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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节,赛龙舟,青溪镇热闹非凡,洛长安斜挎着包裹出了洛府沿溪而上,一路上被人有意无意地指指点点,其中自然多有非议嘲讽之声,只不过碍于他毕竟是洛府子弟的缘故,没人敢戳指相对罢了。
这是洛长安自从三月安澜被布子衿劫走之后,第一次跨出洛府大门,他早就料到会有被人奚落的局面,是以一路上神色不变,缓缓穿过喧嚣的人群,往小孤山上走去,他要在临行前往他母亲的坟前拜别。
小孤山中幽静出尘,青竹摇曳,飒飒声如雨下,渐长的青草遮没了曲折的山径,一颗颗血色小果躺卧草叶之上,分外惹眼。这种看似美丽无比的东西,却是暗藏剧毒之物,乃自竹叶青等毒蛇的唾液中所生。
洛长安对小孤山上的路径早已烂熟于胸,纵使闭上眼睛,也能畅行,区区浅草更不在话下。他一边行走,一边默默观赏山里山外的景色,他要赶在不知归期的离开远行之前,再好好的看一看这一方生活多年的土地。
小半个时辰之后,山顶上的那方一曾久卧的青石便赫然在望。洛长安的脚步不由加快了几分,可当他绕过大青石望向他母亲的空塚时,前行的脚步不觉猛然顿住,往日枯索荒凉的孤坟已然不知去向,一个阔约三尺的洞坑取而代之,吭哧吭哧的掘土声中,一蓬蓬夹杂着细碎山石的黑土从洞坑下飞抛而出,堆洒在尺许开外,仿似一垛低矮的围城。
短暂的震惊之后,一股浓烈的怒意自心底蓬勃而起,洛长安剑眉扭拧成结,面沉如冰地几步抢到黑黝黝的洞坑前,也不管洞坑下埋首掘土的人是谁,张口厉声呵斥不迭:“你凭什么掘我娘的坟?”
洞坑已然挖下去半丈有余,洞坑下近乎匍匐于地劳作的人被洛长安的疾声呼喊吓了一跳,愤然转过头来,苍老宛若沟壑纵横的脸上浮动着极度不快之意,深邃清冷的双眼厉芒流荡,寒声喝道:“喊什么喊,这里哪有什么坟冢,不过一堆乱石罢了!”
洛长安没想到启坟掘坑的人竟是如此一位姜辣不讲理的老者,气得呼吸为之一滞,冰冷的面色愈发低沉了几分,隐隐透出一股酱紫色来,随手一甩肩上的包裹,一边手脚并用地愤然朝坑内填土,一边怒声呼道:“谁告诉你那只是一堆乱石?那就是我娘的坟地!你给我滚出来,将这坑填上!”
坑下掘土的老者似乎也没有料到洛长安的反应如此激切,眼中暴起一股凌厉的森寒之意,只不过这股寒意刚起便又翛然而逝,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玩世不恭的微笑,转回头去继续挖掘,口中漫不经心地说道:“若那乱石堆果真是你娘的坟地,也该立个墓碑才是,不然谁会知晓?不过,纵使你早先立了墓碑,这坑我同样非挖不可,谁叫你这坟下压着一株利济天下苍生的灵药呢!”
坑下的老者虽然说话轻描淡写,手中的动作徐缓慎重有余,而不显力道深厚,但洛长安含愤之下竭力推入坑中的土石竟然一点也没有堆积,全在老者若有若无的一铲一铲中复又飞出了土坑。
洛长安愤然忙碌了一番,心中的怒气得了些许宣泄,恍然意识到自己终究徒劳一场,心中暗惊老者不凡,又听闻他说坟下压着一株利济天下苍生的灵药,不觉暗生讶异,稍稍镇静了一下心绪,缓缓绕过半圈土坑,自老者正前方探头望去,只见坚硬的黑土中露出一截紫黑色宛若玉石一般的竹根,一股浓郁的清灵之气萦绕在竹根上端,宛若云雾,分外动人。
坑下的老者似乎对洛长安识大体而没再捣乱心生些许欣慰,一边用三寸小铲沿着竹根外围一寸一寸地往下谨慎挖掘,一边娓娓解释说道:“这紫竹灵根扎根于此至少已有千年,看这成色已然份属上品,补中气不足,通气血瘀滞,必有立起沉疴之效。”
洛长安这许多年来在人前显得乖张顽劣,在人后却不是不学无术,恰恰相反,而是极为勤勉好学,除却武道一途无师引领而未入门之外,文道一途自琴棋珠算而入诗词丹青,样样尽皆已有小成,杂学医术也是略懂一二。
此刻听得老者讲述千年紫竹灵根的药用在理,不觉暗自点了点头,心中的怒气不觉间又平复了三分,不过仍然不免有些疑惑,不服气地问道:“此药虽为精贵,但却并非无可替代,再说这一味药至多可活三两人,又何来利济天下苍生之说?”
老者听到洛长安话语肯定,底气十足,明显也是暗通医理之人,不觉抬头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呵呵一笑,复又埋头谨慎挖掘,淡淡然说道:“你说得不错,这紫竹灵根虽然精贵,但却只有三寸三分长,可活之人不过一二,然而,救活了街头流窜的乞丐是救,救活了统御三军的将帅也是救,只不过此二人死活却又并不相同。”
老者的话只说了一半,洛长安听了却是微微一震,脑海中忽而浮过一个词语:上医医国。这老者的话虽然未曾点明说透,但是意思已然十分的明显,在这当今的乱世中,一个街头乞丐死了,至多徒添一口棺材,腐臭不过三五里,可若是一个治军有方于国有功的大将军死了,只怕便要国破家亡,死伤无数了。
在老者的话里话外,洛长安还品味出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老者寻到这小孤山来掘出这千年紫竹灵根,只怕是为了某一个身份高贵于家国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至于这个人是谁,洛长安心底略微猜测到三两个人选,不过却也无心打问。身处在这乱世之中,宛若常立危墙之下,自保尚且无暇,哪轮得到他来操心苍生祸福!
洛长安站在土坑边上静静看了一会,估摸着老者要掘出紫竹灵根还有好一会儿工夫,便默默绕回去捡起之前抛在地上的包裹,往竹林深处走出百丈开外,择一处向阳藏风的宝地,四处搜寻来许多碎石,仔细堆垒成了一座新坟,又鉴于老者之前所言,寻来一截枯竹插在了坟前,上面用锐石镌刻了一行大字:慈洛母姬氏之墓。
立好新坟,刻好墓碑,洛长安撮土为香,肃然跪立坟前,俯首顿拜,默默祷祝临别之言,直到日渐西斜,竹林间掘土刨石的声响寂灭多时,方才起身下山,路过大青石时不经意间转眼朝后面看了一眼,只见土坑已被填平,他母亲原先的空坟也复被堆垒了起来,只不过看上去没了从前那般苍莽寥落,显得略微高大了几分。
洛长安没有想到那掘药老者会有如此举措,不仅心中的怨气为之一泄,而且不觉对那老者心生一丝敬慕,同时也对那老者寻药救治的贵人多了一分好奇。站在青石旁略微感慨了片刻,便长舒了一口气,大踏步下山而去。
再回到青溪镇,龙舟赛已然结束多时,街道上显得有些寥落空旷,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公子拔了头筹,又往哪家府里喝酒庆功去了。
洛长安从前看过不少次的赛龙舟的热闹,知道这每一年的龙头都会受到镇中名门望族的奖赏和年高德劭的长辈的保举,或往城中寻个远大前程,或往某府大院做个偏门女婿。多年下来,镇子里赢得龙头的年轻人,十之八九都会选择入赘名门望族,在这乱世中,谁也不求高官厚禄,只求衣食无忧混个终老。
洛长安也知道端午节这一日摆渡的客船会在傍晚行舟,便一路沿溪而下,往青溪渡头而去。他此前听过不少人讲青溪镇外面的世界,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只不过终究未曾亲自走出去看过,没有最直观而真切的体悟,想到此第一次出门远行,想到肩头担负的营救安澜的艰巨使命,心头不禁有些沉甸甸的。
青溪宽阔幽深而水流平缓,与安家停泊乌木龙船的深水码头不同,摆渡所用的渡头在镇子东头的流云坡下,一截漆黑朽腐的浮桥入溪三丈有余,桥头生满了绿衣,桥面上四处窟窿,可以看得到桥下缓缓流淌的溪流,偶尔一阵风过,微微摇晃着吱吱呼呼的声响,显得有些寥落冷清。
洛长安缓缓下了流云坡,踏上陈腐的黒木浮桥,远远看到腰背佝偻的船翁正要俯首解开缆绳放舟,却被一个宽大厚实的青袍老人给拦了下来,而且似乎起了争执,一时间僵持不下,而船上少有的两个客人,亦是满脸不耐烦地数落着什么。
快步走近了一些,洛长安听到了众人的争执,便大略猜到了一些。
原来那青袍老者不是别人,正是在小孤山上刨开他母亲的空塚挖掘千年紫竹灵根的老人,只因为在青溪镇西南诸山之间逡巡多日的缘故,身上的钱财早已耗尽,而今没了船资,要拿一株上了年份的紫灵草以作抵押,等到了目的地再付船资,而那船家则看他衣衫褴褛,浑身风尘,信不过,死活不肯答应,又兼船上少有的乘客催促,这才急着要解缆放舟而去。
洛长安大致明白了事情了来龙去脉,悠悠上前一步,看了看采药老者手中拽着的紫灵草,只见草叶如菱如羽,柔韧修长,根部更是紫光暗藏,韵彩流荡,显然是上了年份的上品,不由暗道船家不识货,淡然笑了一笑,说道:“船翁,让这老人家上船吧,他的船资我付了。”
争执中的两人同时回头看了洛长安一眼,眼中俱都浮起一丝诧异之色。采药的老者自然是出乎意料,没有想到他会跟到这里来。至于那老船翁,则是认出了他是洛府三公子的身份。
老船翁还在意外发呆之际,看到洛长安自怀中掏出一大锭金子递到身前,恍然醒过神来,颇为忌惮地急忙摇手,迭声说道:“三少爷玩笑了,这位老者既然是你的朋友,跟着上船便是了,这船资就免了吧。”
洛长安见那老船翁眼中颇多惊惧之意,知道多半是洛长风等洛府偏门子弟平日里在青溪镇作威作福所致,不觉暗自蹙了蹙眉头,随即咧嘴一笑,说了声客气话,大踏步登上船去:“那就多谢老翁了。”
老船翁见洛长安收了银钱登船,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转头挂上一张笑脸,又将那采药的老者推送上船,随后解开缆绳,跨上船头,撑开竹竿,往溪流中心划去,顺流东去。
青溪镇摆渡的渡船,是十分简陋的乌篷船,里里外外满打满算也不过能坐二十来人,而今这前后畅通的乌篷下,只坐了四个人,但那先上船的二人缩在船尾,觉得比往日坐满了人的时候还要拥挤。老船翁认出了洛长安,他们自然也认识清楚了,洛长安这些年虽说低调,但当初大闹洛府祖宗祠堂的壮举却是家喻户晓,他们近些时日没少在背后非议讽刺他,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知晓而故意借乘船来施以惩戒,难免心怀惴惴。
采药的老者上船之后,并没有坐到洛长安的身旁,而是隔着好几排位子正对他而坐,冷面寒眸地盯着他审视良久,却只见他始终神色坦荡,气息平静,心中更是狐疑不定。虽然洛长安没有任何修为在身,但是老船翁乃至船上的两乘客对他的忌惮之意太过明显,以至于老者始终难以放下提防。
青溪悠长三百余里,清流辽阔,船行轻快,此刻正值日照西头,晚风习习,粼粼的波光潋潋,金灿灿一片,宛若一条摇曳纷飞的游龙,紧紧跟随在如叶的扁舟之末。远处青山沉寂,绿林悠悠,归巢的倦鸟扑棱着翅膀贴着水面一掠而过,沾湿了羽尖和嘴角,叽叽喳喳地投入林木深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夜幕飞快地无声落下,拍击得满山满水的轰鸣,继而寥寥落落,终归沉寂。
老船翁放开了摇橹,在船头掌上一盏油灯,到船尾直起一口铁锅,淘米造饭,又取一根三尺钓竿勾上来两尾花枪银鱼,煮了一大锅鲜美的鱼汤,最后又从船舱下抱上来一坛自酿的米酒,恭恭敬敬地送到洛长安的身前,陪着笑脸说道:“三少爷,船上简陋,凑活着用点粗茶淡饭吧。”
洛长安早就闻到了饭香,含笑点了点头,伸手抱起老船翁送过来的那坛米酒,起身落落大方地往船尾走去,径直往锅旁一坐,一把拍开酒坛的泥封,在浓郁的酒香中沉醉地长吸了一口气,呵呵笑道:“老人家坐下一起吃吧。”
老船翁见洛长安相邀,哪里敢当真,吓得连连摆手,想着寻个借口转身避开,却不防被洛长安一把拽住右臂,硬生生地给摁着坐了下来,心知再也躲不开去,连忙抢过洛长安手里的酒坛,又取过一只干净的陶碗放到洛长安身前,满满地倒了一碗。
橙黄浓郁的酒液在月光与火光的映照下,莹莹透亮,绚烂如花。洛长安大赞了一声,双手端起粗劣的陶碗,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啪的一声将空碗重重磕在船板之上,哈哈笑道:“好酒,再来一碗。”
或许是被洛长安喝酒的豪气所感染了,又或许是被洛长安夸赞的坦荡所感染了,老船翁慌乱的心稍稍平静了一些,暗道三少爷似乎不像洛府其他人那样难以相处嘛。不过,想是如此想,他也不敢大意,当下又默默为其满满倒了一碗。
洛长安又是昂首将满满一碗酒喝了个底朝天,不善饮酒的他末了止不住打了个酒嗝,脸上也略微染了一丝酒色,放下陶碗的时候,不觉有些微赧笑道:“我不太会喝酒,让老人家见笑了,你也喝。”
老船翁看到洛长安这一番略显憨厚的情态,眼角不觉浮起一丝温和的笑意,当下也给自己倒了一碗。这期间,洛长安又舀了半碗汤喝,吃了两片鱼肉,口中不迭赞叹不已。
要说这花枪银鱼,确实是青溪一绝,不管是清蒸红烧,还是炖煮煎炸,俱是鲜嫩爽滑,美味非常。不过,对于早已吃遍山珍海味的洛长安而言,却并非真的那么难得,之所以如此夸赞不迭,也是因为不想老船翁太过紧张罢了。
采药老者观察洛长安许多时候了,此刻见他落落大方地与老船翁相对畅饮吃肉,觉得他不像是别有企图之人,闻得那阵阵酒香,不由得食指大动,犹豫了一下,猛地探掌拂袖,起身大踏步抢到船尾锅前,哈哈笑道:“这良辰美景,好酒好菜,你们就准备这般独享不成?”
采药老者说完,也不等人招呼,径直一屁股坐在了洛长安身旁,还有意无意地将他往外挤开了两寸,双手十指搓动,双眼盯着老船翁手中的酒坛闪闪发光,一副要将酒坛都吞入腹中的馋样。
老船翁转头看了洛长安一眼,见他仍然面含微笑,没有怪责之意,也就含笑翻开一只大碗放到老者的身前,给满满倒了一大碗酒。随即扫了缩在船尾另一侧馋得直咽口水的两位乘客一眼,心思微微一动,抓过两只空碗,盛了些米饭鱼汤,起身边走边道:“三少爷慢用,我给另外两位客人送些饭菜过去。”
洛长安微微点了点头,瞥眼看到另外那两名乘客在老船翁的示意下一起去了船头用饭,不由暗道老船翁太过谨慎小心,不过却也并不介意,兀自慢慢喝酒吃鱼。
采药的老者显然是个酒鬼,大半坛子陈年米酒,足足三斤有余,只听得咕噜咕噜几声响,便被他喝了个底朝天,而且面不改色,只顾大呼过瘾。
采药老者喝完了酒,就接着喝汤,直到锅下的炉火渐歇,锅中的鱼汤殆尽,方才十分惬意地轻抚了一下微微隆起的肚皮,斜眼瞄了一瞄早已退坐在船舷上的洛长安,似笑非笑地说道:“老夫是苍山城九生堂的月生山人,不知道三少爷该如何称呼?”
夜风幽幽静静,不管那老船翁和那两名乘客是否真的已然入睡,船头处一片安宁,采药老者的声音合着青溪浮波拍击船舷的节拍,干脆而响亮。洛长安微眯着双眼,身子随着船身轻轻摇晃,脸上晕着的酒色未散,口中含含糊糊地嘟哝了一声:“洛长安。” 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