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临近年关,鹅毛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渭河之上积雪层层,其下更是冰冻三尺。
早在半个月前,孙传庭突然宣布出兵潼关,带着新近募集的十万大军,再次发起了对李自成义军的围剿。
经过官军出战前的大肆增税和疯狂抽丁,百姓们早已疲惫不堪,渐渐淡忘了曾经吵嚷了半年的“除夕会”。
“哥,怎么没人啊?会不会来错地方了?”
“不会的,就是这里,说书的念叨了好几回呢!”
“啊嚏,啊嚏,冻死人了!”
风雪之中一高一矮两名少年,各自穿着厚厚的冬衣,指着一处隐没在积雪中的土丘,心中充满期待。
“哥,你说除夕夜咱们能逃出来吗?”
“有哥在,一定能,哥保证让你望见吕大侠!”
“好吧,啊嚏,啊嚏!”
除夕夜,长安周边多少有了些热闹的氛围。
“嘭,噼噼啪啪……”
零星响起的爆竹声,在静谧的雪夜显得格外清晰。遥遥望去,无数盏孔明灯迎着飞雪,从城中各处冉冉升起,夹杂其中的还有好些绚烂的烟花,急速升空,灿若桃李,在人人眼前留下一片明艳。
“哥,你真行,父亲和母亲还以为咱们睡了呢,哈哈”
原先与兄长相约除夕夜偷逃出来,在渭河畔观看大省比武的矮个少年,此时心情格外激动,在他明亮的眼眸中孔明灯点点,烟花次第盛放。他的兄长也陶醉其中,吸了吸鼻子,得意道:“哥啥时候骗过你,快把帽子戴好,当心冻着。”
“好的,哥,你也别冻着啊,嘻嘻。”
兄弟二人蹦蹦跳跳,打着一盏风灯在大雪中奔跑,过不多久,便来到了渭河畔积雪的土丘附近。做哥哥的高高举起手中的风灯,四下照了照,指着一处沟壑道:“咱们就躲在这里吧,既暖和,还不会被他们发现。”
“哥,你真强,你说吕大侠这回是用他的宝兵刃,还是用那个能幻化出凤凰的环片啊?”
“这个谁知道啊,快别说话了,跳下来!”
“奥,你说镇江左真的生吃人肉吗?他们黑道的人真不是东西……”
说话声未已,只听“嘭”的一声响,随即爆发出一阵清脆的笑声。
“哈哈,哥,你觉得我的轻身功夫如何?”
“呸,呸,哎吆吆,瞧你灌了我一身雪,怎么样,没伤着吧?”
原来这矮个少年,故意绕过兄长伸出的手臂,猛然蹦起,重重地跳入沟堑之中,不但自己结结实实地跌坐在雪地之上,还将许多冰雪溅入兄长衣衫之中。这兄长也不生气,小心扶起弟弟后,两人互相拍打起了粘在身上的冰雪。
不知过了多久,蜡烛燃尽,风灯已经熄灭,兄弟二人眼皮渐渐发沉,先后犯起困来。
“哥,几更天了,吕大省会不会不来了?”
“嘘,别说话,你听!”
雪夜寂寂,北风停歇,除去雪花落地的飒飒轻响,几乎再无别的声音,而此刻,在落雪声中,明显增添了另一种动静,像狸猫疾走,又像桑蚕噬叶。兄弟二人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做兄长的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只见积雪映照下,天光亮如白昼,在这片晃眼的白光中,一个身材修长的汉子,提着一柄长剑匆匆疾行。
“哥,他……”
“嘘,别说话!”
兄弟二人大气也不敢喘,直等到提剑汉子飘飘然停在积雪的土丘之上,才各自将头缩了回来。
功夫不大,提剑汉子忽然仰天大笑,笑罢对着某个未知的方向,朗声说道:“好个吕大省,带了这么多人,你要围我吗?!”
不知提剑汉子用了几成内力,兄弟二人听到他的说话声,只觉得脑袋一阵阵发懵,同时有大量积雪滚入沟堑之中。
矮个少年抖了抖头上的积雪,将声音压到最低,警觉道:“哥,我们被发现了吗?”
不待他兄长答话,沟堑之外,几乎在同一时间,有好几人声音颤抖道:“我,我们,不是吕大省的人,看,看热闹的……”
“哈哈哈……”
提剑汉子并不答话,只是一味纵声狂笑,片刻间那些站起身的人,此地发出一声声惨嚎。
“啊,啊,啊!”
正在此时,斜刺里飞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雪球,另有人声音洪亮道:“镇江左,不比了吗?!”
此话一出,笑声戛然而止,那些惨嚎的人,齐齐瞪大眼睛,兴奋道:“吕大侠!”
兄弟二人闻听此话,赶忙将整颗脑袋伸出沟堑,立时看到提剑汉子正对面,相隔两三丈距离处,有一名身背兵刃的挺拔汉子,穿着一件极普通的冬衣,安静地站立在土丘之上。
“哥,他,哥,他……”
“是的,弟弟”
得到兄长的肯定答复后,矮个少年眼睛睁地更大,似乎担心一个眨眼,吕大省便会凭空消失。
土丘之上,镇江左左手暗暗用力,攥在他手中的雪球,瞬间化为齑粉,从指缝间缓缓散落。
不等粉末散尽,镇江左眼皮上翻,略带不屑道:“使刀,还是用剑?”
“不忙。”
“不忙?”
镇江左冷哼一声,不再说什么。大省瞟了他一眼,冷冷道:“你为荣王办事?”
镇江左略感意外,想了想道:“不错!”
“你曾经两上昆仑?”
“不错!”
“你,算了,我也使剑吧。”
“好,随你。”
话音落尽,众人眼前起了一道雪雾,雪雾中人影腾挪,却未传出一声双剑碰撞的“锵铛”声响。
就这么眼花缭乱一阵,雪雾忽然落下一面,镇江左从这一面飞身而出,回身挥砍一剑,惊愕道:“你怎么会天山霰雪剑法?!你到底是谁?!”
大省紧随其后,避过剑锋后,朗声道:“问的好,今天我就告诉你我是谁!”
“你,你,你与玉,与他们到底什么关系?!”
镇江左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一口气击出三十多剑。大省牙关紧咬,使出一招“目不及寸”,以凌厉的剑法,尽数化解掉镇江左攻势的同时,将他逼迫地连连倒退。
“好!吕大侠好剑法!”
有人不由自主叫了一句好,观战之人无不抚掌大笑,赞叹连连。
“刘近义,你忘恩负义,吕某今日就要替蓬悔前辈,紫玉前辈,以及玉珠门枉死的所有人报仇!看剑!”
话音未落,大省腾跃而起,欲以一招“星辰惊变”直取镇江左的头颅。
正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轰隆隆几声炮响,震地大地抖了几抖,土丘之上的积雪也跟着哗啦啦滑落一大半。镇江左心中一凛,提身轻步,借着滑落的积雪,刚好避过大省的致命一击。
“火,大火!”
不待大省再发起攻击,有人望向长安方向失声惊呼,众人回头看时,城中各处火光冲天。
“嘭!嘭!嘭!”
“杀啊!杀……”
炮声阵阵,喊杀震天,所有人呆愣在原地,大气也不敢喘,忽然有人猛拍打大腿道:“坏了,潼关破了,李自成,李自成杀进长安了!”
此话一入耳,大省再也无心恋战,回头望向镇江左所在方位,发现对方早已没了踪影。
“走啦,再不走家都没了!”
众人一声吆喝,各自向着长安方向狂奔疾走。大省本打算随着人流,进入长安城,看看城中到底是何情形,耳畔陡然传来一阵哭声,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爹,娘,哥,哥……”
大省循着声音,仔细找寻,见不远处一半齐腰深浅的沟壑内,一名少年一面疯狂挖掘着一堆积雪,一面失声痛哭。
“孩子,你这是,哭什么?”
少年听到声音,仰头看了大省一眼,哭声更加凄惨,边哭边说道:“我哥,我哥,他埋,埋,雪里了……”
“什么!”大省吃惊不小,赶忙跳入沟堑,帮着少年一阵刨挖,好在只是一些炮声震落的新雪,没花多大力气,一名个头稍高的少年被刨了出来。那少年缓缓神,睁开眼瞧见到吕大省,立刻又重新闭合上,再次小心翼翼睁开眼时,看到自己的弟弟,脸上才有了笑容。
“哥,哥,呜呜……”
“弟,别哭,别哭。”
兄弟二人一个哭一个劝,大省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想要尽快进入长安城的想法逐渐变地不再紧迫。
“孩子,没事了,来,我扶你们上去,快些回家去吧。”
矮个少年鼻子抽了抽,学着说书人的模样,对着大省拱拱手童声稚气道:“多谢吕大省救命之恩!”
冷不丁见到如此情形,大省差点被他逗笑,还是按照惯常的举止,对他们兄弟二人拱拱手,神情庄重:“两位小兄弟不必客气,这些都是侠义之士应该做的。”
两厢客套完毕,大省将兄弟二人扶上沟堑,又问了他们家住何处,好在兄弟二人的家并不在长安城中,末了大省问了他们一遍回家的详细路径,见他们说的十分清楚,这才叮嘱几句,目送着他们离去。
在风雪中踟蹰一阵,大省决心已定,不再管长安城中如何,反而觉得此时更应该与顺义盟兄弟们聚作一处,于是他踏雪纵步,向着化身谷方向奔去。
第二日,长安城中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焦丑的气味,四下里随处可见黑白相间的灰烬,以及尚未尚未燃烧殆尽的房梁屋柱。
为防止义军中有人不守规矩,骚扰百姓,在增加了三倍兵力巡逻后,李自成还是起了个大早,在李岩、牛金星二人陪同下,带着几十名亲兵在城中各处巡视。
“他娘的!你看那个院子,狗日的孙传庭才来几天啊,就给自己弄了这么阔的住处!”
众人巡视至督师府衙门前,李自成手指高墙碧瓦,心中愤愤不平。李岩淡淡一笑,劝解道:“要不是他如此搜刮,尽失民心,长安城怎么会如此轻易地落入咱们的手中呢。”
“也是,哈哈,狗日的,与老子周璇了这么多年,终于栽了,哈哈!”
李自成开怀大笑,继续向前行进。牛金星回头望了几眼督师府衙,满心满眼的歆羡,眼珠子微微动了动,快走几步赶上李自成,轻咳几声,小声嘀咕几句,李自成听罢,高门大嗓道:“李兄弟又不是外人,敞开说!”
“是,闯王!”牛金星尴尬一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色恭敬道:“臣牛金星,劝闯王登基!”
“登基”李岩听罢,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装聋作哑依旧和一名亲兵聊着长安城的修葺事宜。李自成瞟了李岩一眼,故作生气道:“崇祯老儿还在北京活的好好的,长安城又是这个毬样,你让我如何安心称帝,快起来,别再提此事了!”
“闯王爱民如子,牛某和所有义军兄弟都以您为楷模!”
“这还差不多,少说些浑话,多干些实事比啥都强!”
“闯王说的是。”牛金星缓缓爬起,趁人不注意,瞪了李岩一眼,扭过头,和声细语,向一名亲兵问道:“昨日我在潼关临时草拟的安民告示,都贴出去了吗?”
“启禀军事,都张贴出去了,您看那边就有。”
亲兵指向临街的一面墙壁,李自成带领众人上前看时,只见崭新的白纸上,用斗大的字书写着:
告示
崇祯帝上不应天,下不合民,自登基以来灾祸频仍,民怨沸反。今有李某起天兵于乱世,罚不道于衰微……
李自成扫了几眼开头,立即搔着头皮,表情古怪道:“你写的这些都是啥,俺老李咋一句也看不明白?”
“哎,这个……”牛金星本为表功,没想到却碰到了钉子,心中后悔不已。
李岩将告示从头到尾,认真通读一遍,酝酿片刻,开口道:“牛先生果然学识渊博,无奈咱的闯王和百姓们喝下的墨水太少,无法了解您用词的精妙,哎,这样把,我这里草拟了十条禁令,如果闯王听完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咱们就暂时用这十条禁令换下安民告示吧。”
“十条禁令,这个听起来不错,哈哈,李军师,你说吧。”
“第一条,禁止聚众饮酒;第二条,禁止趁乱强取百姓财物;第三条……”
李岩将十条禁令一一道出,闯王凝眉沉思,不住地点头,就连牛金星也没抓出值得反驳的地方。
当日下午,长安城各处撤下安民告示,重新贴出十条禁令。百姓们看完这十条禁令,又见义军果然令行禁止,紧绷的神经逐渐松弛下来,长安城也因此暂时趋于安定。 大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