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明媚阳光,已是四月中下旬,院中已是树荫浓绿,疏朗高阔,点点金光透过树隙投身下来到地面上,斑驳闲适。李薇倚靠在窗子,一边看书,一边时不时扫上几眼院中的景致。
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容易满足的人。尽管贺永年已离家一月有余,尽管贺府之中,种种人事颇不合她心意,面对午后这悠闲一刻,她还是觉得甚是满足。
看了一会儿院中景致,放了书,扬叫声,“麦芽儿!”
麦芽儿应声进来,“小姐,您叫我?”
“嗯!”李薇点头,舒展了下腰身儿,道,“今儿天好,我也放你的假,出去散散心,与人说说闲话吧。对了,要记住,我们那儿的大青山是送子娘娘最为灵验!”孙姨娘已走了小半个月了,院中有些平静,她不太喜欢,还是早早叫她回来,继续闹腾吧。
麦芽儿眼睛眨了眨,笑道,“是,小姐,我知道了。这几天乔姨娘院中的那两个还时时想套我的话儿呢。”
李薇笑了笑,“那不正好?你呀,也让别人拿些你不知道消息来换才行!”
“是!”
麦芽儿欢快的应了一声,匆匆去了。青苗后脚儿进来,道,“小姐,我做什么?见天儿也没什么事儿,小姐也出不去,可真是没意思!”
李薇起身一笑,“今儿还真有事儿。早上三小姐不是派人送信来,佟家小姐亲事儿议定了,你们先去库房瞧瞧,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二少爷不在家,这事儿我得亲自去上门恭贺才是。”
青苗一脸的不情愿,“小姐,你还用亲自去么,使人送去得了。反正那表小姐……”
李薇笑瞪她一眼,“去吧。不是所有的礼都是心甘情愿才走的。但这一礼若不走,却又惹人诟病的。”
青苗还要再说,麦穗一把扯着她,絮叨道,“前两天儿给你讲的道理白讲了?快点去干活儿!”
佟蕊儿所定的这户人家,是安吉州中一位姓龚的人家,其父早先也出海做过生意,后因身子不好,便没再去。家中有三子三女,她嫁的这位是第三子,现年十八岁。还有两个妹妹未嫁,毕为姨娘所生。一位其亲生母亲已过世,早先养在龚家主母跟前儿,另一位上前还有个哥哥,行二。
家中钱财在安吉属中上商户人家,钱财与佟府应该不相上下。
若非贺永年在信中提到此事,她还不知情呢。不过,即是知道了,自是要去贺一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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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在安吉的贺永年与周濂,在周濂在安吉置下的院中书房对坐,各自沉默不语,半晌,周濂以指点着桌上那封摊开的信,道,“你怎么看?”
贺永年眉目凝重,微叹一声,“看不透!”
周濂起了身子,在书房之中来回转着圈儿,沉思了半晌,也是一叹,“我也看不透。不过,这里有古怪却是一定的。”
贺永年也站起身子,走至窗前,那儿放着两只红漆木高凳,上面各放置着一盆长势极好的兰花儿,他顺手拿起盆托子上放置的剪刀,作势要剪,周濂紧走两步,将那剪刀一把夺过,埋怨道,“我的兰花你已修死了多少盆?不许你再动!”
贺永年轻笑下,望着院中绿树成荫,低叹,“古怪是一定的。翰林编修直接升任知府,史书虽也有记载,本朝也并非无先例。但是,这总是非正常的升迁,况且还是德州那样的富庶之地。”
周濂点头,“反常即妖,他不会不知。怎么会就这么应了下呢?对了,德州你了解多少?那里情况如何?”
贺永年摇头,“官场之事太过复杂,即使人在德州,尚还看不透,何况我只三年前去过一次,停留不过十日,接触的也是尽是商贾之家。”
周濂低头想了想,“待会儿叫秋生去沈府问问沈卓可有空,先给卞大人送个贴子。论起来卞大人也是桂相一党,又在京中为官多年,想必会知道一点儿实情。”
贺永年苦笑道,“看来这为官之人,是脱不了一个党字。即使是无心的,或者本人尚无觉察,外人已给盖上了个某党的帽子。”
周濂呵呵一笑,“自古有人就有争斗,为官的那些人都是人精,无党无靠,更难立足。”
说着已叫秋生来,吩咐他去沈府,给沈卓送信儿。
然后,又笑道,“算了。我们也别猜了。早先将大姐夫扔得那样远,不是已猜到了么?说不得这次他放到地方上,也是为了避祸事!”
贺永年挑眉,“那可能么?德州富庶,自古是便是朝官们争抢之地。有银子可捞的地方,如何能是避祸事?”
说着一顿,蓦然睁大眼睛望着周濂,“德州先任知府可是桂相的人?”
周濂一笑,“你问我,我问谁去?你有功名在身,按理应该比我更关注朝政才是。”
贺永年沉思片刻,微摇了摇头,“即使不知。猜也能猜出来。定是无疑!若真是的话,小舅舅怕是去替他补篓子也说不定!”
周濂思量了一会儿,点头道,“倒真有这种可能。如果这样猜,大约能理顺了。两党相争,自是要相互挖对方的痛脚。为官的不贪者少,但凡挖一挖,也能挖出个几万两白银来。何况德州那样的地方!再说这位桂相,坊间风评可不佳啊!”
顿了一会儿,又无奈的道,“你们读书之人,最重莫过一个师字,邱大人早年对他有提携之恩,这几年也多有照拂,现如今到了用人之际,要他去,他自是不能推。哪怕明知那里是个烂摊子,是个泥窝子,只要沾了,便抽不出身来,也是要去的……”
正说着大山来了,周濂住了嘴,自嘲一笑,“算了,我们也是瞎操心。办正事儿吧!”
贺永年扬声叫大山进来。周濂则将摊在桌上的信收了起来。大山进房见两人神色都有些凝重,本是一脸轻松的笑意,立时敛起,眉头一皱,“出了事儿?”
贺永年摇头,“不是这边儿的事儿。”
大山“哦”了一声,早上听说京中来信了,许是何文轩的事儿。便没再追问。
周濂在里间放好了信,走出来,笑道,“你一脸喜气儿,事儿办成了?”
“嘿!”大山搓着手,又兴奋起来,笑呵呵的道,“自打前儿贺大少爷得了金兄给的银子,便一直在找他。金兄只是躲着不见。昨儿他更是跑到咱们河宁县去赏花吃鱼去了。今天一大早,贺大少爷找到他,说要再拿先前赚的二千两银子,请金兄帮他从弄些盐来,将中间的抽成提高到两成……”
周濂抑制不住笑了起来,“他倒还有些警觉。只是拿我们的钱再赚我们的银子,这样的傻子我可不做!”
大山呵呵笑将起来,“做生意久了,这点警觉是最基本的。”
贺永年轻笑着问道,“那金世诚是如何回他的?”
大山道,“金兄自不应他。告诉他先前儿一是因他酒楼生意受损,与他相交一场,总要略有表示安慰,才替他做了小笔的买卖。日后若是想专走这门路子,这样的小钱连打点都不够,哪里能换出什么盐来?贺大少爷将银两投入加到五千两,金兄还是摇头。最后与他说,至少一万两银子起,他替他办成这笔买卖!要知打点官员,可不是坐家便成,要四处劳累奔波,投入的本钱太少了,自己的抽成也有限得很,这么折腾不合算!”
贺永年眉尖薇蹙,似是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周濂却是呵呵笑将起来,倒了三杯茶,叫这二人,“来来,喝茶。大山接着说。以我对他的了解,他若能说动贺大少爷拿出这一万两银子,后面便能想着办法套出他三万至五万两来。这引君入瓮,步步紧逼,一步一步做套儿的事情,他办过不知多少宗了。鲜有人能识破!”
大山拍了下贺永年的肩膀,过去端茶,笑道,“这贺大少爷虽没应,可瞧着他是极不舍得就这么放弃,问了金兄的行程,说回去商议商议!金兄与他说,因宁远县那湖面风景秀丽,雅致而有野趣儿,他要多在这里呆些时日。”
贺永年端着茶杯,品了两口,道,“府里周转的银钱最多不会超过一万两。若他入了套,那么接下来,是不是该找个合适的人,编个合适的身份,适时将他能动的产业买下来?”
周濂笑道,“这话是与我说的吧?”
另两人齐笑,“你这样的门路最多,不与你说,是与谁说的?”
周濂一笑,转向贺永年道,“当真不与他们留下一两个铺子?”
贺永年点了点头。大山笑道,“不留便不留,年哥儿让他们日后都瞧着你的脸色过日子才好呢。”
周濂啧啧有声,颇为惋惜的道,“这么一来,你想走仕途便难喽!”
大山怔了下,随即劝说道,“年哥儿,不若留一两个给他们也行。那大少爷又不是经商的料子,让他们自己看着自己败落,不也极好?”
贺永年摇头一笑,“不走仕途也极好。梨花喜欢摆弄田地,不喜在内院约束着,我与她置了庄子,做个大地主不更好?”
周濂一副事不关已的笑道,“你的事儿,你拿主意。”
贺永年点了点头。又笑,“现在说这些还太早,只等他入了局,再细说也不迟。”
大山点头,便又说到原先与李薇提及的茶楼院子来,笑道,“那边儿桌椅都布置妥当了,招工的告示也贴了出来。只是原先说的专供女客的院子,现下没有合适的管教人手,这……”
周濂接话道,“我已与沈卓说过。他们府上有两个管事儿娘子,精干的很,先让她们过来帮衬些日子,只是你这女伙计可不好招。以我说,你不如改为象清音楼那样的雅致场所,不过是男人们听听曲子,或者下下棋而已,有甚么关系?不比你这个有赚头,且也好办得多。”
贺永年摇头笑,“梨花可与我说过几次,让我看着你们呢。还有,三姐夫若觉得甚好,怎么不自己开一个?”
周濂摸了摸鼻子,呵呵笑道,“不喜你便说不喜,扯我做什么?”
贺永年站身子,看看天色,已不早了,便与周濂道,“我和大山先回去了。若是沈卓能请到卞大人,到时也叫上我一个吧。”
周濂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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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头们备好礼单,请她过目,李薇正瞧着,一个身影闪进院门,很是急切的模样,见院中没人,也不敢往里面进,立在院中喊了声二少奶奶,青苗挑帘一瞧,却是院中的粗使丫头名叫小环的。奇怪的问,“小环,你有事儿?进来说吧!”
小环道,“青苗姐姐,我不进去了,你告诉二少奶奶,麦芽儿姐姐与大少奶奶院中的青瓷器姐姐吵了起来,就后花园那里呢。”
青苗唬了一跳,连忙叫住她,“你等等,我去回二少奶奶!”
李薇已在院中听见二人的对话,忙将礼单放下,往外走。孙氏几个也赶快跟上。李薇边走边问小环,“知道是为了何事争吵么?”
小环直摇头,“我本不在跟前儿,瞧见几个丫头都住那边跑儿,也跟着过去瞧热闹,结果……两人正吵着,恍惚听麦芽儿姐姐嚷什么,士农工商,敢埋汰我家小姐,你们自己还占了个最末等呢……我瞧着她们快要打起来了,便赶着过来给小姐报信儿,叫芳草在那里看着些,若是真动起手来,帮衬着麦芽儿姐姐……”
芳草儿是另一个粗使丫头,个子高也壮实,虽然人不如其名,但是这两个丫头李薇还是满意的。
便点头夸赞她,“想得周全!”一边急步匆匆向后花园走去。
还未走近,已见那边围了十来个丫头婆子,隐隐有吵闹的声音传来。青苗紧跑起来,“我去叫麦芽儿姐姐消停消停!”
李薇正急走着,孙氏忽然道,“小姐,是太太和大少奶奶!”
李薇抬头望去,从上房那边巷子里穿过来一群人,也是急步匆匆的,便加快脚步,催她们几个,“赶快走!”
贺夫人到时,两个丫头已住了嘴,停了手。两人发丝凌乱,衣衫歪斜,气喘如牛的互瞪着对方。
她淡淡撇过随后跟来的李薇,不悦轻哼,“你教出来的好丫头!”
李薇闻言率先撇过贺大少奶奶,然后才将目光投向贺夫人,先施了礼才道,“回太太,丫头们吵嘴是不对,许是说什么说左了。太太还是先问问的原由。虽然我的丫头失了体统,可……可太太不问原由便认定是我的丫头有错儿,我受些委屈没什么,只怕是坏了太太公正廉明的名声。”
贺夫人目光一凛,贺大少奶奶已忍耐不住,冷笑道,“青瓷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柔和得很,若不是十分难听的话,她如何能忍不下?方才有人去报信儿,与太太说得清清楚楚,你的丫头口口声声说商人是个最末等的,这不是变着法子打太太的脸?!”
李薇目光轻蔑的瞟过去,“我的丫头性子我也最清楚不过,若非有人埋汰我,她何至于这般生气?至于大少奶奶说的你的丫头性子柔,哈!这个你说了可不算,你只问问府里头的丫头婆子下人们,除了太太院中的人没受过她的气,哪个没受过?”
“若你不知道,我不防一件一件说与你听。最近,昨日你那性子柔和的青瓷丫头出门办事儿回来,二门儿的婆子一时忙着没瞧见她,她怎么做的来着?”
麦穗立时在一旁回道,“她将许妈妈好骂了一通!”
李薇接话道,“是了,她连在府中呆子五六年的老妈妈都敢训,当真是好柔和的性子!五六日前院里修整树木,洒扫上丫头小鸦儿,手脚慢了些,挨了她的说教还不算完,还赏了两脚呢。半个月前……”
她一行说,夹在人群中看热闹的,被点了名的几个丫头,皆低了头,周边有议论声响起。
“够了!”她一行说,贺夫人的脸色一行黑,厉声打断她的话。
阴阴的撇了她两眼,“单看你的行径,便也能知你的丫头几分!尊卑不分,不知礼数!明儿叫我院中的崔妈妈过去再重新教你规矩!以我看亲家舅太太也太过高看你了,只凭几本书,你便真能变作大家闺秀?!”
李薇心头微恼,脸上神色却不变,眼睛溜溜的在贺大少奶奶身上转了几转,意味深长的笑道,“这么说,大少奶奶不问清分皂白斥责我的丫头,便是大家闺秀行径了?”
大少奶奶急忙道,“是你的丫头不知轻重,打太太的脸面!我这才看不过去!”
李薇淡淡一笑,“你的丫头跟我的丫头吵嘴,哪里有一句攀扯过太太?你原由都不问,便把话头往太太身上引!看你往日面儿上对太太事事恭敬,其实方才是你心底的真实想法吧?……说句不好听的话,咱们府上是经商,可经商与商家是不一样的!个中分别,大少奶奶心中自然明了!”
说着又一笑,“你若不知道,我告诉你也无防,咱们贺府总还出了一个举人老爷……”
大少奶奶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嘴唇颤抖着,气得以手指她,“你,你,你”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来。
李薇转向贺夫人道,行礼道,“太太息怒,若非大少奶奶几次插您的话,直直针对我,我如何敢在太太面前这般?再者我生长在乡间,自小父母的教导便是,任何事儿先问一个理字,才能做到不偏不倚。我被大少奶奶不问青红皂白一番大帽子扣得心头发急,也委屈……”
至于大家闺秀的话,她一句也不提。本不就在乎,再者,她本就不是!
贺夫人偏头看看大少奶奶,转向两个丫头,冷哼,“一人先打十板子,打过之后再听她们说!”
贺夫人身后的几个婆子,立时向那两人走去。麦穗几个一脸的焦急。李薇叫道,“慢着!”
贺夫人立时向她转过头来,李薇上前行了一步,道,“丫头们做错事,罚她我自然无话说。可是太太,还是想请太太先问个原由,错者重罚,无错者轻罚……”
正说着,二门处的一个婆子匆匆行来,正是先前被青瓷训斥了一通的许妈妈,李薇住了嘴。她走到众跟前儿,行礼道,“见过太太,大少奶奶、二少奶奶!”
贺夫人撇了她一眼,“手中拿的什么?”
许妈妈神色尴尬,吱吱唔唔道,“回太太,是卫夫人派人给二少奶奶送的贴子。”
李薇心中一松,知道麦芽儿这顿打今天许是逃过去了。宜阳县新任县令卫景峰与何文轩早在应试举人时相识,后来何文轩中了举,他却名落孙山,直到三年前才强强中了个同进士,先是在京中等着派官,等了大约半年,后来被派了邻省的县丞,做了一年的县丞,便升任这里做知县。
他到时任,乡绅们摆酒为其接风,贺夫人自然不会带她去,李薇事先也不知,倒是春柳与冯夫人结伴儿去了,席间她提了起来,大家才知是这样的缘源。
贺夫人脸色瞬时黑了下,李薇将那贴子接过,扫了两眼,原是卫夫人请她有空去叙话儿。
不动声色将贴子合拢,回道,“回太太,因卫大人与我小舅舅有些交情,接风宴那日她没见着我,以为我身子不适,便遣人来问问。说,若我若是得空儿,让去瞧瞧她。”
一时间,周遭的气氛很是微妙尴尬,李薇一抬头,斥责麦芽儿,“你还不快过来向太太赔不是。便是再大的气性,有理只管说理!你吵嚷什么?”
大少奶奶也忙青瓷过来给贺夫人赔不是。
李薇看着贺夫人黑沉沉的脸色,有些好笑,又怕她一时气恼,又将怪罪到自家丫头上,狠狠打一通才算完。
还好,她终是将牙咬了又咬,吩咐崔妈妈,“你将原由给我问清楚了!”说完扬长而去。
李薇看看一脸惶恐的麦芽儿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摆手,“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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