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当你从未做过的事情再做第二次时,竟不觉什么了。
或者,尊严和骄傲,在被撕碎践在泥水之时起,已不复存在。
夜临了,又转深。我听到背后那些观望的脚步渐渐杳远,他们失望了,离去了。但我却无权失望,无权离去。碧门这重重殿阁,这生了母妃的地方,合该是人间的圣地,怎会让人觉得,与那座吞噬了母妃的魔窟如此相似……
“洌。”
我知是谁。
这这两年内,纵我对男女之事再颟顸,也渐悉查了她是抱着怎样的期待近我身边。
我委实不解,她明知与我的血缘之联,纵然她与我的母妃不是一个母亲。那也是一条禁忌之途,她为何执意不返?
“洌,没有用的,在碧门,大当家的话就如皇帝的圣旨,他不会允的,你何必再跪下去了……”
“总要试试。”
“明知没有用处,为何要试,为何要折磨自己?”
我听见了呜咽之声,抬了眸才发现,她已泪流满面。
必须说,这一刻,我不无感动。在如此的当下,整个碧门,只有她一人为我们流泪。她或者不是无邪少女,但对我们兄弟三人,并未有有任何不妥……
“以阿津和阿澈的年纪,根本承不住切断手脚筋脉的酷刑。”
“你只想到他们,那你呢?”
“你离开罢,本来就与你无关的事……”
“与我无关?”她的唇角竟现扭曲样的笑意,“我对你的情意,你当真视而不见?你竟说,你与我无关?”
“在下并没应过姨娘什么。”
“我不是你的姨娘!”
我一怔。她的神态不似玩笑,但那话后彰示的,将是一段……
“我的娘告诉我,那个人不是我的爹爹!”
我望见了她身后如鬼的影,“你不必说了!”
“为何不说,你推我拒我,不正是因你口口声声喊的‘姨娘’,我现在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姨娘,里面的那个人也不是我的爹爹!”
“谁是你的爹爹呢?”
她愕住。
我叹息。可想而知,今后,她锦衣玉食的碧门小姐生活,将一去不返。
“谁是你的爹爹?”碧门大当家一半脸面仍隐在黑暗之内,“告诉我,那个贱人和谁生下了你?”
“我,我……我……洌!”
她竟然避到了我身后?这……我摇头。“你不过说错了话而已,大当家向来宠你,不会拿你如何,你是她的女儿呢。”
她匍我背上,“洌,我爱你,我宁可不做他的女儿,我也要爱你,洌!”
她……聪明如她,在如此当口,怎会……
“呵呵呵……”大当家突尔低低笑起,如地狱发来的魔声,“多好啊,我为了一个不爱我的女人,杀死了我的妻子,逼走了我的儿女,现在,连她唯一留给我的这个女儿都不是我的……呵呵呵……婉儿,你很好,很好呢……”
大当家猝然伸手,将她自我背后薅出。“你不是我的女儿,你不是?这张脸,多像婉儿的脸,多像婉儿的脸啊……”
“洌!洌!”碧月橙向我探出了手……
“大当家,方才她只是负气之说……”
“因为她很爱你是么?”大当家忽一笑,“她为了爱你,可以不顾一切么?橙儿,告诉我,你为了你的爱人,可以做什么?”
“你……爹……”
“不,我已然不是你的爹爹了,告诉我,你为你的洌,能做到什么地步?是同生共死,还是牺牲所有?”
他的眼神,使我明白了什么,我相信,她也明白了。
因她忽向我投来一瞥。“我为洌,可以牺牲所有。”
我闭了眸,何苦,这是何苦?
“傅洌,你呢?若她的一夜可以换你们兄弟三人的安危,否则不只切筋断脉,至少取一人性命,你会做何打算?”
“……”我很自私。我只想保住自己最在意的人,最该保住的人。
“呵呵呵,橙儿,看见了么,这便是你爱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么?”
“我要,我要,我要!我可怜你,因你永远不能体会爱一个人可以豁去一切的心情,你只自私地霸着娘,那本不是爱!你杀光了每一个与娘有染的男人又如何,你能抹去娘曾属于别个男人的事实么?”
那个男人掴出一记狠厉耳光,她跌在地上。
我听他在说:“老夫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当真愿为这个男人,舍去清白之身?”
我叹息,还是不行:“你不必……”
“我愿意!为了洌,死都不惧,何况一副皮囊!”
“很好,你随我来!你替你的娘还债,替你的爱人博命!”那个男人拖起她,进到幽如阴狱的门内……
那一夜,是碧门最暗最脏的夜……
翌日的正午,阳光之下,我冲上谦王阁,对着无际长天,吼如困兽,吓飞了盘桓阁际的几只白鹭,惊走了三三两两的游人爱侣,直待声嘶力竭,我无力趴上楼栏,俯望目下玉庭湖波,直想问:春来湖水绿如蓝,这澄澄水流,为何洗不去那污浊?母妃啊母妃,您只告诉孩儿要好好活着,怎忘记告诉孩儿有时活着比死去还要难捱难过?若孩儿就此一跃,您会怪孩儿的懦还是弱?
“云庄主,你若想追上我老娘,就哄得小爷高兴,今儿个好好陪小爷玩飞雁凌波!”
似玉石互击的清越,又如清泉出石的轻盈,如此美丽的童声,怎吐得出那样粗堪的话语?我不知这声来自何处,方抬脸,即吓了一记,以为是哪只被我惊扰的白鹭回头寻仇。再一恍神,那“白鹭”已远去,腾跃波间,踏着湖面舟上有人不时抛出的垫足圆碟,高飞低俯……
白鹭……不,这矫健姿态,更似一只雪雁凌云……这世间,怎会有人笑得如此放肆得意?如此清狂无羁?
“云庄主,接好了,小爷要下去了,接不住小爷,你就别再肖想我娘一根指头!”“雪雁”忽弃垫足圆碟不用,双袖大展,俯冲而下……
“不不不,危险!”我喊出一嗓,“雪雁”回头,雪般晶莹的一张小脸,扑剌剌“撞”来,那当下,胸口且闷且痛。
但,她的冲势并未收敛,依然速坠下去。
不——!我不知是怕她险,还是不想她就此消失,我开足下阁,一层一层踏过每阶楼梯,嘴内念念有词:雪雁,不要有事,雪雁,不要……消失!
果然,上苍从不曾厚待过我。至少那时,我从来没有怀疑这一点。
玉庭湖上,游舡如织,但那只雁,那只载雁的舟,已全不见形影…… 帝王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