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突然病倒了,在五月初夏的一个阴沉沉的下午。
那天,赵恒站在讲台上正在评讲上周的数学测试卷,白刷刷的板书铺了半黑板,同学们在下面跟着奋笔疾书。突然,他拿着粉笔的右手在半空中静止了,粉笔头“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随后整个人便缩了下去,后背淌出了一大片汗渍,弯下腰就再也直不起来。等他脸色痛苦地转过来面向大家的时候,坐在前排的某个同学才反应过来大喊了一声:“赵老师病了,快送他去医院。”
随后,呼啦啦地冲上一拨人,一阵手忙脚乱。左伽昇和韩祎把赵恒背起来,送往附近的人民医院,廖一涵也紧跟着冲了出去,我见状,随同他们几个人一起打车去了医院。班长邵将在班里维持秩序。
等到了医院,检查出是急性阑尾炎,需要尽快手术。医生看着眼前我们几个学生模样的,一脸的不信任,冷冷地说要尽快通知病人家属在手术单上签字。
问了一圈赵恒家属的联系方式,廖一涵突然说:“我有!我有师母的联系方式。”
左伽昇着急地说:“那赶紧打啊,我跟韩祎先去办理住院手续,筱萱留在这儿先照顾一下老赵,一涵你赶紧联系师母。”
我不会知道,一涵在门外是怎么接通的那个电话,在电话里又是如何语无伦次地跟那个女人说明了赵恒的突发情况,她喊了声“师母”,或者是喊了声“阿姨”之类的称呼,便觉得她跟刚才还激荡着她心情的那个病人之间,似乎又因为这声“师母”或“阿姨”,远了。
她明明没有见过赵恒的妻子,但电话里那个女人温柔又镇定的声音,让她感到欣慰——她想象中赵恒的老婆也应该是这样知书达理的女人,但同时又让她感到羞怯和羞耻——在这样一个女人沉稳而有力的爱面前,她又算得了什么,她对赵恒的感情又算得了什么。这些心情也只有廖一涵在那通电话里才能知晓了。
没过多久,师母便匆匆赶到了医院,签字确认手术,病人被推进急救室。师母一眼看过去就是那种温婉如玉的女人,面相五官都被岁月滋养出贤妻良母的气质。
她看到我们,欣慰地说:“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我在这儿看着就行,这都是他的老毛病了,以前也犯过疼的,但总是没时间做手术。这次可好,直接连招呼都不打就进了医院。多亏了你们这些孩子,师母在这儿谢谢你们了。”
跟师母道过别,几个人缓了口气正要离开。廖一涵还站在那里,目光久久地望着手术室的玻璃窗愣神,我上前拉了她一把,一涵才缓过神来,跟着我们走出了医院。
从医院走回学校的路上,左伽昇还在跟韩祎吐槽:“看老赵的身体平时挺好的嘛,昨天还在跟我们打球来着,今天怎么就突然住院了。”
“我看他平时瘦成那样,就觉得他营养不良。平时还总是说我们要注意身体,结果他自己先倒下了。”我说。
我们三个人在前面走着,不知不觉间,廖一涵已经落在了后面。这时,突然听到身后有哭声,三个人回过头,才看到一涵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韩祎和左伽昇都愣了神,一头雾水,我赶紧走到一涵的身边,抚着她的肩膀问:“一涵,怎么了?”
一涵已经抽噎得泣不成声:“你说赵老师不会有事吧?”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只是阑尾炎,做个小手术就好了。”我安慰她。
“都怪我们平时不听他的话,总惹他生气。其实他为了我们,真得操碎了心,今天讲课的时候,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但他还是那么卖力地在讲。都怪我们,要不是为了我们,他也不会病成这样。”一涵的情绪有些激动,语无伦次地抽噎着,说话的语气很是自责,却更像是在发泄什么情绪,仿佛是因为她的缘故赵恒才住院的。
左伽昇说:“这事也不能怪你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平时惹老赵生气的也是我们啊,你就别这么自责了。”
但无论怎么安慰,廖一涵都止不住地哭。最后,韩祎和左伽昇只好先行一步,留下我陪着一涵。
天色已经有些阴凉,远处飘着几缕浅灰的云。两个人走到学校的操场上,有几个逃课闲散的学生在篮球场那边尽情地打球,时不时地传来几声激情昂扬的叫喊声,空旷而略显冷清。
我坐在一涵的身边,看她刚刚哭过的脸上还挂着泪痕,情绪低落,就安慰她:“一涵,赵恒会没事的,你别太担心了。”
“我知道的。”一涵突然笑了笑,笑得很勉强:“我今天只是看他突然病了,就挺慌的。想起赵老师平时对我们的好,我是数学课代表,可能你们不知道,我平时跟他接触得多,知道他为咱们班的同学做了多少好事,不管平时在我们面前多严厉,但在外面不管遇到什么事,总会护着我们。他身体其实一直都不太好,有气管炎,经常咳嗽,都是当老师这些年累出的职业病。”
说到这里,一涵又顿了顿,迟疑了片刻才说:“自从我爸出事了以后,赵老师就一直在帮我,几乎每周都会给我些生活费,生怕我在学校里过得拮据。但我最近……最近总是做得不够好,真恨我自己,总是不能让他满意让他放心,总是对不起他,感觉自己好笨。”一涵说着说着,情绪又激动了起来,眼泪夺眶而出,满脸都是愧疚,把头深深地埋在了胳膊中间。
我抚着她颤抖的肩膀,轻声说:“一涵,你别这样想,我想赵恒对你好,也不是说一定要你等价回报,我相信赵恒他不会这样想的。再说,你最近状态不好,也是暂时的,每个人都有状态不好的时候,别太逼自己,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一涵抬起头,看了看我,目光又缓缓地伸向远方,久久地看着远天的阴云,风把她的头发吹乱了。风中的廖一涵,让我在某一瞬间突然觉得,此时的廖一涵已经不是以前的她了,经历的变故和积压的心事在她的眼神中烙下了斑驳复杂的印记,让她变得更为成熟而动人。
这时,我听到廖一涵问:“萱萱,你有喜欢的人吗?”
“嗯?”我微微一愣,被她直截了当的问题搞得有些窘迫:“干嘛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啊?”
“没什么,”一涵似乎也觉得自己不该问这样唐突的问题,笑笑垂下了头:“我只是想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如果……韩祎和凌霄让你选一个,你会选谁?”廖一涵突然半真半假地开了我的玩笑。
“哦……难怪你最近心事重重的,你不会是喜欢上他们两个的谁了吧?还让我先选?”我很机智地回击了过去。
“哪有的事,我是在问你好不好?真的,如果是他们两个人,你更喜欢谁一点?”
“根本就没有的事,我谁都不喜欢。”我随口敷衍。
“真的?”
“快点啦,一会儿还要上课呢,赶紧走吧!”说着,我拉起一涵,两个人一路上打打闹闹地走回了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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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恒生病住院的这些日子,班务都交由班长邵将协同语文老师严老师来管理。快要临近期中考试,赵恒的缺席似乎并没有打乱同学们正常的学习步调,每个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复习考试。
到了考试这天,上午考完语文,中午吃饭的时间,我还在紧张兮兮地看笔记本上的几道题,韩祎看到了,不屑地说:“临时抱佛脚还有什么用?平时让你用功你不用功。这会儿开始装勤奋了。”
我不以为然地说:“去去去,能不能给我点儿鼓励啊。”
“但愿下午出来考场的时候,你别像以前那样哭丧着脸。”韩祎说:“像不像鼓励?”
我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他。
考场是重新打乱分座号的。到了下午两点,等同学们都进了考场就坐,分发试卷开始答题。考试刚进行了二十多分钟,我坐在座位上突然感觉到头晕目眩,身体莫名地开始跟着晃动。
正当我还在寻思着是不是中午没休息好导致精神状态有些糟糕,想努力克制一下眩晕的感觉,看到桌子上水杯里的水似乎也在轻微晃动,等我本能地抬起头,看了看教室,有几个同学也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四处张望,看到教室天花板上的电灯线也在剧烈摇晃,这时,才有一个同学喊了一声:“地震了!”
随后几秒钟的时间内,教室里的人纷纷都反应过来,乱成一团,急急忙忙地往教室外跑。监考老师在一旁喊:“有秩序下楼!注意安全!”
等我从一楼的考场跑出来,跑到走廊上,看到其他教室里的同学也都跑了出来,整个楼道里顿时塞满了人。我跟着湍急的人流跑到楼梯口的时候,一瞬间脑海里又闪过了一个人,韩祎,我记得他的考场是在三楼的七班教室,便加快了步伐往三楼跑去。
人群都在拥着挤着往楼下跑。等我沿着楼梯逆着人潮的方向好不容易挪动到三楼的拐角处,看了一眼七班的教室,空荡荡的,里面没人了。
这时,身边突然有个人拉住了我的手,我慌忙转过头,看到是韩祎。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把我的右手紧紧地攥在手心,拉着我快步穿过拥挤的人群往楼下跑去。
等两个人离开了教学楼,跑到一处僻静的角落,这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倚着墙面,大口大口地喘气。半晌,韩祎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我能听见他的呼吸依然急促,胸膛的心跳加速。
他缓缓地走到我跟前,突然伸出手把我拥在了怀里。
直到韩祎的双臂环过来把我拥在胸前的时候,我才从刚才地震的惊慌中反应过来,但又很快落到了另一种惊慌里。我的脸颊贴在那个上下起伏的胸膛上,韩祎急促的心跳声在我的耳边回响,等我从那个颤栗着的身体里嗅到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这才确信眼前拥抱着自己的人千真万确就是韩祎。
我从那个怀抱里捕获着强烈的安全感,但很快,便从那种陌生又带着怯意的安全感里清醒过来,身体轻轻地挣扎了一下,从那个拥抱中脱身,有些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一时间没了话。
我的反应类似于或明或暗的拒绝,这让对面的韩祎也跟着局促不安起来,为他刚才那个不明缘由的举动——似乎是极度紧张后的冲动,也似乎是情感本能的反应,他一时间变得手足无措。好半天,才讪讪地笑了笑说:“你刚才在干嘛?找我吗?”
“谁找你了?”刚脱口而出这句话,我就有些痛恨自己了。为什么不能说实话呢?每次面对韩祎的时候,我都会用这样叛逆的语气,这样口是心非的话来反驳他,连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到底是我在有意逃避什么,还是这就是我长期以来跟韩祎形成的沟通模式,好像只有这么说,我们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但就在刚才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在我完全丧失思考能力的一瞬间,我的确想到的是韩祎,而且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韩祎。想到他会来保护我,或者我去奋力地保护他。
我完全可以跟他坦诚一点说:对啊,刚才找你,没想到会这么巧,你也在找我。但面对韩祎的时候,我却说不出口。
这时,韩祎低下头,看到我手里还握着刚刚考试的数学卷,揶揄一笑:“你现在还真得蜕变成学神了,逃命都不忘拿数学考卷的。”
经他一提醒,我才看到自己手里的确还攥着一张试卷,扔到他身上,忍俊不禁道:“鬼啊,还不是刚才被吓的。”
两个人彼此相视而笑,又是一时间的静默,目光凝定在对方的目光里,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应答。正在这时,旁边走来一个人,远远地叫了一声:“筱萱,韩祎,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我和韩祎从方才的对视中迅速抽离出来,不约而同地朝同一个方向望去,是凌霄。他从远处跑过来,脸上的笑容阳光灿烂。 我在远方想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