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梅依旧纷飞,今日的万梅庄内依旧来了不少的求亲之人,也依旧都是些幺麽小丑之辈,梅兰竹三拳两脚,早已打发了五个来人。此时日渐西沉,正是她击梅练剑的时候,但她还没使上数招,却听一片急促的马蹄声,只见一个家仆打扮的人匆匆跑进来报告道:“少庄主,三……”
只见那梅兰竹却是一脸不耐烦的模样,不等他说上第五个字,立即便打断道:“又来了三个人?我不是吩咐过,申时之后来的客人就引到厢房里先住着,要过关明日再说。否则本庄主还用不用做其它事了?”
“不是来了三个……不对,是、是来了三个人……”那下人被梅兰竹都吓糊涂了,说出的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梅兰竹更是不满,大声吼道:“所以本庄主叫你把他们带去厢房,你是没听到吗?”
“可、可这三个人不是来……不是来过关的。”那下人定了定神,忽然说道:“小的要说的不是‘三个人’,是三小姐她们回来了,还给少庄主带回了礼物。”他生怕少庄主再打断,一口气便说完了这几句。
“你个废物、早说啊!”只见梅兰竹展开轻功,骂骂咧咧的奔回前院,只留下那莫明奇妙便挨了骂的下人兀自在那喃喃自语:
“那您倒是让我说啊!”
……
万梅庄大堂内,步盈芳已带着单家兄弟坐下喝茶。她本就是万梅庄的嫡传弟子,上回因是远上幽云数月而回,才像个客人般等表姐出庄相迎。此番只是离庄数日,便像回家似的不须招呼便带着两个跟班进了庄。
“这些马都哪弄来的,虽不是什么稀世宝马,看着也很不错了。”只见梅兰竹边走进大堂边说道。虽说在她赶回大堂前,确是正好见到另一家仆将马牵去马槽。但表妹回庄,她不问事情办得如何,张口先问马匹之事,自是想掩饰自己方才乱发脾气之故。
“有人在路上耽搁了小妹,便赔了小妹几匹马。小妹想着梅姐姐爱马之人,便转送梅姐姐了。”步盈芳笑着说道。方才梅兰竹的吼声响遍了整个万梅庄,她又如何没听到?只是表姐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她便也不便说破,更何况那三匹马既是她逼着陈拢买的,也不能说与此行毫无关系。本来她此行多是山路,因此才没有带马,但这陈拢既犯到她的手里,带回庄子给表姐处置前,先逼着他掏银子买了三匹好马再说。表姐怎么处置他暂且不知,至少这三匹马的价钱,也先教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妹妹国色天香,到哪都有男人送礼。只是别人送给妹妹的信物,姐姐又怎么好意思收下。”只见梅兰竹开着玩笑说道。她还以为所谓的“耽搁”是指哪个觊觎表妹美色的男人又来纠缠,才被表妹教训了一顿。
步盈芳也笑了笑,摇着头说道:“梅姐姐弄错了两点。第一、这几匹马确是一个男人送的,但却和小妹国色天香没什么关系。第二、这几匹马姐姐不但好意思收下,而且应该收下。”
“我应该收下?”梅兰竹听表妹说得一本正经,不禁好奇问道。
“拿上来!”只见步盈芳一挥手,单家兄弟便把脚边的麻袋抬了过来。梅兰竹不知袋里已换成了陈拢,还道是她们没将事情办完,不禁眉头一皱。
步盈芳见表姐面露不快之色,知其误会,正色道:“大师姐莫急,等他俩把袋子打开,小妹再告诉你是什么意思。”
梅兰竹见表妹又改口称自己“大师姐”,知道表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便也严肃起来。只见单三几下便解开麻袋,单七把袋底一提,陈拢便整个滚了出来。那陈拢仍旧穿着那身夜行黑衣,却一脸憔悴,只是苦于被步盈芳点了几处大穴,不仅丝毫动弹不得,连张口说话都是不能。却见步盈芳把昨夜一五一十的之事说了出来,连她自己“为救单家兄弟险些着了道儿、幸得一身着红斗篷之人所助”的那件不太光彩之事也丝毫没有隐瞒。
梅兰竹执掌万梅庄已久,却因“求亲”一事忙得没下过几次县城,虽听许多人讲过“陈记药号”的恶名,却并未见过这陈拢。她听完来龙去脉,脸上反而淡定了下来,只见她忽然看向陈拢,不怒反笑道:“都怪我庄子的梅花不好,影响了陈家的生意,陈老板恕罪则个。”说毕出手如风,解开了陈拢身上的穴道。
那陈拢早被步盈芳吓得魂飞魄散,此番见了梅兰竹,更不知自己会被怎么对待。待见步盈芳说完自己恶事,只觉得这回是必死无疑。岂知梅兰竹口中道歉,一出手便放开了自己,他正要起身相谢,却又突然大声叫唤了起来:“哎呦……哎呦!”
原来梅兰竹下手解穴之时,将指力一并打入了陈拢的气脉之内。她这一手与前几日步盈芳掌伤单家兄弟系出同源,但却用上了些许内力,而这陈拢不懂武功,更是伤得比单家兄弟要严重许多。单家兄弟只是情绪激动时才会犯痛,且花得两日便痊愈,这陈拢却便是情绪平稳,也得先在床上叫唤两个月才能有所缓解。
梅兰竹却故作惊讶道:“阿呀,陈老板悬壶济世,怎么却整得自己一身伤病。不好、不好,看来陈老板须得先治好了自己,才能再去治病救人了。”
那陈拢虽不懂武功,却也猜到是梅兰竹方才动了手脚。但他此时命悬人手,又如何敢横?更何况他现在全身疼痛,便是要横,也横不起来,只得有气无力的叫唤着:“庄主饶命……哎哟……庄主饶命。”
梅兰竹笑道:“陈老板此时知道要人饶命了。可要是陈老板痛的更厉害些,我这给你治伤病的手法,才能跟陈老板拢个更好的价钱,是也不是?”
陈拢听梅兰竹如此之说,知她是在讽刺自己以往根据病者情况,肆意提涨药钱。他一家人向来如此,从未觉得这么做有何不对,此时报应到自己头上,自也说不出什么道理,只好继续讨饶道:“庄主饶命……哎呦……这规矩是我大哥定下来的……哎哟……我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哎哟……也只能照着大哥的吩咐干啊……哎哟……庄主饶命……哎哟……庄主饶命啊!”
梅兰竹“哼”了一声,伸手往陈拢头顶百会穴上一拍,陈拢立马觉得身体轻松,不再疼痛了。只见梅兰竹冷冷说道:“本庄主这一掌,可止你一个月疼痛,一个月后复发,会比今日还要痛得厉害。如你往后继续敛财、坑害百姓,那到时你便是疼痛至死,也与本庄主无关了。”
陈拢此时哪还敢说半个“不”字,跪下来一面磕头一面哭丧着说道:“小人知道了、小人这就回去开仓送药,任乡亲们自取。”
梅兰竹却摇头道:“那也不必,似我万梅庄,也只救济那些因尔等奸商所迫而活不下去的乡民。能够自食其力的人家,任其不劳而获,也未必是好事。你往后诊病售药,最多只得添利三分,昔日超过此数者,皆尽退还。若得如此,你每月来我万梅庄上,本庄主便赏你这一掌。”
陈拢又磕头道:“多谢庄主、多谢庄主!”
梅兰竹挥手说道:“去罢。”但随即又补充了句:“回去告诉你那些兄弟姐妹,若再行奸做恶,犯到我万梅庄手上,你就是他们的下场!”
“小人知道了,小人这就回去说、回去说。”只见那陈拢刚起得身来,还未及转过去,站在梅兰竹身旁的单三忽然走过来扇了他一耳光,他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单七也从另一边给了他一巴掌。
“咦,大哥,你说他怎么不多谢咱们?”那单七见陈拢被打的不出声,便向着单三问道。
“我也不知道啊。少庄主只说赏他一掌,他就多谢了两遍,咱兄弟已赏了他两掌,他却连一遍都不说。”那单三也摇头说道,“要不咱再多赏他几掌试试吧。”
“多谢二位英雄。”只见陈拢哭丧着脸,连滚带爬的跑出了万梅庄。
……
万梅庄宴客堂,梅少庄主大摆宴席,犒赏步盈芳三人。只见满桌虽不是什么珍贵的山珍海味,却也是菜色丰盛。三巡过后,坐在下首位置的单家兄弟已开始狼吞虎咽起来,但他们的大姐、坐在头席的步盈芳却是一副十分不满意的样子,时不时便望向次席上的梅兰竹,终于又站起身来说道:“梅姐姐,依咱万梅庄门下规矩,咱姐妹二人平日里私下打闹不妨,用饭时却向来得讲长幼次序,你还是和小妹换个位置吧。”
梅兰竹却摇了摇头,笑道:“若是平日用饭,做姐姐的也不会让你坐这了。但这宴却并不是平常之宴,而是为妹妹专设的庆功之宴。据说皇帝去年秋后在京城外的农田里摆下‘清平宴’,也请功劳最甚的牛老丞相坐了首席。妹妹此功虽不能和当朝贤相相提并论,却也是为我阳羡城除了一大害,何况我姐妹同辈,所差不过姐姐这早生了几年的岁数,远不如君臣之别。若说连老丞相都‘当仁不让’了,妹妹又何必介意这座次?”
“可小妹的功劳也远不如梅姐姐啊?小妹虽擒得那陈拢,除了敲他几匹马外,却也不知该拿他怎么办。梅姐姐却一出手便吓得他唯命是从,小妹又如何比得上?”步盈芳摇了摇头,接着苦笑道:“梅姐这手‘雪上加霜’,小妹当然也是懂的,但却从不知还能出手化解。若是这样的话,又何需小妹把这陈拢带回庄子,梅姐直接下庄去把那些贪官污吏、奸商恶贾全点伤了,再逼他们行善积德不就行了?”
“这‘冰消雪融’的手法是师父近来所创,师妹若是想学,直接去请教师父便好了。”那梅兰竹笑了笑,她此时说到本门招式,特地改用了师门称呼。但待表妹点头回应之后,她又立即把话题引了回去,正色说道:“但凡事都要讲个证据、那陈拢此番暗中与我万梅庄为敌,却撞妹妹手上,那么做姐姐的便是杀了他,他也无话可说。但若非如此,姐姐所知的便只不过是他乘人之危,肆意提涨药钱罢了,此事虽可恶,却并未违犯我燕唐国的律法,姐姐又如何能对他下手?所以此事是妹妹首功,毫无疑问。”
步盈芳听说,却颇不以为然。在她看来,那陈拢既能乘人之危提涨药钱,那么此人是善是恶、不问便知。若依表姐所说,非得寻到什么证据,万一他奸诈至极,一辈子都露不出马脚,难道就任他一辈子作恶不成?官府做事或许是该讲求人证物证,但她万梅庄却只是江湖中的门派世家,只要遇上不平之事,哪怕拿不出什么证据,也当惩恶扬善、快意江湖才是。
但此事极难辩个输赢对错,步盈芳也懒得多说,于是她便换了另一件事情质问道:“就算咱应当讲证据罢,那现在既是证据确凿,梅姐又为何放过那陈拢?”
只见那梅兰竹双目一挑,冷冷问道:“我放过那陈拢?”
“梅姐不仅许他继续做生意,先前所为、更不过是还掉多收的昧心钱罢了。那么他这便就和一个良商善贾一样了?他先前所做的恶事,又得到了什么惩罚?都照梅姐这样罚,那天下恐怕没人不敢当奸商了。”步盈芳也冷笑着说道,她并不愿这样同表姐说话,但此事本就令她不满之极,表姐却还如此语气,她便是没喝那三碗酒都未必能忍,此时酒劲上头,又如何忍的住?
梅兰竹却如同没听见似的,依旧冷冷的问道:“那依妹妹之见,应当如何?”
“要我说,便是那陈拢自己说的‘开仓送药’都是轻的了。该把他全部家当,都拿来赔给那些被他坑害过的百姓才是!”只见步盈芳越说越激动,把正在拼命吃食的单家兄弟都吓了一跳。
“那陈记药号的兄弟姐妹确是行事恶劣、贪财心黑,但他陈家无论诊病还是用药都确有一手,否则老百姓明知道他们是奸商,为何还频频去他们那处问病求医?妹妹便把他们弄得倾家尽产,又对百姓有什么好处?”只见梅兰竹频频摇头,也大声说道:“何况方才我也说了,实在过不下去日子的乡民有我万梅庄救济——便如妹妹此行这般——但那些能养活自己的人家,妹妹便把百两黄金堆到他们门口,就算是真的为他们好了?正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要教化百姓如何富裕,而不是只会做那施舍一般的善人之行!”
步盈芳又不说话了,但这并不表示她认可了表姐所说之事。虽然她知道表姐说的不无道理,但在她看来,那绝不该是一个江湖人的行事原则。更何况表姐说了这么一大段东西,却压根未回答她先前所问的“那陈拢又得到了什么惩罚?”。
但她确实也不想再和表姐争论什么了,她姐妹三人自幼受梅弄玉教诲,除她孪生姐姐步漫芳竟长成了个全然不关心忠奸之事、家国之忧的“自了汉”外,其余二人便十分相似,都想能成为“救万民于水火间”的英雄豪杰——因此上回梅弄玉派她去远在幽云之地、同时又是异国番邦的长白山剿灭匪寇时,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但她现在忽然发现,她和表姐对“英雄豪杰”四个字的理解有了极大的偏差,她知道越是这样争论下去、只会让她觉得越是难过。
只见步盈芳突然坐回方才还说着不便坐的上首位置,风卷残云般吃了起来,像是要和一直在大吃特吃的单家兄弟拼个输赢似的。
但兄弟俩却立即放下了手中的吃食,抢着说道:“我把那陈拢扛了半天,是不是也是大功一件?”“我打了陈拢那一巴掌,是不是也是功不可没?”
原来兄弟俩虽听不太懂梅步二人所说之事,但也知道是大姐是在和少庄主争论,自是不便插口。要知他兄弟本都是饶舌之徒,生生憋住不说,便只得拼命吃食发泄。此时步盈芳不愿再说,他俩却道大姐是被少庄主给辩得无言以对了,便抢着扯开话题,好为大姐解围。
“那便是那陈拢得到的惩罚啊!”只见梅兰竹忽然笑起来回答道,兄弟二人也似懂非懂的跟着点了点头。但在步盈芳听来,表姐的这个回答、却像是陈拢同他的兄弟姐妹们在她耳边连叫了八声“我是好人”一般。
……
一灯、一人、一剑、一梅。
此处正是梅兰竹平日练剑的左梅园,但提剑站着的却不是梅兰竹,而是几个时辰前才与梅兰竹争论过的步盈芳。
恰好步盈芳前几日才听表姐提过“自己拿落梅出气、却悟出了精妙步法”一事。
而步盈芳现下也心下不快,所以步盈芳也来寻落梅出气。
只是步盈芳毕竟还是知道,此时已二更过半,正是“人定于亥”之时。她知梅家下人近来忙碌、又没有她们那等可以三日三夜不睡的精力,若不能好生休息,只怕经不起第二日的操劳。
所以此处虽离下人所居的别院较远,步盈芳却也只点起左院内的一盏小石灯,又凝神站定,只待梅瓣一落便疾刺出去,以尽量避免发出长剑破空的声响。
但她这份细心,不多时就成了白费心思。
梅兰竹并非自幼就不体恤自家下人,只是她近来脾气愈加暴躁,指不定就把哪个家仆当成了“出气筒”。要她现在还能想到下人休息,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所以当梅兰竹也来到左园之时,她便忽然拔出了剑,一剑便刺向了步盈芳的心口。
步盈芳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太大声响。但此时忽见表姐一剑刺来,似她这等自幼习武之人,不经思索,自然而然便提起手中剑相迎,哪还顾得上会不会扰人清梦。只听“丁”、“当”之声连响,两剑须臾便相交了十数次。
步盈芳只见表姐一招“梅花三弄”,急刺自己面、喉、胸三路,当即依本门路数、以“望梅止渴”拆解,而待步盈芳转守为攻,也使出一招“梅花三弄”时,梅兰竹也虚晃两剑,还了那招“望梅止渴”。
忽然步盈芳变了动作,左冲右突,竟和梅兰竹游斗起来。此时二人既不限于剑桩,步盈芳便不需与表姐原地拆招,那梅兰竹“寒梅御风”的腾挪步法,自是大打折扣,反倒是脚力更胜一筹的步盈芳占尽了便宜。但对梅兰竹而言,不斗剑桩也有不斗剑桩的好处,此时既不是只拼招式,那么她这多活了几年的功力优势,也便能施展出来了。
待二人又交手了十数招,步盈芳见自己剑招均在表姐的意料之内,而表姐使出的剑招,自己也均知如何应对,如此斗下去,不知何时方休。于是她忽然倒退三步,尽平生之力直取梅兰竹前胸,梅兰竹吃了一惊,虽不及凝聚真力,也奋力往上一架,二剑相交,竟皆冲天而起。原来步盈芳凭借这一冲之捷,梅兰竹反应稍有不及,无法施展出全部功力,二人便半斤八两,均拿捏不住掌中之剑,自是双双脱手。
只见二人对望一眼,忽然一同大笑起来,要知她姐妹二人切磋较艺不少,却从未像方才那般生死相博过。本来在步盈芳心里,这个表姐早比自己的亲姐姐步漫芳还要亲近,纵是二人今日言语不合,也没必要这般毫不容情。但她方才与表姐一番恶斗,却实是令她十分畅快,忽然觉得表姐想当的“英雄豪杰”、与自己想当的“英雄豪杰”间,就算是千差万别,也便无所谓了。
原来步盈芳虽自幼性子与表姐相似,但她毕竟小着表姐几岁,可说是表姐走在前、她紧跟在后,可今日却忽然发现表姐与她出现了极大的偏差,自是十分难以接受。但此番剧斗之后,她便已不是望着表姐项背的小妹妹了,那么表姐但去做表姐的事不妨,她也去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便行了。
只见二人仍在大笑,那两柄长剑也接连落了下来,却听两声“阿也”,单家兄弟突然从阴影处窜了出来。原来他兄弟俩一早便躲在一旁偷看大姐练剑,待梅兰竹忽然出现,顷刻便与步盈芳交上了手,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他兄弟从未见过二人使出真功夫,此时见二人下手皆不容情,又均为大姐捏了把冷汗。直至见到二人双双长剑脱手,又在那相互大笑,这才松了口气。岂知他俩一直注意着梅步二人,却没发现那飞上天的两柄剑竟朝着他俩的藏身之处落了下来。亏得两柄剑均偏了几尺,没把他俩各戳一个透明窟窿,饶是如此,也吓得兄弟俩面色惨白,立即便连滚带爬的跑了出来。
那步盈芳先前怕火光太亮,只点着了一盏小石灯。单家兄弟躲在阴影之处,就如同昨夜那帮人躲在路旁边一般。步盈芳昨夜既没发现陈拢、此时心下烦躁,自是更不会发现单家兄弟。而梅兰竹一来便与表妹交上了手,也没注意到四下情况,此时二人见到兄弟俩奔了出来,均是心下暗叫“惭愧”。
那单三又喘了两口大气、惊魂已定,抬头见大姐和少庄主都盯着自己兄弟俩,他生怕大姐责骂,陪笑道:“大姐、少庄主,您二人功夫实在太高,小弟完全看不出个门道来。”那单七也即刻会意,立即便道:“要不然大姐便收我兄弟为弟子,我兄弟功夫见长,也好帮大姐分忧。”
那步盈芳岂会不知二人是在故意东拉西扯,但她本就无责备二人之意,此时心下不快既去,更是豪气陡生,笑道:“你俩天资太笨,收你俩做弟子是不成的,但你二人既尊我为大姐,只要征得师父的同意,大姐便传你二人几手本门的入门功夫,也是不妨。”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又摇头苦笑道:“但我万梅庄功夫博大精深,你们大姐也不过是学了个皮毛,又如何能误人子弟?还是算了吧。”
单家兄弟本只是想将偷看一事瞒混过去,并非真有向步盈芳学功夫之心。但此时听得大姐竟说自己只学了个皮毛,他二人虽浑,也不禁心下一惊。他二人初来万梅庄求亲时虽并未看出步盈芳的厉害,但其后被步盈芳轻松打到桩下,今日又见其全力施展,如何不明白自己二人与大姐功夫上的差距。而这样的大姐还只是皮毛,那这万梅庄的功夫到底该有多厉害,他二人非但不敢再问,就连想都不敢多想,只是来回的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梅兰竹。
只见梅兰竹也长叹了一声,点头道:“不错、既然我二人方才那几手‘梅花三弄’、‘望梅止渴’、‘雪胎梅骨’、‘岁寒三友’使出来如出一辙,本门的武功要义,那便是一点也没能领悟。似我二人这般修为,莫说是师父了,便是二师妹,我二人联手能否胜其得过,尚未可知。”
但步盈芳却正色回答道:“二师姐‘心无旁骛’、原是比你我更适合修习本门功夫。但她那样的日子,便是武功练到再高又如何?”她提到那个“心无旁骛”时特地改变了声调,显是对其有所不齿。
单家兄弟听二人对话又变得严肃了起来,便又不敢插话。他俩知道梅少庄主是大姐的“大师姐”,却不知道大姐的“二师姐”是谁,此时听说梅少庄主和大姐加起来也不一定打得过这位“二师姐”,更是心下惊惧。若是让他们知道这位“二师姐”其实便是他二人早先想娶的另一位步家姑娘步漫芳,只怕当场就要吓晕过去。
梅兰竹又默然半晌,忽然笑道:“要说我姐妹二人全然不如她,那也未必。若依她之前回庄那番模样,至少我二人如今这身轻身功夫,却必然远胜于她。就像师妹这最后一剑,似退还进,把轻身功夫极巧妙的融在剑法里,却又正符合本门要义。”只见她目光闪动,又接着说道:“但这般身法,却不像妹妹前几日使出来的。却是为何?”
步盈芳大笑道:“实不相瞒,这招是小妹昨日依着旁人的身法中想来的。”
梅兰竹心下再无疑问,赶忙问道:“便是妹妹先前所说的那个身披红斗篷的男人?”
“是。”步盈芳点头了点,突然又笑着说道:“呵呵、但小妹先前说的,只是‘身披红斗篷之人’,却并未告诉梅姐姐‘男人’二字啊。呵呵、呵呵。”她前几日因好奇“求亲”之事被表姐笑话,此时既已打定主意与表姐分道扬镳,更是要趁这最后的机会报复回来。
梅兰竹脸一红,说道:“你梅姐姐虽没你姐妹二人的国色天香,却也是个不算难看的女人了。就算想男人了,那也是正常的事,又有什么好笑的?”她烦躁数月,终于将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原来梅弄玉没有儿子,便将独生女儿当做男孩来养。梅兰竹受教如此,自幼便想胜过天下间所有男人,她那“英雄豪杰”的性子,也正是由此而来。
待梅兰竹长到待嫁之龄,自是全没有人来上门说亲。虽说她娘亲既是西湖步家的人,她姿色自也不会差到哪去,但她梅家女儿英雄豪杰之名,却比步盈芳姐妹的“美若天仙”还要出名许多,又有哪个名门子弟敢来求娶于她?她本来看不起同辈男子,因此便常常安慰自己“无所谓”,但近来向她俩个妹妹求亲之人越来越多,终是让她觉得不是滋味。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自是也渴望有个男人能把她当作女人来爱护。但她自是会竭力否定这个想法,而这也反过来更会让她心神不定,否则依她本来的性子,又如何会时常迁怒于下人?
也就在这个时候,接连发生了许多件同她万梅庄相关的大事,于是她的想法又变了。原来昔日荆溪有梅弄玉坐镇,鼠辈贼子谁敢在阳羡城里撒野,但之后梅弄玉去了金陵,贼子们沉寂了太久,反倒变本加厉的猖狂了起来。而依梅兰竹的性子,又如何愿意承认自己不如父亲?于是她便瞒着梅弄玉,想靠自己来处理此事。但她既然繁忙时多、空闲时少,大多时候也只能派家仆下人前去应付。可要知她万梅庄武功虽然精妙无比,却也深奥晦涩,她和总管柳秋风虽只学了个模样,倒也还在江湖一流高手之上,但那些只学了连皮毛都算不上,只是学了几招把式的下人,遇上厉害点的贼子,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只是那些下人虽每每遇险,却又总有高人相助,转危为安。
而这位高人,自也是相助步盈芳三人的“红斗篷”了。此人暗中相助万梅庄数月,犯了案的贼人竟无一幸免,旁人只道梅少庄主不逊其父,自是赞叹之声不绝,其余鼠辈闻得消息,更是又纷纷逃出阳羡,再不敢来荆溪犯事。只是那药商陈拢本非道上之人,从未听闻此事,首次“上线开扒”,便就撞在了这位高人的手里。
梅兰竹自己却没见过此人,只能听下人描述。可要知些人的轻功快得连步盈芳都看不清,那些下人又能说出个什么所以然来?便都只说是个武功极高,却又来无影去无踪的年轻男子。梅兰竹只听得这些旁枝侧节,更是心生幻想,把这男子给想得完好无比,而她也自是芳心暗许。要知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她可以鄙视这里、嫌弃那里,但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男人,又教她如何能够看不起?
但其后荆溪众贼既又各自潜遁,她便又极少听到此人的消息,不禁心下失落。直至今日又听表妹说到昨夜得此人相助,当时若非要先处置陈拢,只怕她当时便要追问起来。此时她虽与表妹经过了生死相搏,但见表妹身法与她想象中的那人如此相似,还是不禁一问。而表妹既然回答称“是”,更是令她再耐不住,终于将这忍了不知多久的心事全都抖了出来。
步盈芳自也有些吃惊,但此事她前几日回庄时已有端倪,又想自己既然能也有这小女儿心思,那表姐便有,也是不足为奇,立即便点了点头。而她身旁的单家兄弟更是相继大声说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少庄主虽是英雄豪杰,那个红斗篷的也不遑多让,郎才女貌,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就是就是,少庄主看上了那个红斗篷的,那是他的福气,要不我兄弟俩这就去把他绑来和少庄主拜堂成亲。”
此事是梅兰竹第一次有了这般心思,既不敢跟旁人去说,更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见表妹毫无取笑之意,不禁心下抱歉。至于单家兄弟虽然有些胡说八道,但对自己总是好意,也是颇为感激。
“莫说你们兄弟两个,便是两百个,恐怕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只见步盈芳嘲笑了单家兄弟一通,回过身又向着表姐问道:“这等英雄豪杰,小妹自是也极想结识,梅姐可否以此人姓名相告?”
其实步盈芳口中说的“想要结识”虽是不假,却和这符辉是不是“英雄豪杰”倒也没太大关系。她昨日虽为符辉所助,却也遭其取笑了一通。依她的性子,这恩是非报不可的,这“口头之仇”、也自是不能一笑了之的。
但梅兰竹自是不会知道、也没心思去在意自己表妹心中的小算盘,只见她呆了半晌,自怀中摸出了一柄匕首,又多看了几眼,这才恋恋不舍的递给了步盈芳。
步盈芳接过匕首,只见刀鞘与刀柄装饰的十分富贵华丽,不但整个鞘柄均是纯金打造,还镶上了不少的名贵珠玉。拔刀看时,刀身则通体暗淡、不知是什么金属锻炼而成。但她随手一挥,破空之声便十分洪亮,显是一柄极为珍贵的利器。
“‘飞狐’符辉?”步盈芳一面挥刀一面问道,她方才拔出匕首之时,已看见刀身上刻着的这四个大字。
梅兰竹叹了口气,说道:“此人近半年来已多次相助我庄之人,却从未留下过姓名字号,直至小张得他救了第三次,问了他两回姓名,他才掏出这柄匕首丢给小张。”
“丢给小张?”步盈芳十分惊奇的问道。她虽不是什么贪财之人,看到这柄匕首都不禁有点双眼发花。这符辉只为回答自己的姓名便将这么一件珍贵的物事送给别人,这种人她不仅没见过,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
梅兰竹点头说道:“不错,据小张所说,先前得这符辉相救的几次,他不仅不说话,连看都不会看小张一眼,而得他相助的其他人也是如此。唯有这次他不但将这把匕首丢给了小张,终于也说了一句话,也正是如此,小张才知道他确然是名年轻男子。”
“什么话?”步盈芳又好奇的问道。虽然符辉对她的取笑自是不足为外人道。但其同小张说的当然不会是这等轻蔑言语,否则其第一回便可说了,何必要等到小张问其姓名数次后才说。
“拿回去给‘万梅庄庄主’。”梅兰竹面带喜色的说道。但忽然她又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但他说不定是说要给家父的,做姐姐的只是替家父管着庄子,其实庄主还是家父。他相助我万梅庄,说不定就是看在家父的面子上而已。”
步盈芳见表姐分明十分高兴,却还在口是心非,虽当此之际,也不禁开起玩笑说道:“那么这东西小妹便收下了,待小妹明日去了金陵城,便将这东西交给姑父。”
梅兰竹虽知表妹是开玩笑,也不经心下一急,说道:“就算是送给爹爹的东西,那么做女儿的替爹爹将其保管在庄子之内,也没什么问题。”
步盈芳从未听表姐喊过“爹爹”一词,知其倾心这符辉已深,小女儿姿态尽显。终于把匕首又丢还给了表姐,微笑道:“梅姐姐不必着急、此等珍贵之物,要说是送给姑父的礼物,也太说不过去了。此必是这符辉赠予梅姐姐的文定之物。”她故意顿了顿,接着佯作叹息道:“只是梅姐姐并无回礼相赠,那便做不得准了。”
梅兰竹接住那匕首,掏出手巾又好生擦了起来,仿佛这匕首被步盈芳一拿一看,便又弄脏了似的。步盈芳看到表姐这般模样,更是心下感慨,却也没再多说什么。
待梅兰竹好不容易将匕首擦完、又放回怀中之后,这才接着说道:“可姐姐连这符辉是哪里人都不知道,又怎么去寻他,又怎么送他回礼?”
步盈芳点了点头,正色道:“此人轻功高明之极,江湖中却从未传出他的名号事迹,说不定平日里用的便是假名。那要寻找于他,恐怕大大的不易了。”但她忽然又笑道:“那符辉既对梅姐姐如此关心,说不定小妹忽然对梅姐姐痛下杀手,他便会出手相救了。”
梅兰竹面色一变,说道:“表妹……你……你……你?”连说了好几个“你”字,却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步盈芳却佯装出一副十分惊奇的模样,赶忙道:“小妹只是开个玩笑,梅姐姐为何如此震惊?”
那梅兰竹却不住喘息,半晌才苦笑道:“没……没什么,做姐姐的只是没尝过这种滋味,有些不习惯罢了。”
步盈芳见表姐如此,心下更是感慨。但她也不愿再多想此事,只想最后助表姐弄清这符辉的身份了事。只见她喃喃自语道:“‘飞狐’符辉、‘飞狐’符辉……”念了数十遍,忽然道:“这符辉莫非是建安人士不成?”
“是吗?”梅兰竹心下已乱,自是无心思索表妹所说之事,随口回了一句。
“传说昔年有个被奉为武林至尊的前辈高人,曾凭一人之力创立了十五个赫赫有名的门派,更领悟出无数精妙绝伦的武功。可惜这些武功如今除名字还能得闻于江湖外,内容均早已失传。”只见步盈芳忽然便讲起了陈典旧故,但说到此处,却不禁先叹了口气,为这位老前辈的武功绝学未能流传下来感到可惜。然后她又接着说道:“这位武林前辈座下虽是门人弟子无数,却也只有一个弟子,同时当上了两个门派、或说是一个半门派的掌门。”
单家兄弟见识浅薄,对此等武林典故自也所知不多,饶有兴趣的听大姐讲着,就像是孩童听到什么新鲜的故事一般,一边听还一边拍手。但梅兰竹所识渊博,虽心下大乱,未能明白表妹忽然间讲起这典故的用意,却也知道里面的事情,便接口道:“不错,那掌门在一个门派中声望极高,这位置自是当之无愧,但在另一个门派里却颇不及其父,故究竟谁才是此派中的真正掌门,江湖传言却颇有争议。妹妹这“一个半门派的掌门”之说法,用的十分巧妙。”
步盈芳又点了点头,接着道:“那掌门绰号中正也有此“飞狐”二字,是将其姓名颠倒过来取的。而这符辉听起来也颇为相似,只是不免有点似是而非。”
梅兰竹终于恍然大悟,说道:“不错,许多建安人官话不准,时常‘飞’、‘辉’不辨,‘符’、‘狐’不分,若这符辉取绰号的原因也是如此,那确和建安脱不了干系。”
步盈芳却微微一笑:“这道理梅姐姐本也该一想就通的,只不过关心则乱,是也不是?”
梅兰竹面上又现愧色,说道:“妹妹教训的是,做姐姐的是该认真想想的。”
步盈芳微笑道:“此事本是梅姐姐自己的事情,小妹因和这符辉有那么一面之缘,忍不住也帮着参详了几句,之后如何,便须全凭梅姐姐自己了。”只见她又回过身来对身后的单家兄弟说道:“你俩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同我一道上金陵。”
单家兄弟立即应诺回房。待他二人走得远了,梅兰竹不禁问道:“妹妹是真要去金陵城?不是只同姐姐开个玩笑?”
“长白山之事,小妹还没向师父禀告。”步盈芳点头说道。说罢又顿了顿,不禁长叹了一声,摇头说道:“更何况事到如今,我姐妹除了自行其路,还能有什么选择?”
只见步盈芳挥了挥手,转身便向自己的厢房走去,但她突然又转回身来说道:“今后若还有什么‘幺麽小丑’,梅姐姐便教他们自行来寻小妹便是。梅姐姐有要事在身,也不必帮小妹收拾这些麻烦了。”说罢又往回走去,这一次她直至消失在黑夜之中,也没有再转回身来。
梅兰竹看着表妹离去的身影,不禁也闭上了双眼。她知三姐妹当年在这园中切磋打闹的日子,是再也回不来了。 雁过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