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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萧半如已经有所交待,叶长门也不好推脱,一则毕竟他还是侯府的剑士,二则他此前在侯府聆听洛长安高谈阔论三剑道,从中得到不少启发,最为重要的是他从此找到了新的方向,一扫过往的阴霾,再次坚韧不拔地踏上了追寻通天大道之路。
就此一点,便让他一直心怀感激,与此相比,稍稍指点一下洛长安练剑又算得了什么。况且,他心中认定,纵使他不传授点拨,纵使洛长安现在还无法沟通天地,触摸不到天地元气,也终有一日会一飞冲天。在洛长安的身上,他总能若有若无地看到一丝莫可名状的神秘和深远。
叶长门内心感慨之余,缓缓开口说道:“大小姐让我指点你练剑,简直是折煞我也,以你对剑道的了悟,假以时日,必将远胜于我。只不过当下,我看你好似对剑还不够熟悉的样子,应该是新练未久吧。”
洛长安见叶长门说得委婉,微微摆了摆手,坦然笑道:“因为我自小叛逆,所以并不住在家中,武道修行之上还未启蒙,平日里应急时所使的那三招两式,全是从小孤山上的那些牲畜身上学来的,不成章法,至于剑法,更是少有接触。当日侯府论道,只不过借着略通医理才说出庶人剑那一番话来,至于诸侯剑、天子剑,则完全是讨巧罢了,里头没有任何真功夫的。”
洛长安说得很是坦然随意,但是叶长门听了,脸色却是十分的严肃凝重,双眼牢牢盯住洛长安,十分坚定地说道:“公子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那诸侯剑、天子剑方才堪称剑之大道,就我之所见所闻,自觉无一能出其右。”
洛长安本是随意一说罢了,没想到却引起叶长门如此大的反应,竟然连对他的称呼都换成了公子,忙不迭摆手,笑了笑说道:“这世间,上至圣贤君王,下至流寇弃婴,手掌天子剑也好,醉卧茅草屋也罢,终究还都是个人,而且一样要吃喝拉撒,是个庶人。因此,这练剑还得从庶人剑练起,还请叶大哥为我启蒙。”
叶长门闻言微微一震,他没有想到洛长安年纪轻轻,格局却是如此高远,由此也知道了他刚才并非当真妄自菲薄,只不过随口一说罢了,不觉为自己的一时紧张而暗自失笑,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为你启蒙,我可承当不起,姑且当作一种交流吧。”
“剑乃百器之仙,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制,撩挑刺抹,顺力逆行,剑走偏锋。这几句便是剑术的纲领,初学者一是要熟悉剑的秉性特征和使用方法,二是要勤加练习,在练习的过程中调动全身的气力意心,充分地与手中剑融为一体,领悟剑的精神灵魂。”
“其实,世间的一切修行法门,最终无不是返诸自身,到头来练得不是别的,还是这副寄居的身心,唯有心正体和,圆融通达,方是大善大喜。”
叶长门娓娓而谈,最后竟还下了个感悟性的总结。洛长安听了击掌笑道:“叶大哥说得精妙,真是令我醍醐灌顶,如夏饮冰,痛快啊痛快!”
叶长门听到洛长安的夸赞,心中却没有自得之意,淡然含笑说道:“说来惭愧,我这番感悟还是从你在侯府论述的剑道中得来的呢。单单就你那一句‘以意为锋,以气为柄,以筋骨血肉为脊梁,内通任督,外御天元’便直指剑道修行的根本,我这是班门弄斧了。”
洛长安听了只是哈哈一下,不作辩驳,也不作纠缠,聪明人碰到聪明人,往往就是这样,凡事总能够举一反三,彼此促进成长。叶长门很明显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因为洛长安看似信口胡诌的三剑道就了然开悟,当初也不可能进入三阳宫后面的道院里修行了。
叶长门与洛长安相视一笑,接着就让洛长安拔出腰间那柄灰蒙蒙的无鞘长剑,从最基本的使剑手法撩挑刺抹开始教起。洛长安确实是天资聪颖,短短小半个时辰便学了个八九不离十,余下的一二分功夫只能靠日后长时间的修行慢慢打磨了。
因为洛长安学得很快,而且很杂实,所以叶长门又教了些其他由基础的撩挑刺抹衍化出来的手法动作,比如劈斩剿切等等,这些动作虽然是从基础手法中衍化出来的,但也都算是剑术的基础。洛长安学得很认真,很仔细,不知不觉两个多时辰飞逝而去,窗外的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他身上也起了一层细密浓稠的大汗。
吱呀一声轻响,萧半如推开房门大步而入,身后跟着两个船上的仆人,一人手里端着笔墨纸砚,另一人手里端着酒肉饭菜。
吩咐两位仆人把东西放下离开,萧半如脸上下午临别时的尴尬之色早已消失不见,又回复了侯府大小姐的风采,冷傲之中带着洒脱大气,大咧咧往摆满酒肉饭菜的桌前一坐,边往自己身前的碗中倒酒,边嚷嚷说道:“快来吃饭了,吃完饭还得吹曲练字呢。”
洛长安微微一笑,经过大半天的活动,他也感觉有些饿了,很爽快地走到桌边坐了下来。他刚一坐下,萧半如便将她自己身前刚倒满酒的大碗送到了他身前,而后又埋头倒酒去了,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叶长门见了,暗自一笑,抬步就要往门外走去。
洛长安是个心思玲珑的人,此前没觉得有什么,是因为没有细致琢磨,眼下萧半如给他倒酒,再加上叶长门明显是要避嫌的举动,哪里还能不明白,连忙起身一把拉住叶长门,将他摁到旁边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叶长门坐着有些不踏实,想再度起身离开却又没有好的理由,只好讪讪地笑着。好在萧半如并没有给他难看,相反还若无其事地将倒好的第二碗酒搁到了他身前,仿佛原本就打算好了三个人一起吃饭似的。不过还别说,桌上确实是摆了三副碗筷。
倘若如此叶长门便认为萧半如一开始就打定主意三人共进晚餐的话,那只能说明他一不了解大小姐的脾性,二也没有自知之明。然而,坐都坐下了,酒也送到了身前,再怎么觉得当灯泡别扭,不也得接着发光发热么,索性把心一横,端起酒碗和洛长安相对畅饮开来。
酒水不多,饭菜管饱,叶长门吃完之后,便立即寻了个借口走了出去。萧半如和洛长安合伙将桌子收拾干净,摆上笔墨纸砚,将高高的烛台移上桌角。屋中虽然只有他们二人,但是各自手头都没闲着,也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地方。
萧半如往四四方方的砚台中洒了两滴清水,玉指捻着半截松香墨不紧不慢地磨着,如同舒云漫卷,散发着宁静潇洒的美感。
洛长安按照萧半如的吩咐,将四支粗细长短不一的毛笔洗净后倒挂在笔架之上,又将裁好的宣纸平整地铺在桌上。其实,这些不用萧半如吩咐,他也可以做得很好很细致入微。不过,为了避免屋里太过安静而导致气氛尴尬,他总是装作茫然不懂地问这问那。等到他笨拙无比地将一切准备工作做好的时候,萧半如那边的墨也研磨好了。
萧半如放下干墨,探手自笔架上取过一只细长的中锋长毫,蘸墨七分有余,悬腕沉吟了片刻,神色平静地俯首落笔。笔锋在宣纸上行走如风,行云流水的大字力透纸背,写罢一半,又蘸了一次墨,再落笔之时,却是到了宣纸的另一侧,同样的笔走龙蛇,气象万千的大字跃然纸上。
萧半如写完之后,直起腰身将自己写的字审视了一番,好一会儿方才长长舒了口气,放下手中的长毫。洛长安这个时候才抬步转到萧半如的方向,低头往桌上的大字看去。陡一见那提笔起势,便觉眼前一亮,再一路细细查看下来,更是不觉暗暗点头,心中大为称赞不已。
萧半如的字并不是想象中的温婉圆融,而是大开大阖,架构简单,洋溢着一股浓烈的中道直行的磅礴大气,骨立清奇,率真潇洒,已然有了自身气派,可谓是入了三昧之门了。
洛长安欣赏罢了,抬头丝毫不掩诧异地看了萧半如一眼,含笑说道:“没想到你还真的写得不错。”
萧半如站在一旁看到洛长安一直面露赞赏之意地看她写的字,心中原本还有些得意,没想到他一开口竟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秀眉微挑,张口突突问道:“什么叫还不错?你去苍山城问问,比本姑娘的字写得好的有几个?再说了,你懂书法么,就在那里瞎点评!”
洛长安没想到自己一句中肯的夸赞,竟然惹得萧半如像吃了火药似的一顿狂轰滥炸,连忙摆手摇头苦笑,说道:“我不懂,瞎说的。”
萧半如恨恨地白了洛长安一眼,胸口兀自有些不解气地上下微微起伏,抬手在桌上重重磕了一下,冷然说道:“从今天起,你就照着我写的练,两句话中你喜欢哪一句就练哪一句。”
萧半如说完就不再理会洛长安,十分潇洒地双手往背后一搭,一摇三摆地往门外走了出去。其实,她也并没有生多大的气,只是知道洛长安不大习惯和她独处,而且夜也渐渐深了,便寻了个情由,自己出来了。
看到萧半如一句话说完说走就走了,洛长安不禁觉得这大小姐太过反复无常,不可捉摸。当下也不计较,埋头继续看萧半如留下的字,虽然之前已经看过,知道上面左边先写的是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后写的一句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是并未细想,然而萧半如负手而去前的那句话又提醒了他,此时再一看这两句话,顿时明白了她是让自己提前做好选择的准备,是入书院,还是入道院?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是书院的夫子所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一句则是出自道院的道祖之口。
这样的两句话放在一起,首先不得不说萧半如的见识深远,其次再深究这两句话的深意,便会发现两者大有不同。夫子所言,天道有行,个人修行的根本和中心还在自身,无时无刻不催人奋进。而道祖所言,直言天道无亲,万物无情,让人感觉有些压抑,有些敬畏,甚而由此滋生自私自利,麻木不仁之心。
然而,洛长安看来看去,终究还是更加倾向道祖的那一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他觉得正是大道无亲,才有众生平等,阴阳一体,清浊不辨,是一种无私大爱,是一种破灭尘嚣直上九天之外俯视苍茫众生的高远宁静,是直指道体本性的真言。
至于夫子所说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虽然同样揭示了大道衍化不止的本性,不过重点还是落在了个人自身修行之上,充满了人道关怀的大义。这份大仁大义,平常人担负不起,唯有像夫子一样的圣贤才能担当。
洛长安并不想做圣人,也自觉做不了圣人,所以,他选择更加喜欢“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虽然他也做不到道祖那样万物无亲,大爱无疆,但是至少可以选择在接回安澜之后,做一个傲啸山林的逍遥散人。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洛长安并没有提笔作书,萧半如的这幅字已经很好了,他不想狗尾续貂。他很仔细地将萧半如的字收了起来,然后又将笔墨纸砚收拾齐整,去洗了个热水澡,吹灭蜡烛,躺倒在床上,侧身看着窗外摇曳不止的月光,渐渐陷入沉睡之中。
第二天清晨吃过早饭,洛长安正准备上甲板去练剑,昨天在船舱房中练了半天,觉得空间狭小局促。刚打开房门,便见萧半如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而且一副先生口吻问道:“昨晚上的书法练了几遍?感觉如何?拿来我看看。”
洛长安微微蹙动了一下眉头,站在门边没动,口中笑道:“我还是先去甲板上练剑吧,昨天在这舱底憋了一天,正好出去透透气。”
萧半如此时已经走到了桌前,看到收拾得齐整的文房四宝,却连一张泼墨的废纸也没有,不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过却也没有为难洛长安,略微一点头,说道:“你去吧。”
洛长安没想到萧半如变得这么好说话,微微愣了一下之后,忙呵呵笑着转身大踏步出门去了。上了甲板,挑了船尾一处人少的地儿,迎风深深呼吸了半晌,悠然错开脚步,抬肩收臂,不偏不倚地摆了个形意六合拳的架势,调和气力意心,静静修炼起来。
洛长安此刻再练这形意六合拳,明显与昨日初练时大有不同,不仅整个架势看起来更为严谨规范,而且呼吸之间更为幽深绵长,胸腹间的衣衫可以显见地一上一下,十分规律性地起伏不定。
足足站定了一个时辰,直到日上三竿,洛长安方才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收了架势,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臂腿脚,顿时一阵细密的噼啪骨响从体内传了出来,同时还有一阵阵轻微的酸麻感觉,只是这种酸麻的感觉不似昨日那般难受,反而有些暖洋洋的,仿佛有一股气流在体内流淌而过似的,极是舒服。
洛长安平生头一次有这种舒爽的感觉,不禁嗯哼轻轻呻吟了一声,心喜之下,猛地探手一抓,正是在小孤山之中从一只野猫身上学来的本事,很清晰真切地感觉到五指间一阵风飘过,隐隐然还有一丝阻力产生,明显比以前快了许多,而且力透指尖,有一种牢牢掌控在握的得力感,比之以前明显强大太多。
这形意六合拳虽是外门拳法,但也算内家功夫,换一个人练,两日间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只是洛长安以前独自在小孤山上厮混多年,常与野兽相伴,搏斗自然也不会少,从而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拳脚,又兼整日里满山跑,又是爬树,又是腾跃,身体里早就已经深深扎下了武术的根基,只是以前不得章法,不成体统,一直发挥不出来,这时候被形意六合拳稍一归顺牵引,深厚的根基便自然而然地显露了出来。
洛长安自己略通医理,知道周身筋脉运行的道理,心喜之余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很快也就平静了下来,拔出腰间灰蒙蒙的长剑,将叶长门昨日教的那些基础手法逐一练习了好几遍,直到自觉差不多了,方才转身回了船舱。
洛长安回到房间,本以为会被萧半如数落挖苦一番的,没想到屋内空空如也,萧半如早已不在,不觉暗自舒了口气,坐下喝了杯茶,稍事歇息了一会,起身到桌前摊开文房四宝,写了两幅大字,自我欣赏了一会,便又揉成一团,推开窗户扔进了波涛滚滚的炎罗河。
一连好几日,洛长安都是独自一人修炼,中途不光没有再看到萧半如的身影,就连叶长门也都没有看到,若不是船上的仆人说他们还在,他还以为二人不告而别了呢。
六月潮汛过后,天气很是炎热,不过这股热气在突如其来的一场小雨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得三两日天再放晴,时间的河流已经拐进了七月的那道弯,洛长安等人乘坐的大船也经过一道大弯,背着遮掩在云雾里的三座大山,南下扑向晚风沉醉的帝都龙城。
洛长安负手站在船头,他没有看清书院和道院所在的大山,却看清了帝都龙城扑面而来的热闹繁华,眼底不觉闪动着如同辰星般醒目的光辉,紧握在袍袖中的双拳略微有一丝丝的颤抖,从安澜被带走的三月有雨,到而今七月晚晴,整整近四个月的迁延跋涉,他终于赶到了这里。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