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七日,张煌言率军进入霍山县界,距县城仅七十里路。附近山上有座阳山寨,可容上万人,而且山上颇多水泉,向来有起义军驻守。山寨的头领是魏良甫,曾经是抗清义士,近来接受清军招抚,据守寨中。张煌言尚不知内情,令部将挟书前往联络,欲暂借山寨驻军休整。魏良甫已得知郑成功大军南京受挫的消息,决意背明向清,紧关寨门,坚执不纳。张煌言本有心攻下山寨,无奈山寨居于险要之处,难以仰攻,只得移师东溪岭,准备前往英山将军寨。
连续行军数日,将士们身上大多带伤,还要忍受着饥饿,身体疲惫不堪,精神萎靡不振。在山谷树林中休息时,众人窃窃私语,对前途悲观失望,更有人大声发着牢骚。张煌言虽是心力交瘁,可是转念想到抗清复明大业,便又重燃斗志,来到将士们中间,鼓励大家与清军血战到底。待众人平静下来,或坐或卧打盹之时,张煌言走到树后跪了下来,双手合掌,抬头目视苍天,祈求上天保佑队伍走出绝境。接着运用周易之法算了一卦,结果卦象大凶,于是下令立即出发。
预料前方可能遇到清军,张煌言亲率骑兵开路,后军紧随其后,径直向英山挺进。行走十多里路后,一队清军从队伍后面尾追而来。张煌言正翻越东溪岭时,一个士兵气喘吁吁跑来,禀报道:“张大人,清虏骑兵追到后军,兄弟们正在抵抗!”
张煌言大吃一惊,环视四周,身边仅有二十余骑兵,步兵则不到百人,急忙对葛明说道:“葛兄弟,你快带领人马解救后面的弟兄!”葛明慨然道:“在下遵命,张大人要多加保重!”立即点起一半人马,转身向清军杀去。
张煌言勒马奔上高坡,观察作战情况。只见清军一百多名骑兵呼啸而来,已杀入后队。由于仓促应战,将士们没有列成战阵,队伍被清军拦腰截断,首尾不能相顾。清军骑兵冲乱明军队伍,挥舞着钢刀恣意砍杀。明军将士们虽是奋力抵抗,可不是被战马撞倒,便是被清兵挥刀砍中,接连有人倒下。残存的士兵杀出包围,拼命向山谷树林中跑去。清兵们或者挽弓射箭,或者拍马追杀,收割着明军士兵的生命。但见血花飞溅,惨叫声阵阵,明军士兵接连倒地。
葛明见状大怒,令骑兵排成箭形阵,步兵随后,出其不意地向清军杀去。可是消灭了十多个清兵后,队伍随即就被清军围住。另有一队清军骑兵聚集起来,打马向前冲杀。张煌言令将士们列阵迎战,他连射数箭,射死五名清兵。可是清军大队人马迅速冲至近前,搅乱明军队伍。张煌言挥剑杀死三个清兵,单骑冲出,身边只有书童杨冠玉携带印绶跟随。
二人钻入深山中,躲过清兵的追杀。张煌言又累又乏,坐到一块青石上歇息。杨冠玉拿起葫芦,跑到山谷去装泉水。过不多时,杨冠玉飞奔而来,后面有三个山民紧紧追赶,跑上前围住二人。一个山民手持鸟铳,另两个山民手持砍刀。一个持砍刀的山民喝道:“快交出财物!要不然扭送你们去官府。”
张煌言取出三锭银子递过去,说道:“请三位大哥给个方便!”持鸟铳山民接过银子揣到怀里,喝道:“把身上的金银都拿出来,那匹马也要留下来!”张煌言摇头道:“我们还要骑马赶路,这匹马不能给你们。”这个山民用鸟铳指住张煌言的额头,喝道:“若是再敢罗嗦,俺用鸟铳打死你!”
“啊!”这个山民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胸口上插着一柄短剑。另外两个山民正惊愕时,但见一道身影迅疾冲过来,抡起铁棍把一人打倒在地。余下山民挥刀砍下,砍刀却被铁棍打飞,他吓得转身便跑。来人飞脚踢倒山民,挥棍把他打死。
“葛将军!”杨冠玉惊喜地喊道。来人正是葛明,他冲出清军包围后,四处寻找张煌言,恰好见到山民行凶抢财,故先掷出短剑杀死一人,再结果另两人。张煌言惊喜地说道:“葛兄弟脱险了,这可太好了!”接着又神色黯然地说道:“北伐之师已全军尽覆,不知道还能幸存多少个弟兄?”
葛明从山民尸体上拔出短剑,在他衣服上擦干血污,插入靴筒里,眼睛发红,悲痛地说道:“大部分兄弟都被清狗杀死,能跑出来的也就二十多人。”杨冠玉道:“只要张大人还在,回到浙东仍然能拉起队伍。”
张煌言看着山民的尸体,叹气道:“这些山民只是贪财,杀了他们,家人可怎么办?”葛明气愤地说道:“这些山民甚是可恶,简直是死有余辜!清虏走了之后,他们成群结队搜山,不但捡拾我军丢弃的财物,而且还趁火打劫,杀害了好些兄弟。”张煌言道:“山民为生计所迫,要钱不要命,以后莫要伤害他们。”葛明感叹道:“张大人真是仁慈啊!”张煌言道:“我们先掩埋山民的尸体。”
三人收起银锭,把山民的尸体抬到沟里,用泥石埋好,接着寻找出山的道路。山中树木茂盛,林深幽暗,入眼处皆是杂草树木。三人在山中转来转去,竟然迷失了方向。山坡上有个山民见到三人,忙跑过来拦住,说道:“留下买路钱,我就带你们出山。”张煌言递上一锭银子,山民接过来,立即送三人去山间广阔处,答应日暮后引导出山。
将近傍晚时,三人换了便装,焦急地等待。葛明劝道:“张大人,我们还是别等了。说不上那个山民心怀叵测,领来清狗捉拿我们。不若另寻道路,设法逃出此山。”张煌言道:“我们从事反清复明大业,本来就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山民图谋不轨,向清虏告发,我当说出姓名,让他们押到南京,从容就义。如果山民诚心送出山,我们就可以脱离困境,为何不听天由命呢?”葛明别无他法,只好陪着张煌言等待。
天黑以后,山民果然如约前来,还带来一盆煮好的黄米。三人饥肠辘辘,折下树枝当筷子,狼吞虎咽地吃完饭,趁着月色赶路。一夜要行走七十多里路,皆是羊肠小道,崎岖特甚。张煌言起初骑着马,后因马不能行山路,只好舍骑而步行,穿靴甚是难受。碰巧在路上拾到一双草鞋,穿上后甚紧,实是容不下双足。半夜过河时,草鞋被水浸泡,更加狭窄,脚都被勒出血痕。葛明穿着靴子亦是难受,只好赤脚过泥沙地和涉水,走山石路方才着靴,脚板亦磨破了皮。杨冠玉穿着布鞋,脚上也是磨出了水泡。三人咬紧牙关,忍受着疼痛,跟着向导翻山越岭。
天明时,张煌言的足跟绽裂,十个脚趾磨破,鲜血殷红。此时,四人均是全身乏力,饥饿难忍,不得不走入村庄求些饭食。向导寻户人家,敲了敲门。一个汉子打开门,警惕地看着四人,问道:“你们是从何而来?”向导说张煌言是学馆教师,杨冠玉是书童,葛明是行商,都是因躲避兵乱至此,自己是送行之人。汉子便把四人请进屋,煮了一锅粥饭。葛明、杨冠玉和向导每人喝了三碗,张煌言却因有心事,仅食了一匙就起身前行。
途中遇到十多个溃散的兵士,众人惊喜万分,正要上前互相慰问。向导害怕附近有清军耳目,未敢停下,大步向前走去。张煌言担心迷失道路,也紧随他的身后。村中人出来观看众人,竟相遮道询问。原来他们听说有明军残部入山,风声甚急,见到急急通过的人,以为清军追踪其后,便要拦住询问原委。
一个村民扯住张煌言的衣袖,不让他走,定要问个明白。向导误以为事情要暴露,怕惹来麻烦,狂奔跑开,连张煌言的包袱也背走了。张煌言挣脱村民,跑步追赶向导,可是出了村子,便找不到向导。回头看了看,散兵们已不见了踪影,再看了看左侧,只见葛明和杨冠玉站在小溪对岸观望。他立即走过去,与二人会合,急急忙忙向前赶去。
三人走得慌张,再加上不是本地口音,村民以为是败逃的清兵,群起而围之,索要金钱。张煌言惟恐被村民缠住,姑且答应,掏出身上的金银分赠村民,人群才散去,只有一位村民没有走开。张煌言见候相貌忠厚老实,便请他为向导。这位村民先是不肯,后经张煌言再三请求,方才勉强应允。此人姓胡,兄弟三人,是家中老大。
胡老大在前带路,行约三十里路,天色已晚,便找了一家旅舍,主人为胡氏族人。刚刚住下,胡老大的三弟忽然来了,把他叫出去说话,随后旅舍主人也走了出去。葛明顿时警觉,急忙说道:“张大人,胡氏兄弟鬼鬼祟祟,莫非要加害我们?咱们赶快离开此地吧!”张煌言摇了摇头,说道:“我观胡老大诚实可靠,不至于出卖我们。况且若是他心存歹意,我们又能跑出多远?还是听天由命吧!”
过了一盏茶时间,胡老大走了进来,对张煌言低声说道:“您不是清兵,是从海上来的吧。”张煌言也不推脱,坦然道:“正是!你怎么知道?想怎么办?”胡老大道:“您进村时,应该看见十多人从我家经过,躲在我家旁边的屋中,他们都是从海上来的明军士兵。我的三弟追问他们,才知道您也是从海上来的明军士兵,他担心我向导不力,所以前来帮助。” 月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