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盛夏,太阳还未升起,已能感到逼人的暑气。
与李家大宅斜对的街上,也有两个比邻而居的李宅,两家门脸儿几乎一模一样,均是邻街小三间开一架进深的屋宇式大门,北面的大门明显是新修的,朱红的漆门上衬着两只大大崭新的铜环,很是醒目。
大院儿门前各有几棵参天大树,上面有知了长一声短一声的嘶哑个不停。
“吱哑”一声,北面的大门打开,从里面驰出一辆崭新的马车来。车帘与窗帘均以翠竹篾子制成,十分朴素且观之凉爽。
赶车的小伙计将车赶到南边大门儿前,扬起鞭子打了个响,隔门喊道,“小满子,你家老爷还没收拾好?”
里面有人立刻高声回道,“好了,就好了,你且等等!”
柱子从车里探出头来,看看隔壁仍紧闭的大门,回头向妻子张巧儿道,“大山这么利索一个人,生生叫你那阿娇妹妹给磨成了慢性子!”
张巧儿隔着竹子车帘到往外瞧了一眼,笑道,“永福寺出城十来里,近得很,你慌什么?”
柱子回头笑道,“还不是怕与你和孩子热着了!这大热的天儿,真是!”说得里面一个陪同前往的奶娘笑了起来。
张巧儿也笑,柱子一向嘴巴甜,人前人后的也不避着些。
张巧儿和与柱子成亲也有近六年,生得一儿一女,大的现年五岁多,比春兰家的稍大一点,小的两岁多点,现在这小丫头窝在奶娘怀里,与哥哥玩闹,看也不看她爹一眼。
因柱子这么些在家的时候少,两个孩子对他不甚亲近。柱子极其郁闷,暗地将贺永年责怪一通。
现在诸事安定,李薇与贺永年便按照原先议的方案,买了这座大宅子给柱子和大山,共花了八百多两银子。从中间一分为二,两人仍如在宜阳县城一般比邻而居。
另花了四千两银子,在闹市中给各人盘下一个小铺面,铺面也是前两天才接下来,大山与柱子倒没推。
不过也没立时开始张罗,都说这么些年累了,想歇一歇,况且,暑天里又热,生意也清淡,他们又有些不耐烦现在去整治那铺子。索性等入了秋后,再开始整治,招伙计。
他们两人在家歇了几日,将宅子里收拾利索,听人说这安吉州里的大户人家,有受不住热的,都去永福寺里住些日子避避暑气儿,今儿两家相约去永福寺烧香拜佛,计划着也多住几日。
直等过了一刻钟,大山家的大门才开启,马车里从里面驰出来,有一个柔和的女声在车内响起,“劳柱子大哥和巧儿姐等着。”
大山从里面也伸出头来,看向脸有些黑的柱子,嘿嘿笑了两声,缩回马车。
安吉州在北方也属交通关要,出得北城门,便是宽敞笔直的官道,道路两边绿柳成荫,虽然是暑天,撩起帘子来吹着风,并不算顶热。
一路来热热闹闹的,小半个时辰后,一行人便来到永福寺。大山先上山,去租客院偏院,柱子则赁了上山的软兜,带着剩下的一行人慢慢往上山走。
两家人安置好之后,大山与柱子道,“留他们在这里看行李,我们先去山上转转吧。后半山腰有个碧潭,水极深,年哥儿说周边极凉快呢。”
柱子家大儿子叫小宝,听见了和柱子媳妇儿哼哼,“娘,我要捉鱼!”
柱子媳妇儿笑起来,“回老家住了些日子,倒把性子住野了。”
大山笑呵呵的插话,“想捉鱼还不好办。走,叔叔给你编鱼篓子。”
柱子笑起来,吴娇儿与张巧儿两个也都笑。四人俱想起当年初见时的旧事来。
那时,大山和柱子两个见天儿陪着贺永年打马游街,无所事事。也是这样的暑天,三人和城中一众公子哥儿去宜阳县的四平山跑马游乐,那山背面也有一汪湖水。
两人心中早厌烦与这众公子哥儿玩乐,便丢下贺永年一人,到那潭边儿去,用拿树条子编了鱼篓子,玩得兴起,便脱了上衣只留襦裤,下水去捞鱼。
正巧吴娇儿与张巧儿家的邻居有一个名叫杨卫青的,也是自小与她们一起玩到大,又对吴娇儿有些意思,拉了另一个近邻陪着,邀请这二人到山上来玩儿。那杨卫青存着避人与佳人独处的心思,只顾往深处走。
下了鱼篓之后,大山和柱子捞了会鱼,不知是谁先起头,两个便湖里相互泼起水来,接着便相互扭打,扭着扭着互扯起来,不多会这两个人相互扯了个精光。
正这时,这四人从林间小道中穿来,吴娇儿一转弯便瞧见两人光着脊背,虽然大半身子都在水底,却是一眼便知下边儿什么都没穿,羞得两人惊叫一声,转身便跑。
那杨卫青好容易才说服两人出来玩儿,就这么给大山和柱子吓跑了,如何甘心?回了城四处打探,知道是贺二少爷的长随,在宜阳又没什么根基,纠结几个毛头小子,要找这两个人的麻烦。
大山和柱子先是没防着,让这杨卫青几人给堵了个正着,双拳难敌四手,他们吃了亏。这两人哪儿甘心,再者,他们到宜阳之后又结识最多的便是那些小帮闲小混混,自然要还击回去。
你来我往打了两场架后,愈打愈恼,连贺永年都怕这两人一时忍不住,与人大打一场,偏这时,杨卫青家的小铺子里被人骗走钱财,不但原先的家底都贴了进去,还欠一大笔外债。
便暂时息了战。
而吴娇儿的爹娘原先也有过将女儿许给杨家的心思,现下却有些犹豫了。吴娇儿倒是不怕吃苦,也愿意这门儿亲事,与爹娘意见相左,在家里与爹娘闹别扭。
还没等吴娇儿爹娘想好杨家这门亲要不要结,那杨卫青有一日,趁着吴娇爹娘走亲戚,偷偷来拐吴娇儿与他私奔,吴娇儿一时被他花言巧语骗得昏了头,竟将她娘给她存下的嫁妆银子约有百十两银子偷了出来,两人赁了马车出了城门儿。
刚出城门儿没多远,吴娇儿便后悔,要回家去。杨卫青哪里肯放她回去,好言劝说,他愈劝,吴娇儿愈怕,哭将起来。
车夫警觉,死活不肯再赶着车往前走,要回城报官。杨卫青气急败坏的抢了吴娇儿装银子的包裹,下车跑了。
又是一个凑巧,大山、柱子、贺永年三个在城外跑马回来路过时,看这车夫满脸焦色,里面有女子嘤嘤的哭声,情状可疑。
问及才知方才的情况,柱子和贺永年策马去追,留大山在这边儿守着马车。吴娇儿在车厢里听到外面这人的声音似是在哪里听到过来,伸出头来,一看是大山,顿时又羞又愧。
贺永年与柱子追了半晌,没追上这杨卫青,只将吴娇儿送了回家。再后来,宜阳县城本就小,在街上打转也总能碰上一两面儿,一来二去的,便熟识了。
柱子与张巧儿互有情意,贺永年便与出主意,让他回家与爹娘议议,早些去提亲。早先张巧儿与吴娇两个,见这三人见天打马游街,正事儿不做,以为是那等浪荡公子哥儿,见了几回之后,才发现实则不是那么回事儿。
柱子有意讨好张巧儿,自然是将贺永年的事儿与她说个七七八八。张家是宜阳的老户,张母与张父对当年的事儿都略知一二,也都信了柱子的话。
柱子爹娘则更欢喜,儿子悄不吭声将媳妇儿都找好了,寻个由头来城里,借机瞧了瞧这张巧儿,生得白净利素,家境也还过得去。便使了媒婆前去提亲,亲事极是顺利,当年三月里提的亲,十月里便成了亲。
大山与这吴娇儿倒是在两人成亲之后,由这二人撮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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柱子前面抱一个,后面背一个,和大山在前面走着,吴娇儿与张巧儿在后面跟着,两个孩子奶娘陪着,一路经过七八个院子门口,都是住满了人,内眷也不少,都出入随意,不少男女身上都挂着小香袋,都是来烧香的。
几人走出后门儿,都笑道,“本想着大暑天儿的,无人来呢。没想到这里这样热闹。”
山林浓密,曲径通幽,山涧间溪水哗哗流淌,确比城内凉爽不少。这一行边走边说笑。
不知不觉便远离寺院。
吴娇儿与柱子媳妇儿相携着说悄悄话,“据说这里求子极为灵验的,我们再去拜拜?”
张巧儿点头,“好,反正要住几天儿。咱们今日玩过,明日早上去烧第一柱香。”
吴娇儿正要说话,突然眉头凝住,身子也立着不动。
张巧儿奇怪的顿住脚步,正要问她,突听林子那边儿有个男声传来,极是耳熟,再一细听,登时恼怒上头,“是杨卫青?!”头转过来,四处巡视着,找那杨卫青的踪影。
无奈林子密而深,不但看不着,而且他的声音竟也渐去渐远。
吴娇儿点头,脸色有些发白,“是他!”心中害怕,手竟然抖了起来。
张巧儿忙扶着她,嗔道,“你怕什么。那会儿的事儿大山又不是不知道。”
吴娇不语,手脚还是有些微抖。她不是害怕,是后怕!当年若真是不知轻重的与他跑了,这辈子可真真是让他给毁了。自他抢包裹的那一刻,她便知道,杨卫青图的是她的那点钱财!
大山与柱子一边走一边说笑,走了十几步,才发现后面两人没跟上来。吴娇自生了孩子之后,身子便不怎么好。大山以为她不舒服,往回走了几步,问道,“阿娇,是不是累了?要不坐下歇会儿?”
张巧儿看看吴娇,又看看大山,小声道,“大山,杨卫青也在这里。”
“什么?”随后赶来的柱子叫起来,将怀中女儿往张巧怀里塞,背上的儿子交给奶娘,一边四处张望,“他人呢,在哪里?这个坏东西,今儿非猜揍他一通!”
大山也知妻子是有那么点心事儿,一是恨这杨卫青,二来是羞愧。也将儿子交给身边的奶娘,扶着她的胳膊道,“前面有个亭子,我们去坐坐……”
一言未完,便见那边亭子里有三个人影儿,一个是身着青色衣衫,头上包着蓝底白花的帕子,妇人打扮的年轻女子,正扶着一个身着粉色纱衣的妙龄少女说着什么,象是在劝说的神态,那少女低着头,两手不停的抹泪儿。
她身前立着一个月白衣衫的高大男子,做出拱手赔礼的模样。
大山悄悄摆手,几人都退到亭中之人看不见的地方。他这才对两个奶娘和小厮道,“你们先抱着少爷小姐回去。”
这四人不敢多问,抱着孩子匆匆沿着来时路走了。
大山这才指着往树林中去的小道儿,对剩下的二人低声道,“你们进去避避,我与柱子去看看。”
张巧儿胆子大些,性子泼辣些,一手扯了吴娇,往树林中钻,一边轻声道,“你说那三人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以往没听说过杨家在安吉有亲人?他们全家不是搬到乡下老家去了?”
吴娇刚才见大山脸上并无责怪恼怒之意,心头微定,往那边儿张望了几眼,溪水哗哗流落下碧潭之中,三人说的话,一句也听不清,不过,她可以确认那男子是杨卫青无疑。他不住的弯腰赔礼,待那少女身形软些,便将那少女揽入怀中。
“巧儿姐,你说,这杨卫青是不是又在骗人?”
张巧儿闻言往那边儿张望,冷笑道,“我看八成是。这回倒有本事了,还找了个帮手!”
吴娇两人在树林中藏定,望着那边儿,许久不见大山和柱子的身影。
而那三人象是说妥了事儿,沿着曲桥往这边而来,不多会儿顺着台阶出现在树林边儿上。
山间幽静,这会儿她们能清楚这三人的谈话。
杨卫青柔声道,“樊小姐,不是我不想去提亲,实是家贫,我请了左邻张家嫂子到你家,一说是穷秀才提亲,就被你家护院赶了出来。张家嫂子就在此,你问问她就是。”
那素衣妇人装的女子眼睛滴溜溜转着,赶忙道,“我确实到你们府上替秦秀才提过亲,你家不许,也不能怪秦小哥儿。依着我说,你二人已是无名有实的夫妻了,不如随他去哪里住得一年半载,生个孩儿抱回来,你爹娘本来就疼你,到时自然心软。不然,你已是失了身。难道还能嫁别人么?”
那樊小姐原本木着的一张脸儿,突然又掩面脸哭了起来。抬手中间,一道阳光射在她腕间碧玉镯子,碧莹通透。吴娇再看她头上几点珠翠,远看不甚华丽,走过却见头上那几根钗上嵌的着四五块小指甲盖大小的红蓝宝石,手上也戴着一只银座底儿镶嵌大红宝石的戒子……大小比得过大山到她们家下聘礼时送的。
便猜这位应该是位富家小姐。
那杨卫青仍在劝着,“我原卖字卖画也挣得五十两银子,可巧同窗正碰上了些事儿,我不能见死不救便借了他……不过,你放心,我有双手在,卖字卖画也好,去打小零工也罢,断不会饿着你苦着你的……”
张巧听得这番话,更是恶心,他连考五年,县试都没过,从哪里挣得的秀才功名?再看那樊小姐似是被他说服了,往来处张望了一下,却不见大山和柱子。心头一阵发急。
吴娇一直盯着杨卫青身边儿的那妇人看着。直到三人沿着林间小道迂回着往下山的路走去。
吴娇才直起身子,道,“巧儿姐,刚才那个妇人与杨卫青眉来眼去的,你说,会不会这两个合伙做的局?要拐人家小姐的钱财?”
张巧儿远远瞧见柱子和大山不知哪里冒出来,往三人方才消失的小道处看了看,又往回走。
转头回吴娇儿的话,“是,我瞧着也象,那个妇人长得一副狐魅子样,说话时,眼睛还滴溜溜的乱转。”
说着扯了一把树叶,用力扔开,气恼道,“这杨卫青原先也不觉有多可恶,不过有些淘气不爱读书罢了,怎么现在这么般不顾廉耻?”
吴娇幽幽叹了一声,可惜的道,“听方才几人的话头,那樊小姐已失了身……唉……”
大山和柱子走近,张巧便不再接话,只是拍了拍她,无声安慰。
又问这二人,“怎么方才不上去拆穿他?”
柱子微摇了摇头道,“这会儿上去怕闹得人人皆知,要顾着那小姐的脸面呢。反正我们已知道这小姐姓什么,咱们快回去。也许她的家人就在庙里住着呢。”
张巧一听,登时来了精神,连忙道,“对对对,不然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怎会在这山里头?”
说着疑惑的看着二人,“你们听见他们说话了?”
柱子点头,往下一指道,“我们在曲桥下面藏着呢。”说着扯张巧便走。
大山伸手扶了吴娇,笑,“我们也快些回去。莫让他得手跑了!”
吴娇叹息一声,握了大山的手,道,“若不是当年你和柱子还有贺少爷赶到,我现如今也指不定是什么光景呢。”
往常吴娇只是避着这事儿不谈,但凡听旁人传个诸如此类的闲话儿,便变了脸色,今儿说这话,象是心结解了。大山将她的手紧了紧,笑道,“那是我上辈子做多了好事儿,老天爷便给我安排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
吴娇脸红一了下,她本就有几分姿色,家中也略有家产,若无这档子事促成的巧遇,两人是没可能做成夫妻的。
一行四人急急回到庙里,将带来的两个管事儿媳妇打发出去,让她们装作借东西去探探这几个客院之中有哪家是樊府的。
柱子让大山在院里看着些,自己也去各处走走,再问问知事僧人,有没有更偏的只供穷人住的小院儿。
两拨人去了大约三刻钟,先后回来。
两个管事媳妇儿道,“是有一家樊府的,听说是在城西开着杂货铺子。”
柱子拍手笑道,“哈,我就说方才看到的人象是樊老爷家中的长随。正好,我的铺子打算做杂货铺子,我去拜会一下。”
除了几个不明就理的,剩下三人都知道他不欲太多人知道内情。
说完又向大山使了个眼色,大山跟着出来。
柱子拉他出了院子,道,“我刚问过知客僧,那边角落里有个小院子,是供人借宿的,刚在里面转了一圈儿,没见那杨卫青,你待会儿去瞧着些,若见他进去,便与那些僧人说他是个逃犯,请他们帮你捉他。料那杨卫青做贼心虚,不敢大肆张扬。我这就去会会樊府的人……”
说着柱子一顿,一手捏着下巴,惋惜的道,“我本是打算开间杂货铺子。这下倒开不得了!”
大山一愣,下意识的问道,“为什么?”
柱子斜了他一眼,大山立时明白了。城西樊府在安吉城里,确实也小有名气,他们专做这种大商人看不上的小杂货生意,不但铺子极多,生意也极好。
象这类小有名气的地头蛇,在当地一向是把控着大部分货源,或者在供货的商人那里有些说话有些份量。
他们撞破了樊家小姐这事儿,虽然是帮了忙,可樊家要压樊小姐的这宗丑事儿,势必不愿再见到柱子在他们面前晃悠,到时候不但不会帮忙,反而会更急切的撇清关系!
柱子笑呵呵的出了院子,叹道,“不帮心中难安呐。铺子的事儿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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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依柱子所言去了位于偏僻角落中小客院儿,这里东西南三面,各三间破瓦房,院中一颗高大松树下,正坐着几个落魄秀才在那里高谈阔论。见大山进来,这几都住了嘴,想必是因他衣着绸衫,脚穿崭新蕉布包布夏鞋,腰间挂着一声晶莹剔透的玉佩,似是富足人家。眼中都显出不屑与警惕之意来。
还好大山早年也考过秀才,又落了第,将自家这不如人处与这几人一说,这几人立时又生出亲近之意,邀请他坐下喝茶。
那茶汤暗陈,含在口中只有苦涩,哪有半点茶香?近几年虽然一直是长随身份,衣食往行却与富家少爷一般无二的大山,一时还真难以接受这味道儿。强忍着不让脸上显出异样来。
顺着他们刚才的谈话,你一言我一语的说起来,说了大约有三四刻钟,突然一个秀才抬头,扬声向院门处喊道,“秦兄,这大半日你去哪里用功去了。”
大山本是背对着院门儿,此时,便缓缓放了茶碗,站起身子,向几个秀才略一施礼,“与诸位一番畅谈,甚是痛快,一时忘了时辰,在下还有事,明日再来。”
说完背着新进来这位秦公子,匆匆出了院子。
临出院门儿时,他回头看了一眼,那身着月白衣衫的秦公子正是杨卫青。遂找到知客僧人,将柱子的话说了一遍儿,一边又掏出两块各有一两重的碎银子递了过去。
两个知客小僧人宣了声佛号,将银子袖了,跟着大山重新回到院中。
此时,那杨卫青正一脸春风得意的与那几个穷秀才高谈阔论,突然他气势汹汹的闯进来。他做亏心事做惯了,本就警觉,下意识将手中作幌子的书本一扔,撒腿就往墙边儿跑。
他这一跑,原本半信半疑的小僧人,都将大山的话信以为真。飞速追了过去,抱着已爬墙爬了一半儿的杨卫青的大腿,将他给拉了下来。
大山慢一步赶到,一个窝心脚踹了过去,将杨卫青踹倒在地。
方才那几个秀才一下子傻了眼儿,有大胆的便围过来问是因何事。大山连连冷笑,“杨卫青,冒允生员,你胆子倒不小!”
正这时,外面呼呼啦啦的来了一群人,二话不说,将倒在地的杨卫青扭了起来,有人立时将一方旧帕子塞了入他口中,他怒目圆睁,口中呜呜有声瞪着大山。
大山恼怒,抬腿又往往杨卫青身上补了两脚,这才大步出了小院儿。
大山在院门口儿看见,心中暗笑,大山这是在借机出气呢!
柱子拉着他悄悄的道,“跟他在一起的那妇人已被樊府的人拿住了。咱们回吧。呆久了,难免会让人打听出什么来。”
大山应了一声。两人回到客院之中,说要下山。除了三个小的不满意,哼叽了几声,两个奶娘和小厮倒是都极透的。快带将行嚢收拾了,下山而去。
※※※※※※※※※※※※※※※
几日后傍晚,贺永年从铺子里回来,与李薇笑道,“前几日柱子和大山两家去永福寺烧香,原说是要多往几天,却又急匆匆的回来了,你知道是因什么?”
李薇正忙活着摆晚饭,头也不抬的道,“我天天不出门儿,哪里知道为什么?”
一面将晚饭摆好,又去将冰盆挪近,这才转向他笑道,“你这么说定是有缘故,说来听听!”
贺永年笑道,“先与你说个生意场上的事儿。”
李薇撇了撇嘴儿,将一碗在井水里沁过的绿豆汤递到他手上,道,“好,你说吧。这生意上的事儿与大山和柱子去永福寺有关么?”
贺永年点头,“是。”
这下李薇来了点兴致,本来她也很想知道这两家去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儿,去之前还说要好好玩几天呢,第二天一早竟见柱子和大山一齐来家说事儿。
便催他,“那你快说,我看你笑得眼睛都没了,定然是好事儿!”
贺永年道,“咱们安吉城西有位樊老爷,一直专做杂货铺生意,做了也有二十来年了,早年只是一个小铺了起家,现在整个安吉城里,几乎每个主要街道都有他的铺子。生意也十分红火,可是,自前四五天前起,他突然开始歇铺子,两天内将二十几家铺子全部歇了。有人说樊府昨天早上合府都搬走了。只剩下两个管事儿在这边儿处理余下的货物并老宅子。”
李薇听到宅子二字,心中一动,随即又息了心思,他们自搬到安吉来,花钱如流水,虽然有进项,总要积一积才有整数的银子可使。况且又是城西的。
便催贺永年继续说,“樊府歇铺子和咱们的生意有什么关系?你要做杂货铺子?”
贺永年摇头,“我不做。是柱子和大山做。”
李薇又问,“那这位樊老爷为何无缘无故的歇铺子?”
贺永年轻笑,“这便与大山柱子两家为何提早从永福寺回来有关系了。”说着到这儿又不往下说,只吊着她。
李薇冲着他扬了扬拳头,贺永年笑了一下接着道,“与你说明白吧。这位樊老爷膝下无子,只得一个女儿,生得如何不知,却知她是个极抢手的。樊老爷一旦仙去,这万贯家财可都是留于她的。而这位樊小姐虽然生在商家,却对经商无半点喜好,只喜欢看书写字儿,吟诗诵词,心性简单,竟让一位积年骗子给瞄上了,装成个落魄的秀才骗得她……咳,本是那骗子骗她借着永福寺烧香私奔,被柱子和大山撞破。将那人抓了去。这樊老爷一家急着搬走,自是为了保全女儿名声。为了谢大山和柱子,一人送了一个铺子。”
李薇自生了孩子后,嫌弃自己的腰粗胖,本来就没什么要出门儿的事儿,现在愈发的不肯出门儿,整日只在家逗弄小包子,这事确是半点风声没听到。
愣怔了一下,笑将起来,“哟,大山和柱子也是好人有好报。这下,一人两个铺子,说不得不出两年便超过你有钱喽!”
贺永年微微点了下头,至于大山与那吴娇儿的事儿,不与她说知也罢。
且说大山与柱子一人得了樊老爷相赠的铺子契,都是一愣,这谢礼也太过厚重了。两人都说不要,又问那樊府管家,能不能劳樊老爷给指点指点进货的门路。那管家却摇头。
柱子心思机敏,心知这位樊老爷许是怕他们与樊府之前合作的老主顾见了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而赠铺子则隐蔽,与外人说是买的也使得。便也就不再深问,将樊府管家送出门儿。
五六日后,李薇再问樊府的消息,却是已将铺子余货清理完毕,铺面也大多转手,剩下的几个未转手的,听说是托在相厚的牙行里帮着转。
在心里头唏嘘感叹一番。决定自己将来若生了女儿,一定要将她教得贼精贼精,只有她骗别人的份儿,别人敢骗她,那是屎壳郎打灯笼——找死!
日子一晃到了七月初,李薇午睡醒来,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才坐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天气仍有燥热,随手翻了下黄历,今年闰十月呢,叹了一声,“怪不得呢。”
麦穗听到动静,端了水挑帘进来,笑道,“小少爷被老夫人接过去了。孙大娘也在那边儿呢,小姐不多睡会儿?”
李薇摇头,笑道,“我再睡,娘又该我对孩子不上心了。”一边接过麦穗递来的帐子,一边感叹,自己实在是太过幸福了。往常都听人说养孩子费心又费力,她却一点也不觉得。
有何氏在她近邻住着,又有新买来的奶娘,那小包子吃睡都不用她操心。
梳洗完毕,出了正房。这院中大树不多,迎面扑来一股热浪,熏蒸得她身上立时冒出一层细汗来。
快步穿过小月门儿,进了何氏的院子,参天大树遮云蔽日,撑出一地匝匝实实的树荫,这才觉得身上凉爽一些。不由舒了口气儿。
桂香在正房院前绣着小包了的肚兜,见她过来,起身行礼,“小姐,老夫人在后面花园里呢。刚把晒好的水抬了过去,怕是这会儿正洗澡呢。”
李薇点了点头,加快脚步往后面儿花园走。这小包子极爱玩水,每回一给他洗澡,他便咧着小嘴,笑个不停。
李薇在何氏院中逗着小包子玩了大半晌,本要抱他回来,何氏怕她没什么经验,照看不好孩子,便不让她抱。李薇却想着虎子自到了安吉之后,读书极用功,除了去学堂便是在自己的西跨院里读书,何氏这院中冷清,有个孩子闹着,他们也会热闹些。
便也没抱,刚进了自家院子,麦穗便回道,“小姐,两个李老爷都来了!”
李薇笑起来,原先丫头们要么称大山柱子,要么称李管事儿,现在变作李老爷了!
问清两人在贺永年书房之中,她去顺着廊子过去听听他们在说些什么。刚走到窗前,便听柱子的朗笑声,“……原先想做杂货铺是随口一说,这樊老爷歇了铺子后,我倒还真想做杂货铺的生意了。”
大山接口,话中带挪揄之意,“是,最大的商号走了,以你的精钻劲儿,不出几年,你的李记杂货铺子就拔了头筹了。”
柱子呵呵笑将起来,笑得甚是畅快,李薇忍不住在外面问道,“大山,那你打算做什么行当?”一边进了门儿来。
大山摇头,“想了几个都不太合适。有人说开当铺钱极好挣的。”
贺永年摇头,“南方民风奢靡,当旧置新几乎是家常便饭,安吉民风相对纯朴,当铺虽不可少,但平常百姓是到了情非得已才肯与当铺打交道。与在南方开办当铺比起来,差得太远!”
大山便笑道,“那再细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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