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落难英雄
不见有人。
张恕一惊之下,暴然起身,挥臂横扫一周。
并无一物。
这一惊非同小可!
忽觉身后响动,一式“翻身锤”击出,拳下黑乎乎、矮墩墩一人正欲逃窜,张恕恐害他性命,翻拳作掌,向他头顶按去。
忽听“吱”一声尖叫,那人委顿在地,身体颤抖抽搐。
张恕倒吓一跳,适才尖叫不似人声。
此时一轮明月爬上梢头,天地间豁亮起来,乘着月色一看,地上哪里是人,分明是毛茸茸一只巨猴。
见它抽搐得厉害,张恕心中不忍,伸手在它背上捋了捋,那巨猴吱吱连声,似乎更疼得厉害。张恕忽然想起,适才掌将及顶,自己屈指一点,竟是羊皮卷中一式,忙掏出锦囊,取出羊皮卷,月下翻看,不知有无破解之道。
良久,张恕看得眼睛生疼,终于找到那式“当头爆栗”,当下依样画葫芦,在猴子腋下推拿起来,也不知在猴子身上是否灵验。
终于,那猴子不再抽搐,一把抓起身旁的大饼,塞在嘴里猛吃起来。嚯,你倒不客气!张恕哭笑不得,这猴子如此贪吃,显是饿极!
大饼一会儿便没了踪影,猴子从地上跃起,竟然有多半人高,看它骨架阔大,威风凛凛,好一只巨猴!只是毛色凌乱,瘦骨嶙峋,月光之下,显得几分狰狞、几分落魄。
那巨猴得了便宜,不但不走,反而走近张恕,撕扯衣衫,翻弄行囊,似要再寻些食物。张恕被它气笑,一把将它推开。猴子大怒,呲牙咧嘴,蹦起老高,伸出长臂,向张恕头顶猛砸。
好你个霸道猴头儿!
张恕半式“上步追魂”,一把将猴子推出老远。那猴子竟然毫无惧意,翻身站起,逼近几步,明显有些跛足,像是左脚上带着一物。
巨猴前腿按地,后腿虎踞,对峙片刻,忽然暴起,飞速向张恕胸口撞来。
好个畜生,不知好歹!
张恕扭腰一式“倒拔祁连”,将猴子死死夹在腋下。猴子手舞足蹈,拼命挣扎,却哪里能挣脱半分。
看它左足,夹着一只捕鼠夹子,不知这猴子如何乱窜,中了猎人机关。这厮受伤之下,尚与人悍斗,当真顽劣野性,可算个猴中“硬汉”。
张恕心中笑道:猴头儿,在下敬你是条‘好汉’,就帮你把夹子除了吧。
那猴子足上除去铁夹,连翻了几个跟头,吱哇乱叫,显是高兴非常。
哈,畜生也有哀乐。
张恕一笑,道声:‘好汉’,后会有期!便飞身上马,乘着月色继续赶路。忽听身后吱吱连声,那巨猴竟跟在马后,亦步亦趋,似乎要跟张恕说话一般。
好汉,就此别过!张恕笑着回身作了个揖,打马飞奔。忽然坐马叫声蹊跷,不住乱踢,险些将张恕掀下马来。
张恕赶忙拉住缰绳,回身一瞧,那巨猴正双手拉住马尾,死命后坠。这厮还没完没了了?倒叫人好笑!张恕下得马来,摸摸猴子脑袋,奇道:“‘好汉’,你欲何为?”
想必是还没吃够?
掏掏囊中,尚有大饼一张,张恕撕了一半,一口咬住,另一半递给那巨猴。
猴子毫不客气,接过来三口两口吃完,仍是不走。
好你个惫赖货!
张恕又气又笑,打开背囊:“你这猴精!看,我也没吃的了!”
那猴头仍是不走,呲着獠牙,不停吱吱乱叫,不知是笑还是哭。张恕不再理他,正要飞身上马,巨猴倏地抓住他衣襟,向后拉扯。
嘿,这只赖皮猴!
张恕大奇,不知它何意,莫非让俺随它去?少年心性又起,便牵着马,向来路返回。猴子翻个筋斗,抓耳挠腮,呲牙咧嘴,吱吱怪叫,像是十分高兴。它扯着张恕沿路走了一段,又向路旁山林中拉扯。
行了数百步,山林逼仄难行,张恕便找棵树栓了马匹,随猴子继续前行。翻越无数丘陵山岗,前面坡下是一汪湖水,水平如镜,水中一轮皎月,映着白云,分外迷人。湖水四周,坡势舒缓,山林茂盛,倒不失为一个好去处。
无人行处多妖娆!
那猴子变得蹑手蹑脚起来,张恕暗自好笑,也轻手轻脚前行。行近水边,几棵大树斜伸腰肢,树干庞大,树洞悠悠,大可容人,树龄恐有几百上千年。
巨猴钻入树洞,捧了栗子、松子还有不知名坚果递给张恕。哦,这是知恩图报?张恕露齿而笑,将坚果装入背囊,眼见撑满,那猴子兀自不停。
张恕指指背囊,摆摆手,那猴子似是会意,拉了张恕,摇摇晃晃离开树洞。走了好远方才停住,急切地从囊中掏出坚果,旁若无人地大嚼起来。张恕也吃了不少栗子、松子,这顿“晚宴”,非但填饱肚子,实在别有趣味。
猴子扔掉几个坚果皮,也不理会张恕,又蹑手蹑脚向树洞而去,张恕暗笑道:这猴头贪得无厌,又去洗劫“粮仓”。
过了一会儿,那猴子小心翼翼回来,左手抓了一只死蛇,右手拿着一只死老鼠,递给张恕。
这个俺可不吃!
张恕一身鸡皮疙瘩,头摇得像货郎鼓一般。
猴子见张恕不接,便往背囊中硬塞,张恕赶忙阻止,心中乐得不行。
这猴头儿……呃,大气!
明月清辉,繁星点点,巨猴填饱肚子,坐在地上,闭目垂头,打起盹来。张恕十分好笑,便仰卧在草地斜坡上,头枕双手,看星河灿烂,思前想后,一会儿是父母兄弟,一会儿是婷儿寒烟,不知不觉间迷迷糊糊睡去。
忽觉北风怒号,一汪湖水结起冰来,银装素裹,瞬间已入隆冬。张恕瑟缩着起身,在冰面行走,忽然踏碎冰面,冰水四面浸来,寒冷刺骨。一个神祗抓住他头发,不停拉扯,张恕大吼一声,却听不到一丝声音,心中十分惊恐,急得浑身发抖,一个激灵便从梦中醒来。
使劲睁眼一看,东方已经泛白,那猴头踞坐一旁,正一绺绺翻弄他头发。
怪不得做恶梦!
张恕又惊又气,不知这畜生在干什么,赶忙坐起身来,伸手挡格。忽然想起,以前在深山之中,曾见猴子们互捉虱虫,没准儿猴头此举乃是亲近之意,不禁又气又笑。
此时晨风袭来,划过脸庞,有如刀割,加之地气阴潮,只觉浑身发冷,十分难受。忙起身将“破阵”拳法耍了一通,才觉有些暖意。再看那猴头,又自顾自大吃起来。
猴子将果皮扔得满地皆是,心满意足地挠腮抓耳,就地打滚儿,果是猴性顽劣。此时天已大亮,一轮朝日跳跃而出,那猴头拉起张恕,大摇大摆向树洞走去,全无昨晚的谨慎。
来到树洞旁,巨猴松开张恕衣襟,往地上一蹲,呲着獠牙,仰头对着树梢不停吼叫,吼声瘆人,似有怒气、有威胁、有挑衅。
像个怪兽,形容可怖。
忽见枝桠乱颤,树梢上出现几十只猴子,似从睡梦中醒来,或抓耳挠腮,或吱哇乱叫,或行走跳跃,或乱打秋千。
一枝粗大的树桠上,一只肥硕的猴子,威严地望着树下,不动声色。那肥猴毛色鲜亮,身材比其他猴子明显大出一圈,显得霸气十足,想必是个猴王。
其他猴子看猴王气度沉稳、静如山岳,也逐渐安静下来。
突然,猴王顺着树干急冲而下,直奔地上的巨猴。巨猴后腿猛蹬,突前迎战,二猴牙咬爪挠,上蹿下跳,霎时猴毛纷飞,鲜血淋漓。
激战多时,不分胜败,仿佛两大高手,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二猴各自跃开一丈,怒目对视,似在寻找对方破绽。
两只猴头身材相仿,只是巨猴毛色不整,瘦骨嶙峋,显得年长且历尽沧桑,猴王毛色柔顺,膘肥体壮,似乎年轻且养尊处优。
张恕忽然醒悟,是了,猴子是群居动物,形单影只,独自流浪者,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战败的猴王!
昨晚巨猴强抢干粮,饥饿落魄,正不知孤独了多少时光,吃过多少苦头,退位猴王日子艰难呢。如今,这猴头引自己至此,莫非是要替它壮胆,夺回王位吗?
一猴先动,迅如惊雷,猛冲猛打,体力充沛,乃是现任猴王。落魄巨猴明显体力稍逊,但它经验丰富,以逸待劳,不急不躁,又激战多时,仍是不分胜负。
猴王气喘吁吁,似乎体力不支,明显焦躁起来,巨猴则沉着冷静,看来稍占上风。张恕忽然想起,猴王刚从睡梦中醒来,乃是空腹作战,落魄巨猴则已饱餐战饭,怪不得体力绵绵不绝。
看来这厮老谋深算,势在必得,猴精猴精着呢!
猴王喘息稍定,獠牙一呲,直冲巨猴,奋力一击。巨猴岿然不得,忽然扭腰伸臂,猛然夹住猴王脖子。
赫然竟是张恕那式“倒拔祁连”!
好一个聪慧猴头,善学如斯!
猴王奋力挣扎,巨猴对准它背部猛然一口,死死咬住不放,猴王登时鲜血直流。
张恕却待相救,转念一想,人猴殊途,自有天道,各不相干。成王败寇,乃是自然之理……难道能让两只猴王周召共和不成?
猴王搏斗不得,哀号几声,终于不动。巨猴复辟成功,将旧猴王扔下,兴奋得手舞足蹈。它挺直腰杆,人立而起,对着树上一阵乱吼,无比威严。
几十只猴子纷纷爬下树来,聚在新猴王周围,恭敬称臣,有几只母猴跑前跑后,给它叨毛捉虱,大献殷勤。这厮领袖群伦,三妻四妾,志得意满,好不惬意。
那旧猴王趴在地上,像个落难英雄,无人问津,好不凄惨。忽然,它眼睛骨碌碌扫探一番,顽强地悄然起身,趁着新猴王不备,飞也似地向树林深处逃去。
红日东升,驱尽密林冷落,猴群也喧闹起来。张恕转身要走,新猴王三两步跳跃过来,摇头摆尾,拉拉扯扯,似有不舍之意。张恕摸摸猴头,笑道:猴头儿,好好当你的大王吧,后会有期。
张恕从小游猎山野,擅辨方位,记性颇佳,当下寻旧路回返,那巨猴带着姬妾部属,穿山过林,一直相送。不意这猴头如此通达人性,张恕又是吃惊,又是感动。
寻得马匹,返回官道,挥手而别。那巨猴见张恕打马而走,这才呼朋引伴,玩耍着隐没在山坡之后。
思想此番奇遇,张恕忽而感叹不已。
猴王领袖群伦,风光无限,一旦落败,则无处容身,想做个寻常猴子,终老猴群,也不可得了!
纵如巨猴这般卷土重来,复辟成功,终有年老力衰之日,又岂能永葆王位乎?反不如寻常猴子,心无所求,倒也自在……
浪迹林泉,孤独落寞,乃是猴王的宿命!
人间英雄却又如何?
大禹雄杰,夏桀暴虐,乃至殷革夏命;商汤英雄,纣王雄武,不免牧野悲歌;始皇雄才大略,兼承祖宗余烈,所传不过二世……
张恕在马上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行了数十里。忽觉心中烦恶,浑身发冷,俄而头疼欲裂,自摸额头滚烫,想是昨夜露宿山野,着了风寒。
昏昏沉沉,勉强抬眼远望,似乎有个人家,忙打马向前,忽然眼前一晕,跌落尘埃,人事不省。 将军血:狼烟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