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之声如天地的呼吸,心至静,方能听到。”
瞧见姚钦的第一眼,柳霸的脑海之中没来由的蹦出一句话,却始终想不起什么时候听到的,索性抛之脑后,缓缓站起身。姚钦虽然心中十分不安,还是抱着走一步看一步的心态,调动所有面部肌肉,堆出一张笑脸,拱手说道:“柳老兄,恭喜啊。”
闻听此言,柳霸眉头微微一动,却没接姚钦的话,转过身坐到一张茶几的主座上,伸出一只手,示意对方坐下说话。姚钦也不客气,掏出一条绢帕擦擦脖际的雨水,顺势坐在柳霸对面。绿豆眼左右动动,干笑一声,继续道:“想必傅老相公已经回府的消息,柳兄已经听说了吧?”
就在此时,一名仆人端上来两杯热茶,柳霸对着茶盏做出一个“请”的姿势,随手端起自己的那杯,依旧没有接对方的话头。姚钦有些窘迫,讪笑着端起茶碗,掀开碗盖拨弄了几下,又放回原位,想了想,又说道:“都是自家兄弟,老弟我就挑明了说吧,其实傅老相公被人掳走后,巡抚大人曾当着众人说过,谁要是能把他的独子救回,一定保举个大将军。”说到这里,姚钦偷偷瞄了柳霸一眼,发觉对方把玩茶盏的动作略有迟疑,忽然底气倍增,提高声音道:“老弟的属下以身犯险,把这是办成了,这大将军嘛,哈哈,还不好老弟的囊中之物?!”说罢,端起茶盏,吹了几口气,细细品啜起来。
半晌,柳霸突然开口道:“有这等好事,兄弟我怎么没听说过?”姚钦一惊,差点被茶水呛到,兀自镇定道:“老弟呀,你的处境为兄就不多说了吧,不过你运气真是好,这么快就要翻身了,老实说,做哥哥的我也十分羡慕啊。”话说到这份儿上,柳霸开始琢磨姚钦所说事情的真假,脸上的神色也缓和了许多,拱拱手,恭维道:“姚大哥足智多谋,老成干练,相信巡抚大人都看在眼里,他日一定能大展胸中抱负的,不像小弟始终是出身草莽,成不了气候的······”
此话一出口,姚钦立刻摇着手,说道:“老弟太过谦虚了,一个平贼将军,还不算成气候么?”说完,做出一副失言的样子,紧闭嘴巴,瞟了瞟柳霸。柳霸会意,主动将话题扯到天气上去。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姚钦突然眨眨眼睛,压低声音说道:“人都说君心难测,我们大人的心思也很难琢磨啊,大哥我先去趟巡抚府衙,探探口风,顺便为老弟的事情敲敲边鼓,嘻嘻。”说完,起身告辞。
柳霸也不挽留,高声吩咐道:“鹞子,去送送姚大人。”月底鹞答应一声,从某个未知的角落来到二人近前,陪着姚钦向门外走去。柳霸望着二人的背影,眼角渐渐现出笑意。
从走入庭院开始,姚钦在心中反复回忆着柳霸的一举一动,实在不敢肯定对方是否信以为真。正思忖间,身旁的月底鹞突然开口道:“姚大人,这点东西是谷主的一点心意,还请您老笑纳。”说着,从一名弟子手中接过一包东西,递到姚钦手中。姚钦一愣,假意推辞几下,接受了柳霸的馈赠,与此同时,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第二日,傅宗龙设宴招待柳霸几人,除了表达感激之情,对于平贼将军的事情只字未提,这让柳霸着实有些不安。当日晚间,安排月底鹞又送了几包东西过去。
第三日,从睁开眼睛开始,柳霸就变地焦躁不安,连幼年至今坚持数十年的枯坐都无法完成。后半天,浪头鲨实在不堪忍受,寻了理由,拉着月底鹞躲开了。
傍晚时分,柳霸对门而坐看着天光变幻,许久后,陡然起身对着梵文字画默然不语。此时,雨水停歇,天色放晴,几缕霞光穿墙过院,正照在红底金字的梵文上。
不知过了多久,院中各处次第亮起灯火,蛐蛐也跟着聒噪起来,柳霸这才转过身,仰起头颅,似有若无地叹息一声。又过了片刻,隐约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不等柳霸多想,一名弟子已经急匆匆走到院中,高声禀报道:“启禀谷主,门外来来了一名姓李参军,说是要像您报喜。”
“什么,你再说一遍!”柳霸有些喜出望外,不等弟子再说话,抢先走了出去,迈出几步后,又觉得不妥当,转头吩咐道:“去将李参军迎接进来。”
“是!”弟子答应一声快步离开,柳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在地上来回踱着步子。不一会儿,李参军已经来到院中,看到柳霸,远远拱手道:“恭喜柳大人啊!贺喜柳大人呐,哈哈”
“哎,兄弟玩笑了,我这里能有什么喜事啊。”柳霸停在原地,也对着李参军拱拱手,顺便将对方以及同行的几人迎进屋中。李参军扬了扬手中的一件物什,满面笑容道:“柳大人您高升啦,这不,文书已经下来。”说话间已经将手中的物什递到柳霸眼前,同时扫了同行几人一眼高声道:“兄弟们以后可得仰仗您啦,还请柳大人多多提携!”几人会意,在李参将带领下齐刷刷跪倒在柳霸面前,异口同声道:“恭喜柳将军,贺喜柳将军,还请柳将军多多提携!”
柳霸刚拆开文书没看几眼,就瞧见众将官跪倒在自己眼前,赶忙放下文书,站了起来,对着众人道:“好说,好说。”同时,弯腰搀扶起李参军,笑盈盈说道:“大家都是兄弟,以后有什么老哥哥能帮的上的,尽管开口,不要客气啊。”
听到此话,李参军坏坏一笑,开口道:“柳将军,这可是你说的啊,那咱们可就不客气啦,是吧,兄弟们。”
“是啊,不客气啦,哈哈!”众人附和几句,也跟着坏笑起来,柳霸不明所以,更不好发作,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李参军看着他的窘态忽然爽朗一声,说道:“兄弟们此刻想痛饮一番,柳将军可否帮帮忙,行个方便?”
“原来是这点小事”柳霸嘀咕一句,对着家人高声吩咐道:“来人,尽速收拾几桌酒菜,老夫要招待贵客!”
众人分坐几桌,一顿痛饮直到四更天。
第二日清晨,柳霸尚在睡梦中,就被人吵醒了。原来是姚钦带着一帮官僚一路嚷嚷,一路闯了进来。
“柳老弟,柳老弟,哥哥们给你来贺喜了!”姚钦的嗓门不大,在这个冷清的院落却显得十分刺耳。不等柳霸答话,月底鹞先出言阻拦道:“姚大人,各位大人,诸位先随小人到花厅喝杯香茶,小人这就去通禀我家谷主来”。
谁知姚钦等人却不依不饶,继续嚷嚷道:“不去,不去,咱们不去,咱们偏要在这里候着,是吧,哈哈”
“诸位大人,这样不好吧,还是先······”月底鹞冷着一张脸,又坚持了一遍,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柳霸清咳一声,隔窗说道:“鹞子,忙你的去吧。”
“还是柳老弟懂得人情世故,是吧,哈哈”望着月底鹞离去的背影,姚钦哈哈一笑,扔出一句话,又领着众人一齐哄闹起来。柳霸实在没法子,揉揉肿痛的脑袋,披上一件衣服,推门走出。姚钦等人见到他立刻冲了上来,围着他或道贺或恭维,吵的柳霸一阵阵头晕。
就在柳霸几乎到了承受的极限时,姚钦才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大家听姚某一言。”此话一出,众人十分默契地闭上了嘴巴,姚钦尴尬一笑,对柳霸拱拱手,继续道:“大家伙也闹得差不多了,咱们被把正事忘了,是吧,这个,咱们呐,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将这个大红请帖送到柳老弟手中。”说着姚钦变戏法似的,从衣袖中抖出一张精美的喜帖,在柳霸眼前摇了摇。
柳霸见到喜帖,伸手就拿,姚钦的手却缩了回去,转向别处打开请帖高声念道:“平贼将军柳,兹为贺尔高升,特设宴款待府衙文武僚属,望务必于午时赴宴,傅。”念毕,瞟了柳霸一眼,对众人招呼道:“兄弟们,陪着柳老弟赴宴啰!”原本窃窃私语的众人一听到这句话,一窝蜂涌了上来,抓胳膊的抓胳膊,抱腿的抱腿,推的推,拉的拉,前呼后拥将柳霸拖出去好远。处在人群中心的柳霸本有一身神功,却碍于人情世故不好施展。
月底鹞等化身谷弟子望见柳霸被人如此追捧,真心替主子高兴,人人脸上带着笑意远远观望。
过不多久柳霸已经被众人拉扯到院门附近,月底鹞突然眉头一皱,极力向着柳霸纵身越去,眼见着就要跳到柳霸身边,斜刺里却放出无数羽箭,仿佛一道布满铁钉的门板,任凭月底鹞如何努力,实在无法靠近半分。
就在羽箭放出的同一时间,原本聚在柳霸身边的人群,几乎瞬间散开,再看柳霸早已躺倒在地,嘴角带血,身上各处不断有殷红的血水涌出。
月底鹞看到这一幕,身型一震,险些从半空跌落,定了定神,高声喊道:“兄弟们,拼了!”弟子们这才回过神来,手执各色兵刃,向门口方向冲来。然而就在一震一喊的片刻功夫,月底鹞已经身中数箭,虽然战斗力尚在,想要再往前腾跃却是不能了。
眼见着弟子们纷纷倒下,就连柳霸身上也中了许多羽箭,月底鹞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咬咬牙,打算死也要将柳霸夺过来。就在这一紧要关头,柳霸却纵身而起,对着门外方向猛然打出三掌。随着一声声惨叫,羽箭的攻势明显减缓下来,月底鹞看准机会,全力扑出,正遇到柳霸从半空中瘫软下来,赶忙伸出双手接住柳霸的身体,然后极力后蹿。
就在他抱着柳霸刚刚落入一间屋内时,却听柳霸用奄奄一息的声音说道:“鹞子,快逃吧,是蚀心散,师傅怕是不行了······”月底鹞听到他的声音,眼中忽然滚出大颗泪滴,喃喃道:“谷主,不,师傅,您别说话,鹞子着就带您来开着是非之地。”柳霸无力地牵了牵他的衣襟,喉结动了动,用极小的声音念叨着什么,月底鹞脸色惨白,将耳朵几乎贴到柳霸嘴巴上,才听出他在说“走吧,逃,心儿,心儿,梵文,梵文”。
月底鹞不明所以,极力摇摇头,柳霸眼中突然失去所有光华,再次碰了碰月底鹞的衣襟,嘴中开始说起了胡话。
门板之上不断传来羽箭射入的声响,双手托起的柳霸渐渐发沉僵硬,月底鹞脑中嗡嗡作响,泪水滚滚而下,正万念俱灰间,突然清晰地听到柳霸说道:“如鱼游网,将是长流,脱入暂出,又复遭网······”月底鹞一愣,再看柳霸,发觉他早已合上双眼,于是发狂地摇了起来。 大省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