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钟老太太病逝。钟府上下笼罩在一片低迷悲伤的氛围中。漫天遍地都是青幔白帏,满耳都是震天的哭声。
这几天里,杨氏一反常态,日日伺候在老太太病榻前,亲手伺候汤药,抽空打理丈夫的起居饮食。作为杭州府通判,钟澄每日还要上衙门处理公务。杨氏怕他午膳吃得不好,甚至监督下人做好了,亲自派人送到衙门里去。
可是钟澄这几日,还是没回正院就寝。他一回府就呆在书房里,然后跑去老太太跟前,询问病情,喂羹端水,与老太太说说体已话。眼风都没扫妻子一下。
偶尔清醒过来时,老太太就拉着儿子的手,给身边服侍的老人和丫鬟们安排出路。大部分人都留给妙如这孙女,二三个放出去养老和配了人。还把这几年攒下的体已——首饰和珍玩,也托付给了儿子,说是留给大孙女将来当嫁妆。
三天中,老太太也曾留儿媳单独说过一次话,没人知道说了些什么。只知杨氏出来时,有人看见,她眼睛红肿,神情迷离,面色苍白。
等发丧完,向朝廷报了丁忧,完成交接后,钟澄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扶着钟母的灵柩,带着全家启程前往淮安府。
钟澄的原籍在淮安。
淮安钟氏在当地是名门望族,诗书传家百年。族中子弟多出进士、举人,甚至有当过二品大员的。钟澄父亲这一房,因长年在外为官,早早搬了出去。只在祭祖时节,回祖籍一起参拜。
自钟父过世后,钟母曾带着年幼的儿子,来投奔过本家。只因钟父是激怒先帝遭贬,在归家途中郁郁而终的。族中长辈怕累及族中其他各房的前程,把原先分给他们一房的祖产,折了部分,打发了这对孤儿寡母。并劝他们在邻县找个地方,另行安顿下来,避避风头。
钟母本也是位有骨气的坚毅妇人,自那以后,再也没带着儿子回过本家。一人独立抚养钟澄长大,考取功名。
钟澄高中探花后,族中长辈曾派人送上贺仪,并交还他那房所剩祖产每年的出息,以弥补对他们的亏欠。还暗示,已帮他们修葺好了祖屋,中鼎甲这等光宗耀祖的喜事,理应回乡祭祖,以慰先人。钟澄一直以任上公务繁忙为由,推拖着不愿回来。
躺在回乡的马车上,妙如盯着马车窗帘上的缨络,随着车身前进时的颠簸,荡来荡去……
自从钟母过世后,她就是此副形状,把服侍的人都吓坏了,以为她又傻了!
嗯,在刚穿过来时,被人从水中捞起,她就是这副模样。
那时的她,感觉像被人从脑后打了一闷棍,整个人都懵了!
找不到凶手,找不到动机,找不到原因,甚至不知前面是否有更大的危险在等着她。来这时空后,她成了四岁的小女孩,身份不明,时代不明,生活习惯不明,出事前身体前主人的遭遇不明。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露了破绽,被人识破是冒牌的,被道士们作法收了魂去。
后来躲着人,学着说了几句,发现出来的口音,竟然跟旁边伺候的并无不同,这才把心放了回去了。万幸,这身体还保持着以前的口音和说话习惯。
随后,她就开始扮演古代稚龄儿童的角色。
形势比人强!没有导演、没有剧本、没有该时空的生活经验、没有老前辈带你入戏,还有随时被揪出来的风险,在未知的前方等着她。
只剩大脑在高速运转着,谋划着。琢磨着,该以何种姿态生存,才能让她在新环境中,处于更为有利的位置。在短时期内,上哪找到的可信赖的靠山。这世界的游戏规则是什么,得尽快摸清!如今的身份,该如何安全自保……
原以为适应得不错了,现在的形势,突然发生逆转。唯一的靠山如今猝然离世,原有的平衡即将被打破。
自己还真命苦!以太太的脾性,以后的路她还真难讲!也因这个缘故,让她在钟母离世后,哭得特别伤心。除了感念那位老人,是唯一给她温暖的一位外,对未来前路的迷茫,也让她不知所措,悲从中来!
“姑娘,晚上要歇息的客栈到了!太太打发人过来,要姑娘下车后,直接去找崔妈妈安排客房。”沉浸在往昔的悲伤里出不来,妙如的思绪,就被在外跟车的烟罗打断了。
话音刚落,马车就缓慢停了下来,乳母范妈妈过来把她抱下车,和丫鬟婆子一行人进了客栈里。
安置妥当,下楼回客栈厅堂吃过晚膳,妙如带着织云,到客栈后院去溜达消食了。
那里有一排树林,此时正值酉时。落日的余辉,从树梢间隙斜洒过来,把树木的影子拉得老长。妙如和织云就在满是斑驳树影的院子里来回游荡。
突然,树林东南角,传来一阵顽童撒娇的声音:“……不嘛!就要跟爹爹娘亲去任上,不回祖父那里!我可以帮爹爹做好多事,会帮着娘亲照顾妹妹,不会拖你们后腿的……呜……呜……”说到后来,就听见一抽一哒的哭泣声。
“许慎行,是谁教你的?!说不通就耍赖,这是咱们许家男儿,应有的做派吗?如何对得住祖父赐予你的这名?”一个青年男子冰冷的声音传来,伴随着童子还没止住的抽噎声。
寻声望过去,是个五六岁的男童,正站在一位青衣儒士的面前。只见那童子耷拉着脑袋,双手交握在身前,肩膀一抖一抖的,很委屈的样子。青衣男子显然没有妥协的意思,正滔滔不绝地教训着孩子。
“姑娘,咱们回去吧!等会太太找不着人,过后又要数落姑娘了!”织云拉着妙如,就要往回走。
青衣男子和童子闻声转过头来,发现来了外人。做父亲的向儿子投去一记警告的眼刀,做儿子的暂时停止了抽哒,立马收声装成乖宝宝状。
“咦,小哥哥,你为何要哭鼻子?也和妙儿的妹妹一样,没抢到糖葫芦吃吗?”妙如好久没碰到这年纪的小男孩了,看着他嘟着个嘴,雪团可爱的样子,突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实在忍不住,出声想去逗逗他。
“我哪有哭?才不像小丫头一样喜欢糖葫芦……”男童红着脸争辩道。
“妙儿,你怎么跑出来了?让我们担心得到处找你!”妙如正欲继续,不想从客栈后门的方向,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所有人一齐朝那边望去。
等看清说话的人,先前那青衣男子显得有些意外,随之喜气爬上眉梢。只见他夺步上前,围着一身白色的钟澄端详半晌,然后激动地一把握住后者的手,说道:“澈之兄,想不到真是你!五年前自琼林宴一别后,就再也没见过你了,他们说你回乡守孝去了……你这身是……”一言未毕,就瞥见他浑身上下穿着的孝衣。
“原来是衡毅兄,此事说来话长!”钟澄神色戚然,沉声道出原委,“那年愚弟离乡赶考,谁知家乡后来恰逢淮河决堤,家母和拙荆离家逃难在外。待第二年我登科返乡后,寻访半年不果。又听乡邻误传她们已经落难,愚弟就在旧宅边,结庐开始守孝。岂料一月后,家母被人护送返家。后来愚弟回京候缺时,听说衡毅兄已前往蓟州赴任,是以无缘得见。次年年初愚弟才补上彭泽县令一缺。上月在杭州任上,家母病重离世,这才全家扶柩返乡……”
两位久别重逢的老友,又是一番契阔后的寒暄,双方子女相互厮认介绍。
叙完旧后,许坚牵着儿子,来到钟家包间这边,给钟母的牌位叩首上香。然后,他把儿子打发到跟妙如一起玩去,自己则留在房内,和钟澄絮叨起别来之情。
妙如带着新结识的伙伴许慎行小朋友,在丫鬟婆子们的簇拥下,来给太太请安,并把许家小少爷介绍给妹妹们认识。
第三天,快到淮安的大船甲板上,杨氏跟身边的崔妈妈,聊起了前日碰到的许家父子。妙如这才又听到那对父子的消息。
原来第二日清早,许家父子就启程前往高邮老家了。许大人此行,是要把儿子送回老家,交到父母身边,再回霸州就任。高邮许家,跟淮安钟家一样,也是传承百年,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族中出过不少贤人名仕。当年许大人和钟澄,不仅是同科进士,在中举之前,两人还曾在江南著名的格致书院,同窗过三年。许慎行是许大人的嫡长子,此次被送回家乡,是这个做父亲的,有意让儿子和同族兄弟叔侄们一道,接受族中正规的启蒙教育。
杨氏跟自己的乳母凑在一起,八卦起江南那些有名望的老派世家,从家世背景到族中名人,无一不涉及到。当然包括许家这位小少爷的品貌和出身。说着说着,不禁眼热起许家大奶奶的福气来,羡慕她竟能养出此等成色的儿子来。
崔妈妈心知她是在遗憾没有这样的儿子,忙换了个角度,恭维她,二姑娘就是百里挑一的可人儿,跟许家小少爷站在一起,简直就是观音菩萨座前的金童玉女。若小姐真喜欢他,将来把二姑娘许配给他,慎行小少爷不就成了小姐的半个儿子?!虽说配给许家的嫡孙有些可惜,以二姑娘首辅老爷嫡亲外孙女的身份,配个小公爷小侯爷都足够了。只怕等她及笄时,姑爷早已升至高位,到时京里的名门贵妇,都要把她抢着回家当儿媳呢!说不定还能选进宫里当娘娘,许给宗室贵人们当正经王妃……
不知是不是仗着钟氏小姐妹们年纪小,听不懂大人的话。崔妈妈天马行空地拍起马屁来,惹得杨氏暗暗发笑。 美人迟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