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姑臧城中最豪华的酒楼,只能是亭章楼。
亭章楼上下三层,虽不高大,却也是青石奠基,红砖垒砌,水泥台阶,飞檐明瓦,雕栏朱顶,端的豪华。
最近人入胜的,楼后还有幽趣园林,错落几间阁子、几处小院,一副中原风情,着实让河西豪迈男儿,趋之若鹜。
是夜,王璇一袭青衣、一匹健马,独自一人自州衙后门离去,转过巷子,过了三条街,到了亭章楼外。
并非每个人都见过知州大人,但亭章楼的掌柜、跑堂绝对识得王璇,却待之如寻常客人,一口一声官人。
王璇并未上楼,来到园林中一处小院,到了阁子门前,对跑堂挥了挥手,待跑堂下去后,慢慢推门而入。
“比我所料来的早些。”
王璇一笑,目光却有些呆滞,眼前一袭窄袖白衣,玉带束腰,发鬓高盘的男儿,竟是萧无笙。女扮男装,却有无限风情。
“尚宫相约,岂能不早早过来。”
萧无笙莞尔一笑,甘州郊野的漠然,仿佛是另一人。此刻的她,才是真正的她。
“既然来了,奴家便于公子对饮。”
“那好。”王璇微微一笑,径直到了右首桌后坐下。
萧无笙在右首坐下,酒菜早已上了,无非是些瓜果凉盘,并无肉食。
“凉州会食习俗虽不雅,却正合今日。”萧无笙为王璇斟酒。
王璇静静地望着萧无笙,留意她每一个动作。
“在看什么?”萧无笙放下酒壶,脸蛋却有些绯红,狠狠剜了王璇一眼。
“看美人。”王璇回的很实在,目光中却无半点轻浮。
萧无笙一笑,举杯道:“那又想些什么?”
“美人目的。”王璇更直白,他绝不相信,萧无笙会平白出现在凉州。
萧无笙淡然一笑,却有几分苦涩地道:“难道你我便无别的话题?”
“职责所在,不能不说。”王璇端起酒杯,神色玩味。
他本对仇怨无甚记挂,却每每想到甘州一幕,心中极为不爽,忍不住拉下脸。
萧无笙秀眸暗淡,轻轻一叹,道:“先饮三杯,再谈正事。”
“请。”王璇心下不忍,却不得不硬起心肠。
三杯过后,王璇才放下银杯,道:“怎么未从甘州回国?”
“公子再说私事,还是公事?”萧无笙美眸流光,似能看破王璇心事。
王璇沉吟半响,道:“私事。”
“奴家途径凉州,并非私事。”萧无笙眸子一闪,神色间似有不愿,却还是摇了摇红唇。
“既然为公,尚宫可知,以契丹谍者首领身份,却不应该出现在凉州重镇。”王璇之言委婉,其中却杀机重重。
即便南北盟好,抓捕对方间谍,也可以当场处死,绝无半点含糊。
“南朝夺凉州、图党项、望河西,难道我契丹观望不语?”萧无笙在言辞上毫不相让。
王璇一怔,道:“河西,本是汉家所有,唐末五季乱世,为吐蕃、回鹘占据。拿了凉州,不过是恢复失地,即便得了河西,也不干契丹分毫。”
“公子为何不说,契丹萧家人亦是汉人。”萧无笙面无颜色,却为王璇斟上酒。
王璇一怔,却难回答,萧氏一族是契丹大族,历代出重臣。萧太后掌权后,一致对外宣称,萧氏乃源自春秋宋国子氏。
说白了,便是继承殷商血统,标榜萧家血统高贵。赵匡胤乃归德节度使,治所正是宋州,古宋国所在,萧绰之意不言而喻。
“公子又说的轻松,蓟北十三州亦是汉家故土,连东京诸道亦是乐浪郡。”
“此一时彼一时,天下分合不定,一笔糊涂账,谁都有一套说辞,自个不往心里去便是。”
萧无笙字字如刀,令王璇完全处于下风,不得不尴尬笑道:“尚宫之言,虽强词夺理,却有几分道理。”
“当今天下大势,南北盟立、两强并世,南朝灭党项、取河西,必然打破均势,下一步便会是收复燕山,直驱上京。”
王璇一怔,脸色变了几变,却道:“尚宫说的颇有意思,我却不曾想到。”
“不要给奴家说,公子一趟横纵游说,不是为了党项。”萧无笙淡淡一笑,虽冰冷却韵味十足。
“党项反复无常,朝廷边郡年年有警,民不得休息,士不能解甲,吐蕃、回鹘不胜其扰。这等泼皮无赖,是要好好教训,让他们躲在家中,不要整天惹是生非。”王璇感觉形容很到位。
“哎!”萧无笙幽幽一叹,眸光落在王璇脸上,道:“真是如此,便好了。”
幽怨,充满了无限的幽怨,王璇心底暗淡,鬼话连篇,连他都不相信,何况蕙心兰质的萧无笙。
“官人可知,奴家为何因私路过凉州?”
王璇一怔,似有所悟,却又摇了摇头。
“南北盟好,实属侥幸,奴家知公子心有不甘。”
萧无笙面无悲喜,冷静地道:“公子出任凉州,奴家惊叹公子之大手笔,以边事拉动朝廷,谋划河西,对契丹形成夹击之势。”
“公子上任不足一年,六谷蕃众俯首称臣,吐蕃一分为二,族内壮士任由公子签发。如今,交通回鹘,三面夹攻,党项已是瓮中之鳖,所差不过侥幸。”
“凉州风景别致,奴家所见,处处坚兵利马,牛羊成群,不下草原,却不知公子下步作何打算?”
王璇沉吟不语,萧无笙竟看他通透,实在可怕,下步打算?他不免诧异,还有如此问话的。
萧无笙注视王璇半响,轻轻一叹,道:“太后年事已高,陛下又是守成之主,人人思安、血性不负当年。如今,忙于扫除各部心怀不测之人,看是平静、实则凶险。”
“太后年事虽高,却凤体安泰,尚宫无需多虑。”王璇不得不奉承一句,他有些摸不清萧无笙心思,竟要与他说秘闻。
“公子何等人物,竟也信恭维之言。”萧无笙白了眼王璇,道:“契丹心怀叵测者,何其之多,奴家敢说,太后千秋之后,不出十年,契丹绝非南朝敌手,公子谋划,或许可成。”
王璇大惊失色,被萧无笙吓的不轻,哪有如此直白的,虽大体与他所规划不差,却让他不吝而寒。
若是契丹为此戒备,对党项进行援助,必将使他的计划付之流水。
忽然,他想到甘州的契丹使团,萧无笙为何出现在甘州?
曾经,他想过契丹使团的目的,却未曾深入考虑。
萧无笙对他的谋划,揣测的八九不离十,契丹如双管齐下,一面支持党项,对抗朝廷,一面分化威胁回鹘,河西局势将再次变的扑朔迷离,不可预测。
忍不住背脊发凉,心中掠过河西机速局一份官塘,就在前天,他竟忽略了。契丹五万大军并未完全撤退,而是留下就近部族军两万余,并上京戍卒八千,用意可见一斑。
他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震动,几乎是瞪着萧无笙,沉声道:“恩威并重、双管齐下,好谋划。”
萧无笙淡然一笑,道:“却为家国,不得不如此,还望公子见谅。”
“尚宫不怕我机速司?”王璇目光冷峻。
“公子,奴家坦然面对公子,却不想公子竟防范如斯。”萧无笙的话,充满了幽怨。
王璇一怔,眼中柔情闪过,却硬生生压下那份眷恋,生硬地道:“尚宫所言,乃阳谋。”
“或许算是阳谋。”萧无笙凄然一笑。
“我却不信,契丹能不顾南北盟好,动用大军救援党项。”王璇脸色不豫,气势上却不遑多让。
萧无笙沉默不语,那双秀眸却含怨凝视王璇。
“尚宫所料不虚,党项必需灭亡,回鹘必须臣服。至于代价,我心中有数。”明摆的事,王璇索性一说。
萧无笙一笑,道:“然后便是休养生息,与我契丹决胜天下。”
“尚宫太看得起我了,一代人完成不了的。”王璇无奈一笑。
他的话倒不是虚言,契丹是北方大国,东到大海,西连天山,万里之遥。灭亡其国倒非全然不能,却非一代人能够完成。
王璇深知,契丹经济、政治文化中心在东部,人口也大半在南京、上京等地。若有朝一日,大宋国力许可,但需对契丹东部致命一击,偌大的契丹必将分崩瓦砾。要说彻底灭国,他却清楚并非易事,大宋没有实力占据草原。
“说了许久,来、我借花献佛,敬尚宫一杯。”王璇端起杯子,似笑非笑。
萧无笙端杯浅饮,道:“难得公子,主动一次。”
王璇一笑,却没有回答。
“奴家知公子怨甘州会面,奴家冷眼相对。”萧无笙眨了眨秀美的大眼睛。
王璇却一笑了之,轻松地道:“当时是有些不解,如今想想尚宫情非得已。恩威并济之下,夜落纥若见南北关系亲密,必有所想,却是我孟浪了。”
萧无笙似有话说,却扇动红唇几次,终究未能说出。
“不说那些了,今日难得与尚宫相遇,人生能有机会,须得一醉方休才行。”王璇千言万语,最终憋出一句。
“公子,真要杀奴家?”萧无笙把玩银杯,淡淡地道。
王邵一怔,旋即脸色一变,霍地起身,厉声道:“来人。” 大宋权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