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杨景基在训诫女儿时,就不是那般轻描淡写了。
早在钟母去世那年,从回杨家送年礼的陪房那里,他就听到过风声。说她婆婆之所以在一年内,病得卧床不起,直至撒手人寰,跟女儿有莫大干系。
杨氏一进门,就被她老爹训斥了一顿,当即就哭诉起相公的不是来:“爹爹,他竟敢打我!您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
“哦?!他真动手了?”杨景基有些意外,没料到一个文弱书生,竟有这胆子,敢对他女儿动手。对她的维护之心旋即上升,对钟澄生出些怒气来。
他的脸沉了下来,朝女儿上下打量一番,急切地问道:“他打的是哪儿,可有受过伤?”
扭捏地躲闪半天,杨氏指着脸颊答道:“他打了我一巴掌!”
见女儿也没吃大亏,脸上就缓了缓,他还是厉声逼问起原因:“他是为何打的你?”
“知道他有过发妻后,逼我向林氏的牌位行妾礼。”提及此事,想到那巴掌的委屈,又重新激起她的怒气,“本来就是!那林氏到临死前,都没进过祖宅大门,更没经过庙见,本来就不该算是钟家妇!说她是外室,和私奔没两样,怎么了?不是事实吗?凭什么她是大,我是小,她是尊,我是卑!”
“糊涂!”一听此话,杨景基明白,那巴掌还是轻的。
下午时,看女婿那神情,分明是怨气未消的样子。
想远离京城,怕是不想依附他,还有担心离得太近,自己为女儿撑腰,到时关系难处吧!
“以后你还要吃亏在这张嘴上的!”警告女儿,杨景基厉声喝斥道,“不说她吃糠咽菜,和你婆婆一起供女婿读书中进士,后来又是替他生子时走的。就以发妻的身份,也不能由你这后来的置喙。当年被本家拒之门外,流离失所,让他和你婆婆早年吃尽苦头。这都是他心中的刺,你还火上浇油去撩拨他!”
“爹爹,对他中榜前的事,您怎么知道得此般清楚?”杨氏满脸狐惑地望着他。
咳了一声,他神色有些不大自在,摸了摸眉毛,才正色答她:“当然清楚了,爹爹会随便找个人,把你嫁了吗?肯定会事先多番考察人品,摸清身世经历的。”
望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掩饰,杨氏心中的疑虑,不仅没打消,反而更盛了。不过也没继续纠缠不放,而是埋怨道:“您在信中又不说清楚!我上哪知晓她对相公付出过那么多……”
等等……
她突然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好像钟澄跟她说起过早年的事,也提过林氏嫁进来时的情景。当时她沉浸在悲伤和不甘中,拔出不来,是以没听进去。
望着她脸上闪烁不定的表情,杨景基长叹了一声。
“为父叫你善待他发妻生的女儿,你又是如何做的?听说,你几次三番动心思,想把她给弄出去?”
她的脸“噌”地就红了,喃喃道:“他都知道了?”
望着女儿无可救药的样子,他摇了摇头,独自就走了出去。
禧荣堂的暖阁里,把妤儿送回她爹娘住的溶月院后,杨老夫人正打算就寝,破天荒地听到丫鬟惊呼一声:“老爷来了!”
只见那老头子黑着个脸,低着头就朝卧室里踱了进来。
杨老夫人崔氏赶忙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容,欣喜问他:“老爷,今晚怎么想起过来了,是要在这里安置吗?”
听他嗯了声,崔氏忙叫来丫鬟婆子进来,伺候他洗漱。
躺在床上后,长叹一声,杨景基就不再言语了。
自己一年叹气的次数,好像都没今天的多。
“儿女果真是还不完的债呀!”她正打算问缘由,老头子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怎么了?是俊儿还是雅儿?”崔氏担忧地问道。
“还不是你教的好女儿!她这坏脾气,啥时候能改呀?先前说的那门亲事,还不是因她的冒失,最后亲是退了,却被搞得灰头土脸的,反而自己吃了亏。帮她又找了个品行不错,前程看好的女婿,人家母子还欠着老夫的恩情。好不容易嫁过去了,又因名份和子女的问题,搞得夫妻失和!”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朝妻子抱怨道,“雅儿她怎么就不懂得惜福呢!”
崔氏不乐意了,反驳道:“怎么是我的问题,明知道雅儿受不得委屈,还让她嫁给人家当填房!递婚书时我就说了,以后她要知道了,肯定会闹将起来。”
“你就不能劝着点,猜她对女婿前头妻子,都说了些什么?林氏就一过世的人,跟她还有啥可争的!竟说人家没经庙见,算不得正经发妻,相当于外室,跟私奔差不多。这哪像是我们杨府出来的,一点大家闺秀的分寸都没有!我现在都没脸面再见女婿了,怕被人戳脊梁骨,背后说教出来的女儿,没有口德!”
听了他的话,崔氏也沉默起来。
半晌,才有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她这不是着急嘛!三孩子中,有两个不是她生的。又没个子嗣让她挺起腰杆来!就剩下个空名头还能争一争了。”
“那更要把女婿哄好!成亲七年,还没得嫡子。他现在回京任职了,到时,让亲戚朋友间怎么传她?雅儿当年善妒的名声是传出去了的!恐怕这一两年,老夫也挡不住钟澄纳妾了。”
“我这两闺女,命怎么都这般苦?!大的,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小的,至今都无子傍身,地位不牢!”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鼻音和哽咽。
“你们女人,出了事情只会哭哭啼啼,这能解决问题吗?是赶紧劝劝她,在女婿面前伏低些好!尽快怀上,不要太计较那些虚名了!”杨景基提醒老妻。
第二天,杨老夫人叫来崔妈妈,后者是她特意派到女儿身边的伺候的。听她讲完小两口现状,又叫来女儿,对她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解加面授机宜。
此时在淮安钟宅的趣园内,妙如跟谢氏正在讨论着诗画会的事。
自从上回谢氏受她的启发,正考虑着是否要办女学。
恰好,钟宅有几房奶奶,想借着趣园,在三月三举办春宴,邀请几家官宦和世家的太太小姐前来赏春,帮自家女儿相相婆家。
妙如建议,干脆在春宴上搞次诗画会,先试试那帮女眷的反应,谢氏当即表示支持。
这几天她们俩就在筹备此事,想着既要办出新意,又要让来客对新式闺学,产生浓厚的兴趣。
回到东偏院的住处,秦妈妈递给妙如一封信。拆开来后,才发现是京中父亲的来信。
里面提到,他进翰林院任侍讲了,在京城置办了一处宅子,给她留了东边小院的位置。等半年后,再派人来接她进京,让她现在安心地跟二伯母好好读书,注意身体云云。
送信过来的,是秦妈妈之子。她的儿子和儿媳,原本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进京了。单留了她跟着妙如呆了下来。
因她的缘故,让人家骨肉分离,妙如心里觉得有些内疚,借此机会重重赏了她儿子。
信中父亲的意思,秦妈妈的儿子,这次就跟回她们这群妇孺身边,贴身保护女儿,到时也好护送她们前往京城。
秦妈妈还悄悄告诉妙如,临走前,她那在三姑娘房里当管事的儿媳,带来一些消息:回杨家时,杨阁老夫妇没少数落女儿。杨氏一番做小伏低后,小两口又和好了。
说到这里,秦妈妈提醒道:“姑娘过两月,还是托人给老爷捎个回信,省得他真忘记您了。留在祖宅日子久了,顺势把您过继出去,那就糟了!”
妙如笑而不语,心想,若他亲手斩掉父女情分也好,正好解脱!跟着谢氏把女子书院办起来,在古代也谋份职业女性的差事。
想来在杨氏手下讨生活,还不如自由自在一个人的好。不过,此次回京,在亲人的劝解下,希望她会有所改变。
其实,杨氏的情形,就类似于现代,某些刚毕了业就离开父母,到异地打拼的新新人类一样。身份是改变了,学生心态还没变过来。参加工作的头几年里,总有一段时候的心理调适期。
嫁人后,当自己还是娘家中那个受宠的小女儿。又没有背景相当的长辈在旁提点劝阻。结果在新环境中,把人际关系搞得一团糟。加上年纪轻,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够本钱,该得到最好的地位和待遇,受一点委屈就激烈反弹。最后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心理调适过程,只有自己去领悟了,走出来才会有另一片晴空,旁人最多只会起到催化作用。 美人迟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