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万梅庄”中,登门之人络绎不绝,毕竟梅弄玉半百寿宴,几乎全扬州有身份的人都赶了过来。
但这当然并不只是单纯的寿宴。就算大多来人并不知梅氏父女野心,却也知梅弄玉生性节俭,若只为做寿,如何会办起这么一出豪奢之宴?只是他们并不知梅家打算,还道此宴便是庆祝逆贼马跃天身死的大宴——尽管击败困兽犹斗的马跃天之人其实是云婷,但二人之战本是梅兰竹挑起,梅兰竹当然会命心腹之人添油加醋,传说此事全靠她以智计使得逆贼与昏君“狗咬狗”,那么这“讨逆之功”,当然便都记在她的功劳薄上了。
于是来人纷纷向梅弄玉道贺,均称“虎父无犬子”,梅弄玉一面还礼,一面偷偷瞅着女儿的神情。
梅兰竹当然一脸不悦的模样,她虽已“屡建奇功”,但大多数人夸赞的还是她的父亲。
她无论做对了什么事,都是梅弄玉教导有方。而一但做错了什么事,就是丢了万梅庄的人。
所以她纵算十分不愿意,也只能先教她父亲先行称帝。但待她当上皇帝之后,一定会教天下知道,梅家能夺得天下,靠的是她梅兰竹的本事,绝不是梅弄玉的功劳。
梅兰竹会萌生“帝王之志”,与其说她是想胜过天下所有男人,倒不如说她真想胜过的,只有那个叫做梅弄玉的男人罢了。
“还在胡思乱想?”梅弄玉的声音忽然说道。
梅兰竹又愣了一愣,这才回过神来,只见她父亲正直勾勾盯着她。她再环顾四周,却已没有了旁人。
原来就在梅兰竹“更加下定决心”之时,梅家所请宾客均已进到院中,就连一干下人也跟了进去,门口处便已只剩下她父女二人。
“人都到齐了吗?”梅兰竹终于开口问道。
“到齐了。”梅弄玉点了点头,却又立即摇头说道:“但还会不会有‘不速之客’,我就不知道了。”
“爹爹觉得他们一定会出现?”
“不一定,但‘只要有一点可能,我们就不能冒这个险’,是这样吧?”
梅兰竹点了点头,这正是她自己常说的一句话,她又如何会不赞同。
梅弄玉叹了口气,又说道:“更何况那昏君兵马近来动向十分诡异,像是要打,却又不打,显是学了你的法子,想把我们的兵马都拖在边界。”
“那又如何?”梅兰竹冷笑道,“就算大军被拖住,金陵也不是没有一兵一卒了,更何况今日庄中还有如此之多的武林高手。难道就凭他们五个人,就想取下爹爹同女儿的性命吗?”
梅弄玉摇了摇头,正色说道:“就算如此,他们在暗,我们在明,还是得小心为上。”
……
诗曰:
豪杰贪杯地,奸雄设计间。
吴王建大业,明祖应苍天。
摆宴岂因庆,歌功正为权。
寒梅高处喜,何必问归鹃。
梅兰竹此宴既“醉翁之意不在酒”,只见宴到酣时,果有人忽然站起来说道:“众位,此番我们能讨得逆贼,为中原百姓除一大害,盟主、少庄主均厥功至伟,我们是否该共敬二位首领一杯,以之为谢?”
众人朝说话之人望去,立即便一同点头称道:“唐家主所言有理!便请唐家主起头,我等共敬盟主、少庄主!”
原来这说话之人正是金陵唐家的家主唐道,要知这唐道在武林中虽不甚有名,但他本是金陵的地方豪强,说来也算是东道之主,众人自是不会与他抢风头。
只见那唐道点了点头,举杯向着梅氏父女说道:“二位首领劳苦功高,我等溢美之情,已难以言表,只得先饮为敬。”
“我等先饮为敬。”众人一起齐声说道,然后一齐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梅氏父女自也一齐起身回敬。但待二人饮完酒放下杯来,梅弄玉却又摇头说道:“讨逆一事,众位均出大力,唐家主如何只归功于我父女二人?更何况我父女虽是起头之人,但大家讨逆贼、除昏君,图的是天下太平,此事并不分先来后到,首领之称,唐家主切莫再言。”
唐道却也摇头说道:“梅盟主心系天下,我等佩服,但有道是‘群龙无首,与蝼蚁无异’,我等江湖中人,虽各有各自的本事,但对战、治之事却均不了解,若无梅盟主为首,我等焉有此功?”他顿了顿,忽然抱拳说道:“如今逆贼已亡,便请梅盟主南面称孤,率我等再讨昏君。”
只见一帮人立即附合道:“便请梅盟主南面称孤,率我等再讨昏君。”
这唐道当然便是效忠梅家之人,附合的当然也正是梅兰竹麾下之人。其余人虽并未想到此节,但也是均对梅弄玉极为尊重,此时见许多人忽然劝其自立为帝,便齐刷刷的看向了梅弄玉,想看这位向来以“侠义”为名的梅盟主会有如何反应。
“唐道!你这是想陷我于不忠不义吗?”梅弄玉闻言大怒,质问道:“我方才便说‘大家图的是天下太平’,你却叫我‘南面称孤’?那我召号大家讨逆贼、除昏君,到底为的是天下太平,还是为了图谋九鼎?”
唐道却不着恼,也不正面回答梅弄玉的问题,悠悠问道:“那敢问盟主,我等讨完昏君,又该由何人为君?”
“这……”梅弄玉愣了半晌,说道:“到时若有抱德炀和、才高行洁之人,便请他为君。”
“这便是了。”唐道抚掌笑道,“牛老丞相在世之时,与梅盟主互为‘神交’,天下皆知,少庄主则更是自幼便学习《清平论》,此番虽为讨取逆贼、昏君动起干戈,其实当属无奈之举。若梅盟主称不了‘抱德炀和、才高行洁’,还有谁能当得此称?梅盟主若再推辞不就,到时除一昏君、得一昏君,我等白费功夫倒也罢了,将士岂非白白牺牲,百姓岂非白白遭罪?”
“唐家主说的不错。”“梅盟主若不行,就没人行了。”“梅盟主,当仁不让!”只见众人的声音此起彼伏的喊道,就连本非梅氏父女属下之人多半也附合起来,因为对于不知道梅家真面目的他们而言,唐道之言确实十分有理。
“这……那等除了昏君,再作商议。”梅弄玉仍故作推辞的说道。
唐道又摇了摇头,仍是抱拳说道:“梅盟主、如今昏君虽假模假样发了什么‘罪己诏’,但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又如何会当真怪罪自己?不过是看我等势大,好乘机欺哄良善百姓罢了。梅盟主若不立即称孤,以稳民心,到时只会有更多百姓为昏君所哄,若我们因此而败,昏君再复归本性,梅盟主就是大罪人了!”
要知唐道此言正是梅家为何需要立即称帝的原因——李贤的“假模假样”除外——因此此言当然更是有理,众人附合之声也更加厉害。
梅弄玉仍“犹豫不决”,只见唐道忽然手一挥,便向着梅弄玉的主桌走去,其家中子弟则抬起一块牌匾,跟在他的身后。
只见那块牌匾由一条红幔盖着,虽暂看不到其中所写为何,但看其形状,当是一个七字句。待数人走到主桌前,唐道将幔一拉,众弟子将牌匾举过顶门,众人看时,果然便是七个大字:“得民心者得天下”。
“得民心者得天下!”唐道又高叫道,“昏君倒行逆施,梅盟主民心所向,梅盟主若不得天下,谁能得天下?”
“得民心者得天下!”众人又一齐高呼起来。
梅弄玉叹了口气,说道:“好吧,大家对我如此重望,我再推辞,指不定真像唐家主所说成为千古罪人,我虽不懂如何治理天下,说不得,也只好不自量力了!”
众人大声欢呼起来,正又要举杯相庆,却只听一个极为洪亮的声音在空中响起:“得民心者得天下。唐家主此匾虽好,但只有上联,没有下联,如何能称得上一副完整的对子?老衲妙悟,来为梅盟主送下联了!”
众人听闻声音中内力浑厚,当然便已各自心惊,听得来人是竟是本不过问这些俗事的少林方丈,更是大吃一惊。
梅弄玉则和梅兰竹面面相觑,他二人虽料得会有“不速之客”前来,但这指的当然是刘淳杰等人。他父女二人虽曾听唐道说过,妙悟在败给五人后曾与刘淳杰进殿商量,但距唐道所说,妙悟下山时仍是一副对回雁门恨恨不已的模样,他们当然没提防妙悟竟会和回雁门做好约定,一同在此时来找麻烦。
但事已至此,梅弄玉虽知妙悟多半“来者不善”,当然也不能立即翻脸,好在妙悟与妙法早便分道扬镳,就算妙悟信了刘淳杰等人所言,手头也不可能有什么证据,他只好勉强笑了笑,也运起内力说道:“方丈大师身在方外,如今肯为在下这破劳什子寿宴庆贺,在下已喜不自胜,蒙赐妙联,更是愧不敢当。”
“梅盟主何必客气。”须臾,只见妙悟带着一干徒弟便出现在院落之中,那妙悟看了看唐道,又笑着说道:“那日老衲率江湖同仁上回雁门问罪,唐家主还说自己从不过问这等庙堂之事,今日却已是东主身份,带头推举梅盟主,相比之下,老衲便来沾惹俗事,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了。”
梅弄玉知道妙悟绝不可能为贺寿、送联而来,他话中带话,本想问出妙悟所来何意。岂知妙悟非但不回答,反也暗讽唐道是梅弄玉派在自己身边的“探子”,使得梅弄玉不禁微微脸红。
但妙悟既不点破,梅弄玉也只有故意装作听不懂,微微笑道:“昏君倒行逆施,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释尊说法也讲‘顿悟’,唐家主悟的是早是迟,又有何关系?”他顿了顿,又笑道:“方丈大师若也愿同在下一道讨取昏君,在下更是欢迎之至。”
妙悟却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梅盟主‘得民心者得天下’,老衲可高攀不起。”
他这话说的敌意尽显,忠于梅家之人无不怒目而视,若非碍于其是前辈高僧,只怕立即便会有骂声一片。
梅弄玉干笑了笑,又说道:“大师方外之人,不愿与我等俗人为伍,那也只是我等没佛缘罢了。但大师既是来给在下贺寿的,在下当然也该尽尽地主之谊。”梅弄玉说完这句,又向着自家下人说道:“给方丈大师和众位师父看座。”
“座也不必了,老衲只是受人所托,来给梅盟主送上这半副寿联的!”只见妙悟说完,便也从弟子手中拿起一块牌匾,又看了看唐道,显是教唐道再派其唐家子弟来取的意思。
唐道还在犹豫,梅弄玉却点了点头,他并不是当真害怕妙悟,只是既还不清楚妙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当然也不好轻举妄动。
于是唐道只好无奈的向着另外几个还在座上的子弟招了招手,那几个子弟便走到妙悟跟前,先行了个大礼,又从妙悟手中接过牌匾,然后便走到那高举“得民心者得天下”的几位兄弟身旁,也将此匾举过头顶。
唐道又将红幔一扯,众人一齐看时,只见上面果也写了七个大字:“生畜样人生日中”。
众人心下大惊,唐道更是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要知此宴既是以祝寿为名,这“下联”是在骂谁,自也不言而喻,何况这“生畜样人生日中”看似与“得民心者得天下”对的“牛头不对马嘴”,但若将其逐字拆开,以“生”对“得”、“畜”对“民”、“样”对“心”、“人”对“者”、“日”对“天”、“中”对“下”,则无论是词义还是平仄,都对得工整至极,此正是被称为“道是无情却有情”的“无情对”,妙悟既以此相对,显是在讽刺梅弄玉对这皇帝之位“道是无情却有情”。
梅弄玉脸色一沉,问道:“方丈大师,你这是何意?”
妙悟却摇头说道:“梅盟主,老衲方才便说,此联是受人所托,其中究竟是何意,盟主不妨问他本人。”
梅弄玉见妙悟装模作样,脸色变得更严肃了,但他终于还是耐住性子,又问道:“那大师是受何人所托?”
“受老僧所托!”妙悟并未回答,却又有一位老僧走进这庄院说道。
若说众人方才听得来者是妙悟之时,已然是大吃一惊,则此时看着眼前这位老僧,更皆惊的无话可说。
因为这个老和尚,本该是个死人。
这位老僧,当然便是妙悟的师弟,建安少林的方丈妙法了。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