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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所衙门,陈世清领着一帮人,与朱延平一起翻阅一箱箱的档案,总算找到了半册水寨立营的图纸,不过被虫子啃掉了一些,勉强保存了一些,依瓢画葫芦,布个小型水寨问题不大。
拒绝卫里的招待,陈世清也知道和州衙门打交道的重要性,朱延平能先来卫里,已经是给了他很大的面子。如果是他,他肯定急匆匆跑到州城去混脸熟。
整理一下仪容,朱延平买了一坛好酒去李老太爷家。
李家满门戴孝,老太爷在正月初二走了,差一年到九十岁,这是个喜丧,超过七十岁的,都是喜丧。
现在的李家老爷领着朱延平去李家坟地,拄着拐杖,整个人气色远不如当时的好。
老太爷在,他再老也是一个大少爷,尽管他六十多岁,可上头有个老太爷顶着,总觉得死亡距离自己很远。老太爷如今走了,他心里那根支柱也就倒了,不得不想想自己一旦走了,他的儿子该怎么安排。
新坟前,李老爷在儿子帮助下点香,往坟头插上,朱延平也将香点燃,插上后跪在坟头前,看着新土上纸幡飘摇,低头一把拍开酒坛泥封,轻轻一叹。
“家父走时,前夜还惦记着三郎。说,三郎他日若出息了,要为戚家军洗冤。老夫二弟,当年应戚爷爷所召为蓟镇三协把总,参战朝鲜。得胜归来后因辽军嫉恨战功,被辽军以哗变造反为由,将他们伏杀,而朝廷却不管不问。戳心之事,不堪回首。”
万历二十三年,戚继光编练的蓟镇第三协将士赶赴朝鲜参战,立下战功前线没有给赏,撤还时又被辽军克扣粮饷,途径蓟镇石门时断粮,向蓟镇索要粮饷补充。
当时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与其关系亲密的戚继光遭到清洗。当时蓟镇总兵王保,对讨要粮饷的第三协将士说是误会,让他们在校场集合,等来的不是粮饷与军功奖赏,而是埋伏好的刀斧手。
以南军为建军骨干的第三协,军官、骨干被屠杀一空。而当时正是清算戚继光旧部的时候,事情就在京师脚下,明知道谁是谁非,可朝廷最后反倒升了王保的官秩,萌一子为官,同谋的督抚一同受赏。
这是戚家军后人的心刺,而浑河血战辽军见死不救,更让戚家军子弟恨透了辽军。
朱延平头一次听说这个事,瞪大了眼睛,望着李老爷满是不可思议。这大明朝的军队,还会火并?
李老爷想到早逝的弟弟,甚是感慨,看着朱延平道:“二弟当年,也是卫里难有的长人,又熟读经书。若不是为报戚爷爷大恩,说不得家里能出个举人进士。三郎,如今辽镇接连大败,当年那批人及其子弟,也死的死残的残。他们,杀自己人在行,又见不得能打的人,能打的人死完了,这不,哼哼,他们的报应来了。”
戚继光在蓟镇练出的军队,在他退伍后,都在边镇中消耗一空,最后反倒是他侄子戚金在浙江带出的部队继承了戚家军名号,然后在浑河也打光了。
此时宣大边军还有几支家丁部队有戚家军遗风,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号,叫做跳荡铁骑。但,也快到了消亡的边缘。
李家老爷压下话头,拄着拐杖在儿子和朱延平的搀扶下起身,扭过头去说:“镇海军,是上面人赏识三郎才有的。三郎有戚刀,这就是戚家军的骨血部队。今日回到太仓,三郎应该先去拜见父母官大人才是。与家父说道说道,就赶紧去吧。”
李家父子走远了,朱延平提起酒坛缓缓浇着,思绪如乱麻,道:“老太爷,三郎杭州一行如同儿戏,实在是没啥好说道的,说出去丢人。大明朝的军队完了,从根子上坏了。”
叹一口气,朱延平苦笑道:“友军火并,闻所未闻的荒唐事都有。以后三郎会防着点,宁可背恶名也不能让人火并。走一步看一步,既然来了,像入梦一样醒不来,那就享受吧。以后若发达了,赠刀之恩不敢忘。告辞。”
放下酒坛,起身走几步,回头看一眼坟头飘荡的纸幡,朱延平走向自家坟地,这边鲁衍孟已备好香烛,朱延平来到坟头跪下。
摘了头盔放在膝前,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感觉是两个人记忆融合的一个产物,但思维又偏向后世,但这具身体的父母躺在土里,这是不争的事实。
“爹,娘,如今万事开头难。等三郎站稳脚跟,再好好为你们二老和两位兄长修葺一番。下回来的时候,要么被手下兄弟埋下去,要么升官,再要么就是带个媳妇儿回来。这是个要拼命的年头,拼命,上头人才会看得上。”
将纸钱抓起,悉数点燃后朱延平挥臂投入空中,燃烧的纸钱洒洒落落,一缕发丝烧焦,朱延平目光都不眨一下,起身,提着头盔道:“走了,三郎又要和吃人的衣冠禽兽打交道去了。”
衣冠禽兽?鲁衍孟听了摇了摇头,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尘土,跟了上去。
“三郎,这回去州衙门,必要的打点少不了。这是卫里的一点心意,帮三郎就是帮卫里,收下。”
陈世清与卫里的军官地主们,来送朱延平,还有两匹载着礼品的驽马。陈世清拍拍马脖子,抬头笑说:“军里也需几匹马传递军情,三郎不养几个家丁也说不过去。这两匹马能耕地,也能骑乘,是个能吃苦的,就送与三郎。”
“陈大人这可真解了弟兄们燃眉之急,可三郎不熟悉州衙门,还想请陈大人同去,指点一番。”
朱延平说着,鲁衍孟与何冲上去,一人牵住一匹马,完成了交接。
陈世清摇摇头,推手道:“这事本官不能参与进去,否则州衙门会给你我小鞋穿。去南门外滨河村找杨镇抚,他家里开着酒楼,与衙门里的人熟悉。这回杨镇抚受了不白之冤,心里有怨气,可卫里能发达,对他也是有好处的,这事他不会推脱。”
“那三郎就先去了,后日娄江营地会初步建成,还请陈大人来一趟,看看弟兄们。”
“成,三郎赶紧出发。”
朱延平抱拳,一帮人抱拳还礼,毕竟现在的朱延平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应征的总旗军官,而是二百武装的首领,直接归属太仓州管理。
翻身上马,朱延平接过鲁衍孟递来的枪槊,提枪轻拍马臀,座下赤马四蹄欢快踩踏,回头扭腰,马上双拳合拢斜抱着长枪一礼,陈世清等人再次还礼。
鲁衍孟与何冲也是翻身上马,朱延平的马也算半公用,手里有名号的人都学会了如何上马,但只是能上马缓行,学骑术不是简单的事情。
“半月时间,朱三郎骑术进展令本官诧异。”
陈世清捻须轻笑,他可记得出发时,没人牵马,朱延平都不敢拍马。
三骑上路,何冲手忙脚乱,手里的旗子由鲁衍孟代拿,鲁衍孟肩上扛着青帜战旗,左手握着马缰跟在朱延平身侧,何冲只能时快时慢保持不掉队。
“三郎,这回去州衙门,人少了恐会被衙门的人看轻,不如分道,我去娄江选五十名弟兄。三郎先去寻杨国锐,到时候弟兄们在南门汇聚,一起入城,向州衙门展现展现军容,省的有些不长眼的人,生出歪心思。”
朱延平扭头,笑问:“先生是担心巡检司的人?”
“巡检司那头是吓不住的,可以吓吓一些自以为手脚通天的人物。如今我们在娄江立营,太仓酒水多来自娄江,你说这些酒场的份子钱,是弟兄们收了好,还是继续留给白家兄弟?”
娄江白家三虎,不是因为他们生在娄江,而是地盘在娄江。
“听先生的,换马吧。”
朱延平正缺银子,轻勒马缰,与鲁衍孟换马,何冲路过想要停下来,不敢勒马,一副我在看风景的模样,故作不视奔了过去。
太仓州城南门四里地,就是滨江村,村子靠在浏河边上。
朱延平牵马左右打量,他熟悉这个村子,他舅舅家就在这里,也是做买卖的。身后何冲牵着马,两条腿发麻发僵,龇牙咧嘴紧跟着。
在江边,有一座二层叫杨柳居的酒楼,就是杨国锐家里的。
酒楼前支着草棚,一些过路商旅在草棚下吃酒闲聊,小二粗布袍,让朱延平诧异的是这小二竟然绑着绑腿,端菜来去利索。
放下菜,年纪隐约与朱延平差不多的小二拿肩上的布巾擦手,笑着迎上来躬身道:“将爷,本店茶酒饭菜,凡是城里有的,这里都有,二楼尚有雅间,今日还会有过路杂技班子弹唱。”
“弟兄们是卫里来的,来拜访镇抚大人。”
小二将布巾搭在肩上,细细打量一番,见朱延平两肩前垂着白色孝带,笑说:“观将军风采,应该是朱将军,我们老爷说了,说将军来了就上二楼雅间。”
小二扭头呼喊一声:“结巴,卫里的兄弟来了。来牵马,拿上好豆料伺候着。”
“好。”
酒楼侧旁劈柴的汉子回了一句,放下斧头,擦着汗走来。
将两匹满载礼品的驽马交给那汉子,何冲似乎和汉子认识,交谈起来,扬着下巴很是得意,绰号结巴的汉子憨憨笑着,似乎关系还不错。
跟着小二进酒楼,踩在木制楼梯上噔噔作响,入座后朱延平将长枪立在一旁,解下佩剑放在桌上问:“镇抚大人现在何处?我寻镇抚大人有紧要事情。”
小二正要返身去拿茶,驻步笑道:“老爷刚回来,正在稽查账簿,将军稍待,小的去弄壶茶,老爷随后就来。”
“好,幸苦兄弟了。”
“哎,将军这话就生分了,太仓谁不知卫里出了个好汉朱延平?伺候将军,小的心里热乎。”
小二拉长语调,是个挺会说话的人,朱延平笑了笑,看着窗外浏河,河上此时已有渔夫操舟撒网,对岸柳树吐着一层淡淡嫩蕊,树下几名老者垂钓笑谈,远处农人挑粪入田,一派祥和景色。
不久,杨国锐端着木盘,一身粗布家居衣袍上楼,单手端盘转身关了门,笑说:“三郎来的这么急,弟兄们可安顿好了?”
说着,他摆上两碟点心,提着茶壶倒茶涮杯,给彼此添茶。
“州衙门似乎想给弟兄们增派战船,要让咱镇海军在娄江塘湾立水寨。刚从卫里找到水寨布局图纸,就急匆匆来拜访镇抚大人,想请镇抚大人指点指点,如何与州衙门里的诸位老爷打交道。”
“战船是烫手的东西……”
杨国锐听了感叹一句,坐正身子道:“这州衙门,让弟兄们在塘湾立营,这个决策有问题。至于如何打交道,三郎将东西送给门房,门房自会根据轻重为三郎派送。知州大人那里有些问题,寻常礼物没意义,我这里有一副嘉靖年间刊印的书经,也算稀奇,三郎送此物给知州大人,正好合适。”
朱延平要说话,杨国锐看一眼外面天色道:“如今时辰不早了,三郎也别拒绝,卫里弟兄强了,卫里、还有本官也是受益无穷。此外若能面见知州大人,还请三郎敢言,就说这塘湾不适合立营,说不准这是知州大人故意给三郎的一番考验。”
朱延平还在感叹卫里人和杨国锐的热心肠,没有往深处想。人家对他好,为的还是自己好,彼此利益是一致的。
比如以后杨国锐的酒楼被人砸了,朱延平能坐视不理? 雄霸大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