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季秋的黄昏,满庭的落叶,给这座府宅的后花园像铺了层地毡。枫树枝头,两三片残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京城南边程府后院,靠水边的醉花亭边,姿态各异的菊花正含苞吐蕊。黄的雍容华贵,红的热情奔放,白的淡妆素裹,墨紫的端雅庄重。
“这盆白的叫‘银丝串珠’,跟刚才那盆‘空谷清泉’相比,是不是别有情趣?”老者指着一株正在怒放的白菊,对旁边身着青袍的文士介绍道。
“小婿以前园子里见过此株,倒是右首第三盆白中微绿的,是头次看见!”
“此株名为‘玉蟹冰盘’,是老僧智空所赠,养几年了,今年才在此时节开放。”
“智空大师与老泰山您也有私交?”
“老夫闲时,常上山与之对弈几局,品品新茗,聊聊禅机佛理。”
“今日您怎么没有登高,去那龙泉寺赏菊?听闻那里的万菊园花儿开得正好。”
“重阳之日,登山之人摩肩擦踵的,老夫年纪大了,不凑那个热闹了!倒是你这岁数,怎么也有闲工夫,陪老头子赏菊?”
“瞧您说的,此等佳节,正是带着小辈来承欢膝下的日子。除了来您这儿团聚,咱们还能上哪儿去?听您一番教导,比那聚友闲聊,胜过数倍!”
“听说廷儿回京途中,不慎落过水?是怎么一回事?”提起小辈,老者问起此事。
“还不是跟他罗家表哥去江南游玩,到聊城码头时,踏空掉入水中。被人捞上来后,以为没救了。身边跟着的丫鬟小厮见状不好,放声大哭起来。未曾想到,引来隔壁船上一小姑娘,说是在灵慈寺的慧明大师座下,学过几年医术,就让她试了试。没料到,她竟用个奇特的法子,既不扎针也没灌药,几下子就把廷儿救活过来了。”男子一副后怕加庆幸的样子。
“哦?!还有此等奇事?那小姑娘多大年纪,父母是何人?可有上门答谢人家?”老者来了兴趣。
“说来也真巧!这小丫头才八岁,正是您老对手杨阁老家的外孙女,叫钟妙如的小姑娘。”
“那真是太可惜了!日后只怕会受她外祖之事连累!”老者声音低得几不可闻。不过他女婿离得近,听了个大概。
“不过,前几天真娘上门致谢,回来后听说,那小姑娘并非杨氏所出,她继母和外祖母对她堪为苛刻,钟翰林对他岳父的态度,恐怕也非咱们想象的那样,曲膝逢迎,刻意讨好。”
“哦?此话怎讲?”
“真娘在钟府府上,听到一段公案。具体是什么,小婿也说不上来,还是让她自己来跟您讲吧!”
一身素雅穿着的程氏,跟在那位发须皆白的老者身边,立于亭中石桌旁。
这老者乃当朝帝师程太傅,程氏之父。
坐在一旁的青衣文士,正是工部侍郎谢安良,谢玉廷之父,程氏的夫婿。
“你是说,钟翰林的长女,不是杨氏所出?杨夫人还拿外孙女落水的事,故意找个大人不在家的日子,上门兴师问罪?还威逼利诱小姑娘,妻妾争宠时帮她女儿?”显然没见识过后院女人之间争斗,竟能如此匪夷所思,他重复又问了遍。
“对,就是如此!爹爹,记得某次回娘家时,您醉在席上,嘴中喃喃念道,终于帮皇上找到钟御史后人了,没想到还被点为探花。听您女婿说,他后来被杨阁老招为女婿时,您老还后悔不迭,说没向皇上及时禀明,让奸相抢了先机!”提到钟家,程氏想起老父那件憾事。
“不错,当年今上为太子时,靖王党联合先帝宠妃郑氏之父郑太尉,欲构陷东宫,拉太子下马。多亏钟御史以死相谏,列举了靖王种种不轨行为,当场激怒了先帝。他一向疼爱幼子,自是不信,廷杖了钟御史,摘了他的乌纱帽,罢官赶出了京城。钟大人离京时,为父还偷偷送过!不久,就传来了他离世的消息。”提起往事,程太傅唏嘘不已,面色戚然。
“那后来呢?新帝登基后,难道没暗中寻访过钟家的后人?”想到皇上的仁厚之名,程氏有些不解。
“怎么没寻过?没找到而已!新帝登基时,百废待兴。靖王余党在旁边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反扑。朝堂上又有杨党、吴党把持着,发布的新政令时有制肘。老夫派到钟大人祖籍淮安的人,传来信息,说没找到。也就没上报给皇上。后来不了了之啦。”
“等到第二年开恩科,钟澄自己冒出来了,还被点中了探花。因是登基后首次春闱,陛下本欲招揽些俊才,以备后用。谁知杨阁老和胡尚书一党,竟派人私自接触、拉拢榜上排名靠前的贡士。点中的头甲三人,皆是在前五十名中,皇上特意挑选的,与乱臣无牵扯,有些风骨且才华出众的俊才。谁料到这探花,后来竟与杨氏成了亲,成了杨相一党,老夫怕皇上为难,当时替他瞒了下来!”提起老对手棋高一着截了胡,程太傅至今都还义愤填膺,难解心头郁闷。
“在殿试前,贡士名录上有登载各自祖籍出处的,没人问一句吗?”一旁的谢安良忍不住插话道。
“后来陛下从别处得知此事,特意命人重查了前二甲的背景。有位翰林请罪说,在殿试前,听同僚信誓坦坦地说,钟澄是来自泗州。以为誊抄名册时,把籍贯抄错了,就帮他改了过来。老匹夫果然好手段!”
谢安良在旁边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当时明明听说钟澄请了丁忧,年底时却又回京了。说是误会一场,因水患与其母失去联络。等老夫赶到学馆寻他时,听人说,他已与杨家二女订了亲。不过,从你今天递来的情形看,当年结亲一事,怕是有些内情。若他不买杨氏父女帐的话,否则,杨崔氏一位诰命,又是长辈,怎么也犯不着对个小孩威逼利诱的。说不定他们翁婿间也有嫌隙,这倒是个机会……”他的声音随之低了下去。
“贤婿,以玉廷之父的身份,你找个不打眼的时机,向钟澄表达一下感激之情,乘机与之交好。可能的话,尽量打探下他们翁婿私底下的关系。”程太傅随即作出布置,“还有,此事你们不可对外泄露半分,以免坏了陛下的大事,将来招来大祸。也不要跟那小丫头多作来往。免得打草惊蛇,让杨家人心生警惕!”
做完道场,离开主殿后,跟父亲说了一声,妙如就带着秦妈妈和烟罗,前往大悲寺西边的放生池去放生,为亲人祈福。
大悲寺占地并不大,前后只有殿宇三进。殿后两株银杏树,干粗枝茂,高耸入云,据说是八百年前种下的古树。妙如不禁多望两眼。
“姑娘,那不是汪家表少爷吗?”放生回来,路过此处时,烟罗兴奋地叫嚷起来。
其实来的路上,在观看树身时,妙如就瞄见树后有个人影。回来时才发现,人影是汪峭旭,在那边正好背对着自己,未必就看得见她。本打算装着没看见,快步掠过,谁知被嘴巴一向比头脑快的烟罗叫了出声。
没办法,作为年纪小的那个,礼节上她需要过去打声招呼的。
自从上回落水事件后,妙如再也没去过杨府。
倒是他来过钟府几次,听说明年秋闱要下场。来跟钟澄请教学问,希望得到一些指点。听那杨氏炫耀说,他去年就考中了秀才。
偶尔在院中碰到,两人也是疏离有礼地互相点个头。如今她心里不是很乐意见到他。
别人为他家人的付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记起这个妙如就想绕道走。
人可以孤傲,可以自持身份。但明知对方因他妹妹而被人冤枉,也不出声说句公道话,有失磊落!
就不信他当时没见到叫唤声,能跑这般快来救妹妹!
妙如紧绷着个脸,走过去行了个礼,闷声不响地匆匆走了。突然身后传来叫唤声:“表妹,表妹,等一下!”
她装着没听见,越走越快,到后面都小跑起来。
谁知他没停下放弃的意思,也加快了步子,一下子堵在妙如前面,边喘着气,边问道:“后面有何东西在追你吗?跑这么快?”
妙如只得停下来,回道:“表哥有什么事吗?妙如赶着去前殿跟爹爹汇合呢!”
“就问一句:你是不是对我有何意见?干嘛一见了我就躲?”他终于问出了口。
“没有啊,我真有事,下山了爹爹还要帮我引见新的女红师傅呢!”妙如胡乱找着理由。
“不是指这次,前几次见到,都是一副不想见到我的样子!”汪峭旭指责道。
“‘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如今妙如已经八岁了,是要该避着点了!”妙如振振有词,拿《礼记》出来说事。
“可是我是哥哥啊,不算外男!”汪峭旭嗫嚅道。
“是表哥!谁叫你每次见到我,一副生人勿近的冰块样子,怕是你心底,也像她们一样,责怪我没救你妹妹吧?!”
少年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神情有些不自在,一时说不出话来。 美人迟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