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凉之地,确是恰如其名,步盈芳只觉越走越荒凉。树林中不是荆棘、就是荒草。她一行绕了一日有余,从定军山上得巴山,又绕了一日有余,终于下得山来。
但即使是山下原野,数里之外,也望不见一房一舍、一砖一瓦。都厥人既时时提防着燕唐皇帝,除了戎守边疆的猛将、雄兵之外,寻常百姓,谁会住在这指不定便成了战场的燕唐临处。
但这对步盈芳一行来讲倒是好事。
她们既已穿了帮,总不能又来“装模作样”,再从沔阳那成片的军营处下山。
她们为避开燕唐朝廷的耳目,终于还是从都厥人的地界下得山来。
她们本担心会和都厥人起冲突,但此处既荒无人烟,她们就算想起冲突、也无人可起。
所以这对步盈芳一行来讲倒是好事。
但都厥的百姓虽远离边疆,燕唐的鹰犬却无处不在,步盈芳一行虽小心翼翼、谨慎前行,却还是没过多久就被发现了。
这“鹰犬”当然不是来抓她们的,这“鹰犬”甚至可以说是她们的大帮手。
这个在山下恭候她们多时的人,当然便是荆州的总捕头,“霓裳仙子”云太平了。
符巧心见到云太平,当然十分高兴,正要挥手招呼声:“云姐姐!”但她还没说话,却只听身后一个人的声音发颤的说道:“云、云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
云太平看了看说话之人,双手一抖,只听袖中传来出鞘之声,忽然冷笑道:“我这霓裳剑十多日没出鞘了,寂寞的紧,今日撞见你,正好拿你来开刀。”
这人吓得脸都白了、赶忙说道:“符、符大人亲口为在下洗清的罪名、云大人可不能、可不能冤枉好人。”
这个吓得脸都白了的人自然便是胡扬生了。一个曾背上“淫贼”之名的人——哪怕只是被诬陷的——见到云太平,当然都只会吓成这般模样。何况那日众人在子午谷交手,事后符巧心虽告诉了众人与她交手的便是名动天下的云总捕,却没教众人得知这位云总捕跟她交待了什么事。故除了她自己、以及她那夜曾私下相告的步盈芳外,谁都不知道云太平会来与她们会合,而这位本在庆幸云总捕没认出自己的“花花郎君”,自然更是大吃一惊了。
只见云太平“哼”了一声,说道:“你那事是冤枉的,我又岂有不知?但你平日行径,也不见得比那些败类淫贼能好多少,只是那些与你勾搭的也算不得什么良家,也轮不到我来出手。但我劝你好自为之,否则终有一天也会自作自受。”
符巧心自己这几日本也想如此教训胡扬生,却又因不想同其说话而作罢。此时听这位“云姐姐”的话说到自己心头去了,立即便点头称是。
胡扬生见符巧心应和,心下甚不是滋味。但云太平所言甚是有理,他总不能又是一拳便招呼过去,更何况云太平也不是马大风,就算他真要出手,挨揍的多半也是他自己。于是胡扬生只能低着头说道:“在下这些日子早就痛改前非,不需云大人叮嘱,在下也必然不会再犯先前的错事。”
云太平看胡扬生一面“悔过”,一面偷偷瞅向符巧心,猜到胡扬生心中所想,于是便笑着对符巧心说道:“这位‘胡淫贼’就只有这么个教人为难的毛病,其余行事都还算正派。妹妹能教他改了这个毛病、倒是为我荆州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到时我还得亲去回雁峰一遭,好生拜谢符掌门才行。”
符巧心见说,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她虽然不想承认此事,但胡扬生就算只是单相思于她,这句“因她改了毛病”倒也不能说有错,直教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只好“呵呵”的苦笑起来。
步盈芳本在向程明解释为何将此事隐瞒于他,程明那日与其大哥言骏旁观战局时便看出云太平手下留情,自是丝毫不以为忤。反倒是这厢三人没说几句,已有两人尴尬万分。步盈芳见状,赶忙抢过来说道:“云大姐可别怪罪这位胡兄了,要不是胡兄的本事,咱们指不定还寻不到二位寨主呢!”步盈芳本是生平第一次同云太平说话,但她前几日既得知了令自己朝思暮想的少年便是这位云总捕的义弟,此时也不认生,自顾自便喊上了“云大姐”。
云太平见步盈芳插话,本看向了步盈芳,但听到“二位寨主”一词,忽然又看向程明,颇为抱歉的说道:“本捕职责在身,无法相救言寨主,还望程寨主见谅。”
那程明摇了摇头,说道:“我兄弟当年还在伏牛山时,云总捕便对兄弟们关照有加,此番又手下留情,已是仁至义尽。何况我兄弟便不是杀害牛老丞相的凶手,本也就是山中贼子,死在朝廷手中,那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又如何还能怪罪云总捕?”说罢叹了口气,又正色道:“但陷我兄弟于不义之人,以及出卖我兄弟的薛战,他们才是害死我大哥、二哥的真正凶手。还请云总捕宽限些时日,待我为二位兄长报了仇,不必劳烦云总捕再来寻我、我自会前往襄阳就缚。”
云太平点了点头,说道:“本捕手下的弟兄们也多是血性男儿,说到伏牛山‘劫恶济善’的三位寨主,都是倾佩万分。本捕初时误信刺史大人所查,还认为三位是沽名钓誉、假公济私,也跟着道三位罪无可恕,直至后来结识一位兄弟,这才知是自己莽断。”云太平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倘若程寨主果能查清此案真相,也不必来我襄阳‘就缚’了,圣上必会赦程寨主无罪。”
只见云太平说完这话,忽然想起一事,又颇为抱歉的看向符巧心。
符巧心见步盈芳引开话题,使得云太平没再提及胡扬生那事,自是尴尬渐去,此时见云姐姐望向自己,微微一笑,说道:“我那伯父自以为是,我爹爹、师兄都这么认为。云姐姐虽也如此,却不必对我有所抱歉。”
云太平见说,也回以微笑,然后又转回头来向着程明说道:“方才程寨主说到的‘薛战’,本捕最先是从兄弟口中得知此人,后来追讨二位寨主时,又凑巧听得同僚间传说,有一‘薛战’拿雷寨主首级去向中军大将李通达邀功,却反被李将军怒斥‘卖主求荣’,一并给处死了,想来该是同一人吧。”
程明听云太平提及薛战“邀功”一事,本气得是咬牙切齿,待听得云太平说完,不禁拍手大叫道:“好!这位李将军说的好,这才是狗贼该有的下场!”程明自是不知这位“李将军”正是那帮“陷他兄弟于不义之人”的主谋之一,反对李通达颇为感激。
步盈芳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插口道:“这薛战为何去找这位‘李将军’邀功?这李将军同本案有什么干系?”
云太平摇了摇头,说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据传这李将军当年不过是个寻常兵士,只是巴结了右丞相马安国,这才有了如今的地位。而本案的总督马跃天又恰好是马丞相的儿子,或许就有这样的干系吧?但此事只是朝中传言,是真是假,我也不敢妄下定论。”说罢她忽然想起一事,又愤愤不平道:“只是枉费这‘马总督’还是少林弟子,没想到行事竟如此不端,倒教这位姑娘受惊了。”
步盈芳叹了口气,她先前一个人在江湖闯荡之时,这等想轻薄于她的无礼之徒见得多了,倒也不足为奇。只是这马跃天是第一个她没能教训、反而制住了她的人,因此她便摇着头说道:“我自己习艺不精、怨不得旁人。”她顿了一顿,脸上忽然露出一种奇妙的笑容,接着说道:“但若这位‘马总督’下次还来纠缠,那就指不定鹿死谁手了。”
……
“我只道阿天在妙法方丈座下呆得太久,当真对女色毫无兴趣了呢。哈哈哈哈哈哈哈……”沮阳县县衙内,李通达的大笑声传遍了整个衙门。
原来燕唐中军、南军数日已尽占雨真西京一路,马跃天、李通达在西京东侧的奉圣州怀来县、也就是先帝所设幽州的上谷郡沮阳县整顿中军,以待众军休养完毕,一举攻下中都。
此时沮阳县衙已被暂时当成了大帅与大将军的居所。待众人告退,马跃天便同家师说起他追击言骏这十余日里发生之事,他对家师从未有过隐瞒,故他唐突步盈芳之事虽极其失态,他自也如实的告诉了李通达。而李通达闻之,即便放声大笑起来。
那马跃天红着脸说道:“此事并非同我那和尚师父有关吧?是恩师自己时常感叹的那句,我耳濡目染,才更加小心于此事。更何况那位姑娘的确貌美非常,连我都没能把持住自己,岂非又说明了‘美色乱人性’?”
李通达见少爷忽提此事,那副笑容一下便不见了。他叹了口气,说道:“不错,子曰:‘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我因自身缘故,的确时常感叹这句。”只见他摇了摇头,又接着说道:“但要知天下女子也并非皆是那般没主见的模样,阿天倘若以我为鉴、因噎废食,那又何必再与我相谋?否则纵使所谋有成,百年之后,又要将那位置留予何人?”
马跃天当然也知道家师所言不错,也叹了口气,说道:“‘所谋有成’之后的事,就等‘所谋有成’之后再说吧。”他顿了顿,忽然又正色道:“我同恩师提及此事,其实并非想说什么‘女子’之事。只是那姑娘与我交手了数十招,单看招数精奇,甚至还在我之上。更要紧的是,直至我最后趁她分心之时一招得手,也没能看出她的武功路数,不知到底是何处来的高手。”
李通达见说,沉吟半晌,说道:“中原武林之事,我并不比阿天更清楚,阿天既当场看不出来,要我现在凭空推断,更是难上加难。但此棋胜负既定,纵有高人覆局,也不足为虑。”
那马跃天抚掌笑道:“确是如此。那日我在伏牛山上同那符云雁的弟子交手,回雁门轻功之高、剑法之精,果然名不虚传。但其做兄长的符云鹰则当真是个草包,帮了我们大忙就不说了,我杀了言骏,他反倒对我千恩万谢,那副模样实在是好笑。就算有人能翻案查出这言骏是冤枉的,只要没能查到我们身上,那就还是只是这位符刺史断案有误而已。哈哈、哈哈!”
李通达见少爷对那符云鹰十分不屑,正色说道:“符刺史近年来将荆州治理的十分繁华,单就“治国”一道而言,恐怕早已青出于蓝。他这么容易便中我等计策,一是他没去学牛贤季的谋略之术、二是对牛贤季实在是‘关心则乱’罢了。倘若有一天教他得知是我等下的手,也必会拼了命的报复我等,休小觑他!”
马跃天点了点,心下却不以为然。他尊敬李通达,甚至不输于那符云鹰尊敬牛贤季。平日李通达所说的话,他自也是十分看重。只是这符云鹰实是教他觉得太可笑了,要知他才是杀牛贤季的真凶,符云鹰那日却以“多谢他为其恩师报仇”之名,反倒向他连鞠了几个大躬,这使得他很难再对这位符刺史起什么“大觑”之心。
马跃天既是第一次对家师的话不以为然,李通达当然也没能注意,只是继续说道:“无论如何,后面几路还是得加紧落子,以免夜长梦多。”
马跃天也点头说道:“全靠恩师布置,这几日中南二路提子占地甚多,不少人已得以加官进爵。只是东路竟只占涿州一个眼便被提了数万子,还差点‘孤眼难活’,倒真是出人意料。”
李通达却摇头说道:“有功可赏、有过可罚。那羊大将军出师不利,对我们来说,却并无区别。”说罢又嘴角上扬,微笑说道:“只是阿明那小子竟已将阵法练得那么熟练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马跃天也笑着说道:“‘天罡八卦阵’!唐括将军对付羊大将军能‘以少胜多’,但倘若‘多’的一方也摆‘天罡八卦阵’,不知唐括将军还能不能应付的了?”
李通达心中一奇,说道:“怎么?阿天想亲自和阿明手谈一局?”
马跃天却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算了,我这‘三军大帅’并无临局落子之权,教旁人看出端倪就不好了。”说罢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更何况这唐括将军既与恩师有如此渊源,依恩师先前所教我的棋路,咱对付他应该有更好的下法才是。”
……
阳平关旁,巴山坡上,步盈芳等依云太平指点,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左拐右拐,终于回到了燕唐的地界。
“云大人,我这才算是服了你了。我说你怎么进到都厥的地界来的,你怎么连这种路都知道?”只听胡扬生的声音说道。他既惧怕这云太平,自是卖力讨好起“云大人”来。
只见云太平头也不回,冷冷道:“抓淫贼!”
胡扬生还没反应过来,单家兄弟忽然一左一右把他架住,一面架还一面说道:“是!抓淫贼!”
胡扬生当然不能和单家兄弟较真,于是只好任二人抓着,苦笑说道:“云大人,小弟既已痛改前非,你就能不再拿这‘淫贼’开小弟玩笑了吗?”
那云太平依然没有回头,继续冷冷说道:“谁有兴趣同你开玩笑?本官就是抓淫贼抓到这来的。”
其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云太平最早便是这沔阳的捕头。那这沔阳贼子的藏身之处,她当然十分清楚。这山洞既然能,许多贼人犯了案也想借此逃往都厥,云太平为抓淫贼发现这山洞,自也不足为奇。
但胡扬生并不知道此事,他正在发楞,却见云太平忽然又掩起嘴偷笑了起来。
原来云太平虽高居一州总捕之职,最多不过在程明这等山大王面前自称“本捕”,却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自称过“本官”。此时听胡扬生一直“云大人”、“云大人”的叫,忍不住如此自称了一次,只觉得十分别扭,把自己都逗得乐了。
那胡扬生却还道这位“云大人”是被自己给逗乐的,虽两只手正被单家兄弟架着,也不禁十分得意,但他一回头,只见符巧心又冷冰冰的看着他。
于是本在拿“淫贼”打趣的单家兄弟,忽然便又你一言我一语的安慰起胡扬生来。
……
日入酉时,众人终于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沔阳县城。只听云太平忽然说道:“我那日从乡亲处听到消息,猜到你们是使计闯到山上,那营统领还想隐瞒,却被我拆穿,不得不上奏朝廷。如今朝廷只当你们躲在定军山上,因此只需程寨主换个名字,那么你们在哪住店都是不妨。”
“那就好,我还道我们接下来还得住在破庙里呢。”只见符巧心深深吁了口气,但她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云姐姐不同我们一道去慎阳吗?”
云太平摇了摇头,说道:“我是一州总捕,同你们走在一起,反倒引得别人注意你们。更何况你们既已‘逃入了定军山’,那么我当然也‘无能为力’,我得先回襄阳布置一番,再以其它案事为由出来寻你们。好在那慎阳就在我荆州边上,十五日后我在平春等你们消息。”
于是云太平进到客店中,与掌柜的算完房钱,又从马厩中牵出一匹十分威猛的枣红马,一面拍它的鬃毛一面说道:“来、‘红枣’,同大家打声招呼。”
众人见云太平竟然叫一匹马和他们打招呼,只觉好笑。谁知那‘红枣’当真走到符巧心面前,“嘶”的叫了一声,又低下头,蹭起符巧心来。
众人这才惊讶起来,胡扬生更是心下骂道:“死畜生,连我都还没蹭到符姑娘的怀里过,你个畜生倒抢先了!”
云太平从后面拍了拍那‘红枣’的背,责备的说道:“我是让你和大家打招呼,不是让你和符家妹子一个人打招呼啊!”但她见那‘红枣’不再理她,只好又苦笑向其余人说道:“我家‘红枣’可能是觉得符家妹子身上有十分熟悉的气味,忽略了大家,倒是抱歉了。”
符巧心心下一奇,问道:“熟悉的气味?”
云太平点了点头,说道:“大概是你们回雁门弟子特有的气味吧,那是它前主人的气味。”
符巧心恍然大悟,原来这匹‘红枣’,竟是她师兄送给云太平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这个师兄就是这种性子,却也不禁十分沮丧,毕竟师兄同她相处了十来年,却压根就没送给她过什么东西。
而步盈芳在一旁听着,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她不像符巧心一样知道刘淳杰的性子,更是不免怀疑这“礼物”是否有“文定”的意思。虽然云太平显是长了刘淳杰好几岁,二人又已结为“姐弟”,但她们江湖中人随性,并非一定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更何况这位“云大姐”的容貌本就很难说逊色于她,更比她多了种成熟女人的魅力,当真是‘她见尤怜’,不禁教她生平第一次起了嫉妒之心。
云太平正在同符巧心说话,忽然见步盈芳死命瞪着自己。她是一州总捕,查问过的人成千上万,如何不知什么样的眼神里有什么样的意思——方才胡扬生只不过瞅了符巧心一眼,就被她瞧出了端倪——她此时既然猜出这位步姑娘心中所想,不禁也反过来看向步盈芳,笑着说道:“看来我这刘兄弟当真是身犯桃花,不但有个对他念念不忘的师妹,甚至连传闻中令‘英雄豪杰竞折腰’的‘青梅君’都对他倾心不已,倒真是教人佩服。”
万梅庄的武功连回雁门都没有记载,云太平自然也和马跃天一般,先前并没看出步盈芳的来路,故一开始只是称其为“这位姑娘”。但此时众人走了半日,步盈芳也已报上了姓名,云太平虽不认得步盈芳,但对其江湖之事知道的便比其他人要多得多了,此时竟将这个极少有人听说过的名号给说了出来。
但云太平自己也不知道另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她不知道步盈芳这番“倾心”是瞒着众人、更是瞒着符巧心的。她这样正大光明的将此事说破,她自己是撇清关系了,步盈芳刻意瞒了这么久的工夫,可就全然白费了。
于是符巧心忽然便狠狠的一把推开“红枣”,直勾勾的瞪着步盈芳,步盈芳却像想什么事的想出了神一般,既没有回望符巧心,也没有刻意避开符巧心的眼神。
云太平这才知道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
她看了看符巧心、又看了看步盈芳,不禁长叹了一声。她虽然很能看穿旁人隐瞒的心思。但小女儿的心思变化,她就一点都不懂了。
她虽也是个女人,但待她家中出事之后,就再也没把自己当做过女人,自是从没动过这般感情。旁人之事,她猜出大概虽然不难,但这种细腻变化,又如何能靠猜来猜得详细透彻?
更何况事已至此,也不是她这等外人置喙还能解决的了的。
于是此事虽是云太平无心给惹出来的,她却只有牵起那委屈的直叫唤的“红枣”,双拳一抱、陪笑道:“两位妹妹慢慢聊,做姐姐的却要先走一步了。”
符步二人自是压根没听到云太平在说什么,云太平却也当她们听到了似的,又向其余众人抱拳示意,然后便立即跨上”红枣”,绝尘而去。
符巧心依旧死死瞪着步盈芳,步盈芳依旧不知想着什么想得出了神,其余众人看着这本来十分正经的云总捕,竟在惹出这样的事端后“先行告退”,都在那错愕不已。
于是众人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的沔阳县的百姓本待从他们身旁走过,看着他们这番模样,还道是什么恶人集会,都不禁立即避了开来。
又过了半晌,终于听到单三的声音说道:“枣红马名叫‘红枣’,那弟弟该叫什么?还是‘弟弟’?”
单七也点了点头,说道:“是的,哥哥也还是‘哥哥’。”
只见他二人相互说了句废话之后,忽然同时转身指向胡扬生,异口同声的说道:“‘贼淫’!”
胡扬生本就还未缓过劲来,他虽知道单家兄弟插科打诨是想缓解下众人的尴尬,但这“笑话”的内容,却更教他哭笑不得。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就是单家兄弟这个令人更加尴尬的“笑话”,却教步盈芳回过神来。
只见步盈芳用了一句谁也没能听懂的话骂道:“你俩也成了‘挥符胡飞’吗?”
……
客店房中,步盈芳一个人喝着闷酒。
她发现自己好像总不适合同其他女人走得太过亲近,越是亲密的女人,和她之间好像总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
她的亲姐姐步漫芳就不必说了,表姐梅兰竹也是如此。甚至就连这本来一见如故的“符姐姐”都变得这样尴尬起来。真教她不知道该说自己什么好。
她瞒着符巧心本是好意,但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谎言,被拆穿后都只会令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她明明知道这个道理,却还是对符巧心说了谎。
所以这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好在符巧心在瞪了她半天后,忽然幽幽叹了一句:“反正师兄也从未在乎过我,我还去管别人在不在乎他干嘛呢?”然后便自顾自进到客店,自顾自的开了一间上房。
就算符巧心已不会再和她同前些日子那般亲密无间,至少二人之间的关系不会变得更糟糕了。
她们至少还是可以一起去那慎阳打探那‘薛战’的生前之事的。
但她与表姐梅兰竹就不一样了。
她方才之所以发呆走神,并不是因为云太平拆穿了她的心事,而是云太平提到了那“青梅君”的名号。
她方才之所以会对单家兄弟的“插科打诨”起反应,也并不只是因为单家兄弟像“枣红”与“红枣”般,故意把“淫贼”颠倒过来说成“贼淫”。
正如先前她与表姐说的“‘飞’、‘辉’不辨、‘符’、‘狐’不分”那般,那些官话不准的建安百姓也经常成把“人”字说得像个“淫”字,那么“贼淫”一词,则正像是那些百姓口中的“贼人”。
于是她当然便从这“贼淫”一词想到那“飞狐符辉”,同时也想起了她与表姐梅兰竹分道扬镳的那一天。
“青梅君”这个名号,是她与她表姐读了那罗本的《三国志通俗演义》,学着曹刘二人“青梅煮酒论英雄”,自己给自己取的。步盈芳虽是表妹,终究是“寄人篱下”,自是她来当“步使君”,而表姐梅兰竹,则便是“梅公”了。
步盈芳之所以现在要喝青梅酒,虽有“借酒浇愁”的意思,也是在回忆她与表姐二人当年的不知天高地厚。
“天下英雄,唯表妹与竹耳。”步盈芳既取号“青梅君”,梅兰竹当然也取号“青梅公”。而这个所谓“英雄豪杰竞折腰”的“青梅君”,其实自己的名号才是“英雄豪杰”的意思。
这名号虽是她表姐妹自己取的,但二人所行之事,也当得起那“英雄豪杰”之名,自是得到了旁人的认可——更何况这“青梅”一物虽和万梅庄之梅并不相同,但毕竟有个“梅”字在,也确实适合万梅庄的弟子——只是梅兰竹长居庄中,步盈芳又远赴雨真,于是江湖中知道她二人这名号的人也并不多。
更何况“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因此步漫芳“凌寒仙子”的名头,都还要比其姐妹的“青梅公”、“青梅君”要响亮些。久而久之,就连步盈芳自己都差点忘记自己曾取过一个这样的名头了。
但步盈芳今日听云太平提起,不禁心中一凛。
原来这“青梅公”、“青梅君”虽是好名头。但其原指的曹公、刘使君二人,却是其心各异,尔虞我诈的两个对头,后来曹公不慎“放龙入海,纵虎归山”,终成天下三分之势。
当时梅兰竹、步盈芳二人取这名号只是单指“论英雄”一事,并未考虑这些后话。但步盈芳此时再回想二人之间的变化,竟真越来越有“曹刘”间的模样,而这也不禁让她感叹:“天意!”
但她感叹完这句,忽然觉得酒气上涌。
青梅酒虽淡,如果一个人连干了三十碗,也多半是受不了的。
所以步盈芳这“英雄”没论成,反倒喝成了个“武松”。
所以当她为了吹吹冷风而走出房间,那些见她醉态可掬,想要趁机轻薄于她的“老虎”,下场可想而知。
……
惊蛰已过、春分将至,塞北的飞雪早就融于大川,但吴郡荆溪仍是白茫茫一片。
万梅庄的梅花虽称“雪梅”,但其轮放的时长可比真正的冬雪长多了。因为万梅庄的梅树实在太多,各树花期一错,便能从初年深秋、开到来年初夏。
因此万梅庄少庄主梅兰竹在打发了今日的“客人”之后,又开始命庄中匠人赶制那《万梅送雪图》起来。
还有几日便是二月初二“龙抬头”了,而那天恰好便是游龙帮帮主龙在渊的寿辰。这《万梅送雪图》,正是梅兰竹第一次以自己之名,为龙帮主送的寿礼。
这《万梅送雪图》可不是一般的绣图,正是以万梅庄绿萼白梅真正的枝、花、叶为凭,做出来的一副“花绣”。
倘若有人说:“万梅庄的绿萼白梅都称‘万’了,这‘枝、花、叶’有什么稀罕的?”那他可就大错特错了。要说这“枝、花、叶”万梅庄确是取之不尽,但这能保得“花绣”万年不枯的“长青粉”,却是价值千金的物事。梅兰竹如此大手笔为龙帮主献礼,自是有不愿输给自己父亲的意思,但更重要的是,这是她费了许多力气才打听到的龙帮主的喜好。
龙在渊是一个商人,本就重“实际”而轻“形式”,说来倒同她万梅庄武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能从中打听出其有这么一个嗜好,实已教她费尽周章。
梅兰竹那日从建安赶回来,立即便命匠人赶制这《万梅送雪图》,如今已过得将近一个月,眼看今日之内便可全部完成。饶是梅兰竹已颇有庄主之风,也不禁长长吁了口气。
这副《万梅送雪图》,实是耗去了她太多的精力。
梅兰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表妹步盈芳,比起什么“长江第一大帮帮主”,她当然更想同自己从小便一起长大的表妹能够站在自己这边。
但遗憾的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梅兰竹又想起了自己的另一个表妹步漫芳,这个表妹武功高强,倘若能站在自己这边,更是旁人所不及。
但遗憾的是,这个表妹好像什么“道”都没有,除了她自己和她的亲妹妹步盈芳,好像没有其它什么人、什么事能惹得她半点关心。
可真正教梅兰竹一直想着的,还是那她从未见上一面的符辉。比起她的大小表妹,她现在更需要的是这符辉,无轮是“想要胜过天下男人”的她,还是“想要成为一个女人”的她都需要。
但遗憾的是,她在忙着各种事务的同时,一直在想方设法打探这个符辉的消息,却一无所获。她简直觉得这符辉才该是“游龙帮帮主”才对,因为他才是如此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她有时会忽然去想,妙法禅师告诉她要“静候因缘”。那是否是因她偏偏不肯“静”候,所以反倒是求之不得?
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如果她肯“静”候的话,那她就不是梅兰竹了。
她有时又会去想,这符辉当时是为帮她万梅庄除灭贼子才出现的,倘若近来荆溪又再遭到贼子,不知这符辉是否会再度现身?
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的这种想法甚至和那陈拢“为了售药行医而希望乡亲多得病”没什么区别,她虽并非真在乎那些“细枝末节”,却也不禁对自己这想法十分汗颜。
她有时甚至不禁去想,也许她真该按小表妹说的,找个人来对她自己“痛下杀手”,说不定这符辉便真会“出手相救”。
但这想法虽不知是对是错,无论如何,她总不可能冒险一试。倘若这符辉并不“出手相救”,甚至根本没有在她万梅庄附近,那她岂非要成千古笑料了。
所以梅兰竹想法虽多,却依然毫无进展。
更何况梅兰竹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一个错误的想法。
这个“错误的想法”同她想最多的符辉无关,而是错在她始终只有一种认识的大表妹步漫芳上。
她一直认为“不会关心自己或自己亲妹妹以外任何人”的步漫芳,竟带着一个男人,回到了万梅庄。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