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宁波后，四喜从日本开过来的帆船和一船的水手早已等得耐心到了极限。两厢一见面，大家立马七手八脚将物品全部搬上了帆船准备启程。包括那两只大木箱，沉得四个人才抬得起来。允炆看着尚琰和毓敏紧张的神色，忽然又猜到了不为他知的秘密，顿时便想扭头就走。可自己能去哪里，从未出过京师的人只是在地图里通晓道路城池，如今真站在土地上却连方向也辨不明晰。

　　大家很快都上了帆船，安顿得当，原来的船也还了雇主。水手们升起帆，各就各位摆好架势，齐声划水吆喝起来，有四喜掌舵，往日本开去。

　　久居陆地的人们从未见过大海，此刻都簇拥着趴在栏杆边欢呼起来。尚琰迎着风，和毓敏说起自己上次乘坐“永乐号”一入海就晕船，连吐了三天的糗事。幸好虞主事没有起疑，还一直照顾有加，他才撑住了。后来，他想着毓敏，想着自己的余生也许都得在海里过，他不能这么怂下去。想着想着，便忽然不再吐了。

　　“我是你的药？”毓敏笑道。

　　“药到病除。”尚琰回望着她，两眼折射出的光芒犹如头顶的日照。毓敏红下脸，生怕给允炆看到，急忙把目光投去别处。这才发现，刚刚欢喜的一群人已经个个伸长脖子在呕吐了。

　　允炆一上船便避开众人，进到船舱最底下。舱内光线昏暗浑浊，杂物乱七八糟，海水的腥味伴着浓重的霉味直让人呼吸不畅。可允炆正要重新攀上梯子回到上面时，船却开动了起来，他一个踉跄猝不及防跌倒在地，随之而来的眩晕反胃，更使得他顿时脸色煞白，呕吐不止。

　　毓敏找到他，扶着允炆上了一层，找了个相对舒适的小舱室让他躺下。又打了水来，给他擦洗，帮他换下衣裳。船里没有藿香，毓敏便沏了茶水，一口一口地喂他喝下。

　　允炆感觉自己狼狈极了，他抓过毓敏的手，说道：“若要我死，我还是想死在大明。”

　　“只是晕船，过两天适应了就好。”毓敏安慰道。

　　“可我如今生不如死。”允炆说着，又干呕了一阵，流下泪来，“你当时又何必救我？”

　　毓敏轻轻拍着他，她知道他话里的意思，可她自己心里也很乱，只好回道：“别乱想，晕船死不了人。”

　　朱莫言晕乎乎地扶着门走进来，靠着允炆的脚边躺了下去。毓敏安抚了一番，也倒了茶水给他。允炆叹口气，只得将自己想说得话咽了下去。

　　就这般在海里行进了几天，大家习惯了海浪的冲击，习惯了帆船的颠簸，晕船的症状也便渐渐消失，走上甲板也开始如履平地。只是允炆却情愿呆在舱室，也不愿出来看海看风景。离宫的日子在心里一笔一刀刻画着，渐渐模糊了血肉，越发记不清楚。耳边海浪的声音无时不刻地拍打着他，餐餐饮食的海鲜鱼虾也教他更替着以前的记忆，而身上灰不溜秋的布衫更是让他忘却从前。

　　其实，允炆心里明白，是自己不愿去面对以往。那些纸上谈兵的妙计，那些优柔寡断的决定，那些神化自己，赞美紫禁城的动听言辞都该燃成了灰烬。可他又仿佛看见朱棣穿上龙袍称帝的样子，看见他面对一片废墟咬牙切齿的样子，还有投诚的文武百官和宫人们如何向朱棣下跪谄媚讨好的样子。这些都让他悔恨恼怒。

　　允炆想起年少时的某个深夜，先皇召见他，与他说要立他为皇太孙。那时候，他吓得跪倒在地，感觉天都压在了自己身上，可先皇却以为他是接旨谢恩。命运就是那般阴差阳错，如今却又教自己辜负了先皇。

　　甲板上偶尔传来一阵爆笑声，他知道大家没了他更自在，而那人群里也一定有毓敏和尚琰。毓敏与他说话总是就轻避重，答非所问，头两天还送膳食与他，之后却再没了人影。想着想着，允炆又百肠愁结，难过得不能自已。

　　而当船到了日本停靠海岸时，第一眼看到面前的庞然大物时，允炆又气得差点肺都要炸了。他曾收到消息，说“永乐号”去了日本，他便一直以为是朱棣偷运而来。当时战事急迫，败绩累累，他分身不暇且想着不过就是一条船，便没有追究。可如今看来，这竟是毓敏和尚琰的勾当。而此刻，若自己不登船，是不是只能滞留在日本？除了朱莫言，自己竟一无所有，连一日三餐都无法解决。

　　朱开和日新一秀终于盼来了等待的人，这就吹起起航的号角，召集所有的船员上船。在甲板上做了一场祈福的仪式，择定时辰便在旗鼓震天、欢舞雀跃中出发了。

　　日新一秀自认船长，视尚琰为老板。尚琰也不与他争，谁叫人家有航海经验呢？不过他也任命了朱开、四喜为大副、二副，和日新一秀共同掌船。不仅能互相分担，也能互相牵制，共同谋事。

　　日新一秀欣然接受。算起身份，他也是日本的皇亲国戚，但人却是相当的谦和。他认为日本国小民弱，他愿意向大明称臣。而对于“永乐号”，他更是珍视为宝。上次出海，沉没的船成了他心里的痛，所以这回他更是把船上所有的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严苛至极。

　　尚琰见他如此认真，也乐得甩开手，成天只想与毓敏在一起。可是碍于允炆，和熟知内情的人，他也只能强压自己的心火，与毓敏保持着距离。尚琰把最宽敞最舒适的主室分配给毓敏一个人住，自己和允炆及其他人也都只得一居小侧室。可毓敏敬着允炆不为人知的身份，还是把主室让给了他，不过自己也是单独住。尚琰也就不再强求，随她心意。

　　允炆好想狠狠教训一顿尚琰，可如今上了他的船，一切也都由不得自己。他也想找毓敏深谈一次，想知道她到底把自己置在了什么位置，如何瞒了他这么多事情，还想将自己如何？可毓敏仍是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不给他任何答案。

　　其实等答案的人何止允炆一个，尚琰也在等。他本想把允炆丢在日本，可毓敏却用不可置否的态度拒绝了他的念头。尚琰心里开始有些慌张，感觉毓敏对允炆的感情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可是他们三个人总不能一直这么僵持下去，时间越久，只怕毓敏越难抉择。而自己又不能逼毓敏，毓敏那天生叛逆的性子若是冲动起来，径直跳海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比起过去的几年，如今天天都能和毓敏处在一起，眉开眼笑，说闹斗嘴亦是快乐至极。毓敏跟着何夫人学起了针线，手上一件对襟的马褂，尚琰想都没想，便认定了那是给自己的。毓敏摊开歪歪扭扭的针脚，笑着问他：“不嫌弃？”

　　“妇不嫌夫穷，夫不嫌妇丑。自是绝配。”尚琰洋洋得意道。

　　“谁与你是夫妇了？”毓敏忽然一本正经地回道。

　　“婆娘。”尚琰悄声唤她一声，见毓敏不答，便急得连声叫唤起来。

　　“好啦。全船的人都听见啦。”毓敏睨他一眼，嘴角又重新扬起了笑，尚琰这才又嬉皮笑脸了起来。 花好月圆之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