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四川绵阳龟山之巅,越王楼上,孙传庭临风远眺,心中无限感慨。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将视线缓缓收回,叹息一声道:“哎,越王花费五十万钱粮,造此百尺危楼,原本只为抵御夷狄,保一方太平,谁曾想九百年后为文墨词赋所湮没,当日忠孝之心又有几人知晓?”
在他身后,赵清岚宽袍大袖,心事重重,在雕梁画栋间心不在焉地观瞻着,听他开口,欲言又止,定定神开口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天宝年间,玄宗曾避乱西蜀,也曾在此楼中驻跸。”
“是啊,据说龙颜大悦,一路的疲乏与慌乱尽皆扫除,然而这几日的虚欢又有何用,终究敌不过大唐国运的衰微······”
赵清岚见他无比消沉,有意劝慰几句,却听孙传庭继续道:“想当初,武氏临朝,韩、鲁、霍、越、纪五王密谋匡复李唐天下,最后有勇气攻入神都者,唯有越王父子而已,世人之忠孝、胆色只此一件事,也便了了。”
“孙公,您······”
“好了,不用亲口说出来了吧,今日你陪兄长我好好的登楼凭古,下了楼只管安心走你的路,不要顾忌太多。”
“孙公,我······”
赵清岚心情十分复杂,到嘴的话,始终吐不出来,只觉得胸口异常憋闷,没奈何,只得躬身拱手,将头压到最低,以此掩饰内心的愧疚和慌乱。
“回到长安,别忘了把玄天观接过来,那是真人的······”
说完这句话后,孙传庭再也无心游览,转过身,率先迈步走下楼梯。赵清岚低头竖耳,想要把他说的话全部记在心间,没想到最后几个字异常飘忽,不待他听明白,早已吹散在了风中。
几乎同一时刻,李自成春风得意,双手背后行走在修葺一新的督师府衙内,他一会儿抬头看看红墙碧瓦,一会儿伸手摸摸白玉雕琢的栏杆,脑海中没来由浮现出家乡小麦成熟时,那一望无际,满眼满目的金黄。
“好,好,嗯,这个也不错,哈哈。”
见闯王心情颇好,牛金星狡黠一笑,对身后一名亲随耳语几句,功夫不大,此人去而复返,带着两名跟班,抬着一块红布遮盖的匾额,来众人眼前。
李自成原本正在用一根树枝,捅逗着池塘的数尾鲤鱼,无意间瞥见这块匾额,侧脸问道:“这是什么?又在孙老财家里发现宝贝啦?”
“闯王你误会了,不是他家的,是咱们自己的。”
“咱自己的?写的啥,快揭开来,我看看。”
李自成心知牛金星擅弄些新奇玩意,随手将树枝丢入池塘中,不由得来了兴致。
“闯王,您看!”
牛金星嘿嘿一笑,快走几步扯下红布,匾额上几遒劲的大字瞬间出现在众人眼前。李自成只瞥了一眼,表情立即变地有些古怪,用眼角余光瞟了瞟李岩,又扫了扫田见秀,发觉两人的脸上略带不满,赶忙转头对着牛金星斥责道:“什么千秋万代,快拿走,拿走,也不怕脏了大伙儿的眼睛!”
牛金星也不加辩解,摆摆手,示意亲随抬走匾额,淡淡一笑,叹息道:“俗话说天无二日,要想搅黄了朱家的天下,没个新君恐怕也成不了事啊,哎······”
听他如此说,李岩与田见秀对视一眼,拾起他的话头,朗声说道:“从古至今,谁坐不坐得了天下,全凭民心,若是百姓属意闯王,也不在一时。”
“是啊,闯王,现如今陕西还乱哄哄着呢,咱们还需以大局为重。”
田见秀为人仁厚,又素有战功,在义军中极有威信,他一开口,刘宗敏等人也跟着附和道:“咱们还是先把陕西收拾停当了,再做别的打算吧。”
听到这里,李自成哈哈一笑,嗓音洪亮道:“你们呐,都是多少年的老兄弟了,俺姓李的是啥人,你们还不清楚,若是天下不太平,老百姓吃不上饱饭,别说皇帝,就是给俺个玉皇大帝,大罗神仙,俺也瞧不上眼,哈哈”。
在李自成的爽朗笑声中,第一次公然劝进,被勉强遮掩了下来。
两日后,众人在议事厅中,听着李岩对陕西治理的见解,庭院中忽然传来一阵阵吵嚷。
“俺们要见闯王爷,俺们要见他老人家!”
“闯王正在商议重要军务,还请您稍候。”
“候什么候,俺们等不急了,咳咳······”
听到吵嚷之人声音苍老,咳嗽连连,李自成与在场之人无不疑惑。紧接着一个尖利的声音,斥责道:“百姓要见闯王,你们也要阻拦,真是岂有此理,快放行!”
“是,军师!”
过不多久,牛金星推门而入,在他身后七八名衣衫齐整,头发花白的老叟,前脚刚迈入议事厅,立刻一同跪倒在地,一边对闯王磕头跪拜,一边齐声道:“我等老朽,拜见闯王,祝您万福长寿!”
“老人家不必如此,快些起来吧!”
李自成眉头微动,快走几步,一一搀扶起跪在地上的老叟,语气温和道:“老人家你们是没吃的,还是没用的了啊?李某这就安排人给你们取些。”
“闯王,俺们什么也不要,日子好着呢”领头的老叟咳嗽,几声声如洪钟道:“俺们拜见您是想求您一件事哩。”
“老人家请讲,莫说一件,若是俺能办得到,千百件都答应你们!”
“闯王”领头老叟一开口,其余老叟再次纷纷跪下,领头老叟清了清嗓子神情庄重道:“俺们代表三秦父老,求您老人家另立新朝,拯救黎民于水火!”
“闯王,俺们恳求您称帝!”
“什么,你们,这······”
李自成面露难色,牛金星看准机会,扫了刘宗敏、郝摇旗、李过等人一眼,众头领会意,与他同时跪倒在地,拱手恳求道:“请闯王另立新朝,拯救黎民于水火!”
“这,这,这,你们不是要为难我嘛,哎······”
李自成仍旧不敢轻易松口,眼角余光中只有李岩和田见秀二人。李岩面沉似水,似乎随时都会跳出来阻拦几句,田见秀为人温和,见兄弟们都有意求闯王称帝,暗中扯了扯李岩的衣角,拉着他同时跪倒在地。李自成看到这一幕,眼中晶莹闪烁,搔了搔头皮道:“他娘的,再好的汉子也耐不过你们的缠磨,老子答应你们了!”
“闯王英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别啰嗦,快起来吧,弄的俺姓李的怪不好意思的,哈哈”
至此,经过两次劝进,李自成如愿以偿在长安称帝,并在牛金星等人筹划下,立长安为国都,以“大顺”为国号,定年号为“永昌”。
十日后,也是永昌元年的某一天,白日里举行完称帝仪式,掌灯时分,原督师府衙,如今的大顺皇宫内热闹非凡。李自成头戴金冠,身披龙袍,与大顺朝众文臣武将一同庆祝新朝的成立。
“哈哈哈,他娘的,这几身衣服就是气派!”
李自成端着一杯美酒,在歌舞声中,望着衣着鲜亮的旧日兄弟,胸中极为畅快。
“恭祝闯王登基!祝我大顺千秋万代,永世昌顺!”
“哈哈,来,来,喝他娘的!”
几旬酒过后,众人多少有些微醺,车放猛然站起身子,红着脸道:“我说闯王,不,圣上,您别光顾着自己高兴,别忘了咱还有个兄弟在化身谷呢,您无论如何都得给他封个官做做,要是没有他,咱们也过不了潼关!”
闻听此话,宴席之上顿时鸦雀无声,不待闯王开口,牛金星在酒桌上重重拍打了一下,厉声喝道:“大胆车放,你竟敢出言冲撞圣上,来人啊,拉出去痛打五十军棍!”
此话一出,李岩霍然而起,对着李自成拱手道:“启禀圣上,车放一向谨慎机敏,怕是多喝几杯酒,才会口出狂言,还请您念在他广立战功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吧!”
李自成好像酒醉犯困,打了个盹儿,仰起头,口齿含糊道:“老牛,打你娘的头,车放老弟说的对,咱应该给人家吕大省封官,要不是他,咱现在还在喝西北风呢,哪,哪有着美酒······”
话到此处,李自成挠挠头,自言自语道:“封官,封个啥官呢······哎,今天先不想了,来,诸位兄弟,大家都倒满酒,咱们先敬大省一杯!”说着话,李自成给自己斟满一杯酒,站起身,对着众人道:“敬大省兄弟,干!”说罢,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干净净。
“敬吕大省,干!”
众文武也学着大顺帝,将杯中酒,仰头喝尽。
与大顺朝成立相差不过三五日,赵清岚带着苏清溪等随行弟子,晓行夜宿,从四川绵阳暗中潜回长安。此时他们正趁着夜幕深沉,结队攀爬着通往玄天观的陡峭石阶。
“若是清岩师兄不愿意呢?”
“闭嘴,再如此多舌,当心我割了你的舌头!”
“是,师兄。”
虽被师兄训斥,苏清溪心中依旧非常忐忑,眼见玄天观的巨大匾额,愈发清晰,他的心早已提到了嗓子眼。
又过了半个时辰,一行人终于来到了玄天观门前,苏清溪整了整衣冠,正想伸手拍门,只听嘎吱一声脆响,两扇紧闭的门板缓缓打开,与此同时,三名师弟手提风灯,撩袍走出,见到赵清岚,深施一礼,笑盈盈道:“欢迎掌门师兄归来!”
“欢迎掌门师兄归来!”
在三人身后,宽敞的庭院内,众弟子各人挑着一盏灯笼,整齐站立,齐齐对着赵清岚躬身施礼。
见此情形,赵清岚眉头微蹙,摆手道:“哎,师弟们,万不可如此称呼,清岩师弟才是掌门,赵清岚不过一名普普通通的修道之人,大家莫要乱了尊卑!”
“清岚师兄,您现在已经是掌门啦。”
话音未落,三人中最中间的弟子将一方打开的锦盒送到赵清岚眼前,赵清岚定睛看时,掌门信物正放置在其中。
不等赵清岚发问,内中一名弟子解释道:“清岩师兄已于昨日离开了,他说玄天观劫难已去,他当信守承诺将掌门之位归还与你,除了将掌门信物交托我们三人,他还对我们说今日此时你必回到玄天观,并且要我们准时出迎。”
听到这几句话,苏清溪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实在想在自己脸上抽打几巴掌。一旁的赵清岚神情淡然,沉默许久道:“罢了,清岩师弟向来如此,他没说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吗?”
“他只说他回家乡了,别的我们也没问。”
赵清岚叹息一声,从锦盒中取出掌门信物,收入怀中。
“欢迎掌门师兄归来!”
众弟子再次躬身施礼,等着他走入观中,赵清岚缓步徐行,迈出几步后,下意识地回过头,望了望巍峨绵延的秦岭,深吸一口气,对身后的苏清溪等人说道:“师弟们,到家了,大家回观吧。” 大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