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凉,雨更凉,但沈默云却一点都没有感觉到。
宁王景王两个是萧谷的堂兄弟,也能算是手足,残杀手足谋权篡位是对还是错?这也许不需要太高深的学问,随便拉个人都能问出一样的结果,那么阻止萧谷对不对?沈默云原本心中有答案,现在却迷惘了。
宣德帝不算一个昏君,但缺少的是进取之心,沈默云知道,现在还没有到追求国泰民安的时候,不能让大唐懈怠下来。周围虎狼环伺,如果你真的安逸下来,很快就会落入虎狼之口,如果你太累了身体不好,就往自己身上割一刀,剧痛会让你清醒一些。
可若是让萧谷做成了,晋王府岂不是要永世背上篡位的骂名?
现在,这一切的取舍都在沈默云手中,他什么都没有做,却能决定大唐的未来!
这不可笑吗?
他不断地问自己,真是为大唐的百姓着想吗?若真是为大唐着想,就必须把这血淋淋的一刀掩盖起来,让大唐感觉到痛,却又不能看见伤疤,由他来把这个秘密埋入历史长河中吧。
身后出现一个挺拔的身影,问道:“左令斗大人,是否要动手?再不动手的话,可就晚了……”
“动手?”沈默云挪动着自己僵硬的身体,转过来看着那个人:“是要动手,冬和,我若百年之后把太史台阁交给你,你可能做到一心只为大唐?”
那人有些疑惑:“大人为何说这个,莫非今晚上……”
沈默云摇摇头:“我说的不是今晚,是今后,大唐的将来!我要想知道的是,你会忠于大唐,还是宝座上那位。”
“这……”
这有区别吗?那人依然犹豫道:“大人的意思是,不介入皇室纷争?”
“不,皇家事就是天下事,怎能不管?”沈默云决然道,“介入皇室纷争,与你一心为大唐并不矛盾,太史台阁的力量很强大,必须是为了大唐而存在,现在你回答我,能否做到?”
那人似有所悟,沉吟片刻道:“能。”
“好。”沈默云挺直了苍老的身躯,“现在,你让他们先回去吧,今天晚上,太史台阁的人谁都不要动,老实待着,别让他们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谁要敢动就格杀勿论!”
那人对沈默云行了个礼:“遵命,冬和明白了。”
在他要转身而去的时候,沈默云又叫住了他:“回来,你过来,近一点……”
两人凑得很近,沈默云用他那苍老而冰凉的声音,低声道:“今晚随我们出来的人,你回去就将他们全都解决了,一个不留!”
“什么!大人,他们可都是太史台阁的精英,平日也无过错。”
“冬和,为了大唐,心必须要狠,我能信你,但不能信所有人,大唐不能冒这个险。”
沈默云低低叹了一声:“记住,今晚的这些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也得全烂在肚子里!”
“大人,您相信晋王世子一定能行?”
“我信,他要是不行,大唐就真的不行了。”
沈默云立即又补充道:“那些要死的人你先带着,万一萧谷出了什么岔子,你就助他一臂之力!”
“冬和明白。”
……
这是个很冷的雨夜,也是个血腥的夜,哪一样都能让人发抖。
段沉墨已经杀进了宁王府的后院,他这一路是用血铺出来的,而他却一点都没觉得累,仿佛多年的颓丧瞬间都消失,一辈子的力量在这一刻都爆发了出来。他坚定地前行,杀人的速度就和前行的速度一样快。
宁王终于出现了,他身边跟着王府最精锐的几个护卫,身边还有一个皇宫内侍。
段沉墨从服饰上就能看出来,那个内侍是皇宫里才能用的,宁王府这是逾制。
他站定,忽然笑道:“宁王殿下,您应该逃跑的。”
宁王有些惊惶,却没有乱,笑话,对方就只有一个人,他如果真的被这一个人赶出了宁王府,他日登基还有什么威望?大唐以武立国,别的不说,那些武将就看不起自己,他不想重复哥哥的道路了,对晋王府既恨又怕,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晋王府在军中的威望很高吗。
如果他今日逃出了自己家,登基了也只会比哥哥更惨。
一个人而已,怕什么,他镇定下来说道:“本王虽素有文名,可也是大唐皇族血脉,我大唐面对天下雄兵都不会逃,岂能怕你一个区区贼子!”
“哈哈哈……”段沉墨仿佛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面对天下雄兵的可不是你,宣德帝也是一样,若你们真有那样的豪气,哪里会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宁王殿下,我看你是迫不及待了,身边这位公公可是皇上近侍,你拉到自己身边算是个什么意思?”
宁王还没接话,身边那位公公就对他行礼道:“殿下,就交给奴婢吧。”
“好,李公公可要小心,这贼子能闯到这里来,想必功夫不弱。”宁王嘱咐道。
他这话听起来是好心,可作为大唐的帝王来说,就失了气势。
李公公道:“殿下放心,奴婢必将竭尽全力,先帝遇刺是奴婢的失职,此番必将以性命一雪前耻,将这乱臣贼子拿下!”
宁王点点头,一挥手,侍卫们就把段沉墨给围了起来,这一刻他找到了唯我独尊的感觉。
这位李公公他知道,很小的时候就净身入宫,别的什么也没干,就专门练武,作为皇帝心腹护卫而存在。上次萧瑭遇刺这位公公也在场,但并非他无能,事情的经过宁王也知道,纯粹就是他那个哥哥太会来事,居然被一个乐妓勾引得把持不住,没出息到家了。
既然哥哥没那个命坐稳皇位,那自己就当仁不让了。
李公公走了过去,站在被围的段沉墨对面,用阴沉沉的目光看着他。
“说,为何夜闯王府,你究竟是谁派来的,有什么图谋?”
“哈哈哈……”
段沉墨大笑:“你知道我是谁吗,公公?你不知道,恐怕天下都没几个人知道了,我来干什么?只要知道我家世的人都不奇怪,哪怕我做任何事都不奇怪,所以你不要妄想用什么灭门夷族的罪名来吓唬我,我家现在就剩我一个了,在长安做了这么多年的酒鬼,没有一个人理我,你说我还会在乎什么?”
李公公脸色微沉,他知道这个人不简单,一个人杀到这里的来的,自然不简单。
“就剩你一个,所以你就来送死?”
“公公说得没错,我就没有打算活着离开。”
李公公点点头,这个人既是带着死志而来的,又武功高强,那对付他就得费一番功夫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武功再高强,只要对手抱着死志而来都很难对付,况且这个人武功又高还带着死志,还真不是一般的难打发。
他拍拍手,后面一个侍卫就递上了兵器,竟是一把熟铜锏!
锏是战场上的兵器,使用须有极大的力量,以力破防,很少人知道,这位李公公从小就以童子之身练武,已经是力大无穷。但由于是皇帝的近侍,所以他一般都不带兵器,这是忌讳,但眼下要对阵强敌,他也只有拿出自己最强的状态。
哪怕是王府被杀了那么多人,宁王也没有真正意识到段沉墨的厉害,李公公最清楚。
段沉墨毫无惧色,勾起嘴角道:“那就请公公赐教了。”
李公公不说话,就将锏给舞了起来。
锏是重兵器,只有在舞动的过程中才能发挥最大优势,否则你发招太突然,威力是不如带刃兵器的。舞起来就不停,这个时候刀剑铠甲都不能碰,碰了就碎。
段沉墨也没想去碰,他练的剑法正好与李公公相反。
熟铜锏横扫而来,由于是熟铜所制,又增加了分量,谁碰谁死,手脚碰到了都会当场废掉。
两人身影碰到一处,段沉墨的步法发动,身影快得让人看不清。
旁人竟听不到一声兵器的交碰,只要响一声,段沉墨就算完了。
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的难缠,李公公本身用的是重兵器,可他却不敢大开大合,这个时候大开大合露出的破绽实在太大,容易被对手趁虚而入。段沉墨同样也很头疼,对手的熟铜锏只是贴身挥舞,并不长驱直入,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没有出现,这个太监实在是太谨慎了。
段沉墨移动快,在找破绽,而李公公移动慢,防护严密。
从场上情况来看,似乎是李公公在主动出击,对手在回避他。但实际情况是李公公在严密防守,段沉墨在伺机进行致命一击。他们你来我往,听见的只是熟铜锏挥舞的呼呼声。
终于,在熟悉了几个回合之后,双方战术有了新变化。
李公公最先开始变,他认为自己已经熟悉了对方的身法,开始卖个破绽。
段沉墨早已等待多时,熟铜锏伸过来时他毫不犹豫地抢攻。
他不是不明白,这是对方故意弄出来的破绽,但他必须得攻,因为他的习惯就是不拖泥带水,人如此,剑法也如此。杀人务必又准又恨,刚才他一路杀死的王府护卫,他连回头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无论是谁,挨上他一剑都是这样的下场,没有例外。
这也是段沉墨务实的性格,他认为无论是什么武功,目的都是为了杀人,那既然如此,越快解决越好,又不是街上卖艺。而且力道刚好致命就行了,一来不用浪费力气,二来这又不是鞭尸,有什么意思?
尽管他看出来是故意露的破绽,但故意露的破绽也是破绽,对方是要冒风险的。
敢于露破绽的一方是对自己有相当的信心,他认为自己已经看透了敌人,李公公就是这么想的。他看得很清楚,段沉墨在基本功力上差他一截,只用剑法的灵动来弥补,这不是个好办法,僵持下去也无法持久。
所以李公公必须要让战斗激烈起来,才可以更快地消耗气力。
既然是故意卖的破绽,那就相当于陷阱,同时也得有诱饵,引诱对方来进攻。
危险与机遇并存,他相信自己占据着主动。
段沉墨果然抢进来了,尖尖的剑锋直逼李公公的要害,快得惊人!
他的剑与一般人不一样,更细,更尖,以图最快刺破人体,达到击杀的目的。
这一下变故让旁边观看的宁王也不禁惊呼出声,几个侍卫也瞪大了眼睛,难道是李公公大意了?
但他们都料错了,李公公并没有让对手得逞。
虽然李公公爆发出的速度没那么快,可他现在处于守势,兵法说“倍则分之,五则攻之,十则围之”,可见攻的一方损失是很大的。李公公以逸待劳,熟铜锏往身前倒插下来,就挡住了段沉墨的去路,然后自己再绕着熟铜锏走,就把熟铜锏当成了一根柱子,骗过了段沉墨的一剑。
之后踹出一脚,段沉墨闷哼一声,倒退十步!
“好!”
侍卫们大声喝彩,宁王也松了口气。
“好功夫!”段沉墨擦掉嘴角的血迹,也赞道。
李公公脸上露出一个带着苦涩的怪异笑容:“如果你也能从生下来开始就天天练武,什么都不做,同样也可以有我这样的功力,只是当别人称赞你时,你不会如想象中那么高兴。”
谁不想要武功高强,但如果为了这样就失去一切自由,那又有什么意义?
别人能做的,他不再能做了,别人的羡慕,他觉得是一种讽刺。
段沉墨却不为所动,他顾不上同情别人了,能有人比他惨吗?
“李公公,你可能不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注定比别人优秀。”
段沉墨说着就再次出剑,这一次出剑跟之前的简洁招式完全不一样,短短的剑居然能化出匹练般的光芒,让所有人都为那个瞬间目瞪口呆!
有些人,活着一年就顶你两年,有些人,天生会做的事你一辈子都比不上。
可那又怎么样?
他段家还不是遭受了这样的下场,他段沉墨文武双全,身怀绝技还不是一样得整日在酒馆里宿醉?
没有用的,这一切都微不足道,萧谷,我愿意用性命来换一个轰轰烈烈,但愿你也能如愿成就一个天下太平!
这是他毕生所学的一剑,用尽全部功力在瞬间爆发出来。
李公公的修为确实比他深厚,可惜已经来不及了,没有人可以阻挡段沉墨!
那匹练迎风而来,其他人都看呆了,而李公公只是下意识地挥锏抵挡,但是没有用,剑光就如同风一样飘逸。轻风绕过熟铜锏,刮过了李公公的脖子,他就只感觉到一阵轻柔的冰凉,然后全身力气一下就流了出去。
可是剑光并没有停留,从李公公脖子上掠过,直冲宁王而去!
“宁王小心!”有侍卫反应了过来。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宁王眼睛都来不及眨一眨,低头就看见那把短剑插在自己的胸口。
“为什么……”
宁王也没有看身前的段沉墨,只是抬头望天,他壮志未酬,眼看要成就一番功业,为什么就烟消云散了呢?早知道怎样,就该和三弟一样重视武功,结交豪杰,大唐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对了,三弟……
宁王倒下,侍卫们疯了一样冲上来,但比他们快的还是风声。
这次不是段沉墨的剑锋,而是真的风声。
风声掠过,所有的灯烛全部被吹灭,寒冷的雨夜里,房檐下看不到人影,侍卫们同时顿住。而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叫声,有的是中招时的闷哼,有的是侍卫们绝望的呐喊。
仿佛是夜里出现了魔物,厉鬼在撕扯着每一个人的身体。
终于,一切又都平静下来,一盏灯笼被点亮。
王府后院里出现了一个身材不高的男人,他提着灯笼往前一照,发现段沉墨还站在那里,旁边是宁王的尸体,瞪着不甘的双目。从刚才灯火熄灭到现在,段沉墨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段公子好胆色,我是夜枭。”那男人看着段沉墨的目光有些诧异,“是世子殿下让我来接应你。”
夜枭没别的能耐,就是可以无光视物,碰到李公公那样的高手自然是凶多吉少,这里又没有当初山口的大风。所以萧谷令他一直跟着,伺机出手,等段沉墨解决掉高手的时候,找机会灭掉灯火阻击王府侍卫,再把段沉墨带出来。
段沉墨淡淡地点点头:“你们世子那边可顺利?”
夜枭答道:“我正要过去接应呢,段公子一起来?”
段沉墨摇摇头:“我就不去了,此番出手,是要报他一恩,士为知己者死,多谢他看得起我段某,另外再替我和你们殿下说,请他一定要成功。”
夜枭还想说什么,结果就呆住了,他只看见段沉墨手里的剑,竟然刺往段沉墨自己的胸膛!然后他嘴角带着一丝笑容,慢慢地往后靠,靠到墙边上,一点点地滑落下来。
“终于要离开了,这个世界,你们还在受着苦累。” 世子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