,疑似夜鸟振翅,惊起查看,四顾茫然,并无人踪。索性数着漫天星斗,漫无边际思想心事,不知过了多久,方才昏昏睡去……
日头高挂,悠悠醒来。张恕伸了个懒腰,一跃而起,看太阳光芒万丈,照得山中十分亮堂,心情也好了起来,暗笑自己莫名其妙,昨日如此多愁善感!
不如趁着大好时光,赶路要紧,就是这个主意!“豪杰打马奔家乡……”,张恕哼了一句土戏,来自“寒烟”的曲谱,也不管依然难听,能要人老命,哈,反正左近无人。
张恕复苏了少年心性,一式“骤起萍末”飞身上马,忽然心中发虚,赶忙凌空一翻,落在马前,仔细检查马鞍,此番并无松动,这才老老实实上马而去……
沿官道行了多半日,日影渐趋暗淡,见前方上坡下坎,崎岖难行,两旁山林相逼,晚风肃杀,说不出的阴森。忙催马疾行,只想速速离了此地,又行了十数里,依然不见人家。
张恕腹中饥饿,不免有些焦躁,想起囊中尚有些干粮,便下得马来,借着最后一抹霞光,找了块山石坐定。掏出一张大饼,刚递到嘴边,忽然一阵风疾,手中大饼已被夺去。 将军血:狼烟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