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收成便不好,州府里才经过蝗灾,又是放粮又是周济,经得一冬仓里早就没有余粮了,夏麦颗粒无收,若不是种下二熟稻,连四月里的收成都无,十仓好容易填满了三四,官员考评粮仓满不满也是一项,才经过灾,连圣人都格外开恩,特许了休养两年,这两年中不以仓中粮盈亏作考评。
哪知道六月七月都多雨,县里乡里都带着人开挖河河,旧年求雨雨不来,今岁恨不得老天赶紧收了雨口袋,田里的苗秧好容易活了,眼看着将要成熟,八月里的雨下得比六七月还更多。
天堤泄了口子,银河里的水涌出来漏个没完没了,河道一有不通,刹时雨就倒灌进田地里,村中田舍开阔,只叫人点灯披蓑来回巡视也还得过,镇上河道的水一日比一日涨得高,低洼处早就泡了水。
楚地州府碰上旱灾还算治灾有效,却把粮掏空了大半,再经一回水灾,诸多州府连着一道受灾,楚地粮仓耗空,多余的粮食一粒也拿不出来,这事儿便兜不住了。
老太爷的家乡,自也是石桂的家乡,一个处是梅溪,一处是兰溪,隔着一重山,一并遭了水祸,宋老太爷家里的万亩良田全淹了,灾事还没报到圣人御案前,因着灾情重大,所淹民户众多,先知会了宋老太爷一声。
旱灾之后多有蝗灾,水灾之后多有瘟疫,地方才遭过蝗旱,前年才刚遭过蝗灾,捉下来的蝗虫一篓一篓收了万斤,全烧成了灰,拿这灰来沃肥,好容易休养一年,旧岁才有一个好年景,茶蚕还未养过来,今岁便又发了大水。
宋敬堂既要下水,族长便在心里过得一回,宋敬堂回来的时候带着老太爷的信,信里便托了族长交际,今秋总要落个秀才的功名,若是能有一桩义举,待这水退了,呈报官府,总能表彰,说不得就能举孝廉。
派了两个识水性的汉子看牢了他,给了一条最稳的船,船上装些清水干粮,老人孩子女人喝稀的,这些干活救人的便能吃一口干的。
宋敬堂坐船出去,眼见着被水泡着壮大的尸身从船边漂过去,分明听得有婴儿哭,却就是找不见人,再看时,原是死尸高举着两只手,紧紧箍了个婴儿,托着孩子离开水面。
眼看着打旋就要漂过去,宋敬堂问了两个行船的,可能往前救一救,那两个汉子出来是看着他的,可眼见得这番惨像,哪能睁眼看着,眼看着倒落的大树树枝勾住了妇人衣衫,伸了竹杆把人勾过来。
竹杆上带着倒钩,两人出来也是看看这水面上还有甚可用的东西,山上无床无被无,便有一床草席子也是好的。
倒钩把尸身勾了过来,宋敬堂不忍去看,念了一声佛,伸手去抱那孩子,妇人两只手却死死掐着不放开,船身被水带着往前去,将要撞着大树,两个汉子便道:“要救孩子,便把手掰了去。”
宋敬堂对那妇人道:“你放下心罢,我自顾得这孩子周全。”说完背过身去,只听见两声轻响,汉子一手托了婴孩,一手把那妇人指节掰断,抱了孩子塞到宋敬堂怀里。
孩子紧紧闭了眼,两只手攥成拳头,身上还穿着红围兜,上头绣着红白桃子,两只手腕上还有套着银镯儿。
红兜儿被泥点子溅得看不出本来模样,宋敬堂抱了孩子,给他喂了些清水,孩子却不会吃,只不住往外吐,宋敬堂摸了条干净绢子出来,沾湿了喂他。
长到这样大,不说猫儿狗儿,便是鱼都没养过,这会儿却无师自通了,那孩子有了水喝,竟不哭了,嘴里吮着绢子,竟熟睡过去。
两个汉子拿着竹钩儿勾了些箱子,见有衣裳的便留下,早已经叫泥水泡得不见颜色,眼见得前面来了个大物件,定晴一看,竟是个描金红漆箱子,两个对眼儿一看就知道里头是好好东西,使了大力气勾过来,把那箱盖儿一挑,里头竟是个小娘子。
宋敬堂才刚安顿好孩子,他长到这样大,何曾坐过小舟,一阵阵的头晕目眩,正要扒着船吐,就看见那箱子里头有人。
那女子头上插着金钗翠钿,颈上扣了一个金领儿,上头镶着一颗明珠,两个汉子眼睛都叫晃着了,不论死活都得先弄上船来。
拿竹杆捅捅她,她竟还有气,只是在箱子里头旋转个不住,一醒过来见着人,唬得一时不敢开口,待宋敬堂扒开两人,她眼见个头上戴方巾的,这才敢开口,伸了一只手,嘴巴嚅嚅动着。
却发不出声儿来,锦绣衣襟俱都沾着污秽,在箱中这许多时候,头昏脑涨,自家吐了自家一身,到肚里甚都没有了,连水都吐不出来:“救我。”
宋敬堂眼见两个汉子不伸手,拿了竹杆递上去,软胳膊软腿哪里撑得住,宋敬堂眼见得他们盯着这姑娘身上明珠看,皱了皱眉头:“救人要紧。”
拉了女子上船,再看衣裙销金头颈中明珠流光,仓促之间带走的保命财物,此时倒成了惹人眼的东西。
宋敬堂在乡间这些日子,倒比在宋家这许多年知道的俗事都要多,这些日子在山上也见识了难民如何争食,人已受难,却还能为着一碗稀粥大打出手,此间船上一个女子一个孩子,这女子身上还带着许多珠宝。
他心里觉出不妥,正不知如何是好,那女人喝了两口清水,先道:“壮士相救,感念不尽,愿以明珠金钗相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