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不知如何开口的真相
“又做恶梦了吧?没事的,我在这里。”
陈宇已不年轻的面孔靠的很近,迎面扑来黄瓜残渣在口腔内焖烂的味道。张新生大口喘着粗气,告诉自己要镇定。
列车似乎停了,车厢没有一丝摇摆。张新生一惊,他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另一个恶梦的开始,于是慌忙向窗外望去,漆黑之中什么也看不到,可是却能听到水声,哗哗的不远不近的响着。
“是梦啊……是梦啊……”
张新生绝望的喃喃自语着缩回床铺,眼泪顿时涌了出来。
一旁的陈宇感到莫名其妙,她不明白丈夫今天是怎么了,在梦中喊着另的女人的名字,还有一个小孩子才会叫的名,醒来后行为又这么怪异。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陈宇知道那一定是触动了张新生心底的旧疮疤。
“干妈,干爹是不是该吃药了?”
史长发的声音突然响起,紧接着他的头从下铺冒出来,目光怪异的看着张新生。张新生双手捂住脸,睁圆眼睛从指缝偷窥去,那个叫虞多多的孕妇也出现在眼前,他们三个人并排站在中铺旁,一齐看来。张新生觉得他们全都不真实,面孔以及车厢都在微微的扭曲,让他感到恶心想要呕吐。
“今天不能吃了,我刚发现你干爹把明天的药也吃了,量多了……医生说这种药吃多了会产生幻觉的。”
“精神类处方药都这样,我有一阵子也吃过这类药,结果总有幻觉,就停了,现在不也好好的?个人体质不一样,我觉得干爹和我一样都不适合吃这类药。”
“就是啊,医生也是这么和你干爹说的……”
陈宇这么说着,可眼睛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张新生半刻。
而此刻的张新生渐渐清醒过来,眼前的三个人都不再扭曲晃动,而陈宇的气味也是那么真切,他意识到这不是梦,自己已经醒了。
“我……我在哪?”
“可能是嘉兴附近。前边几公里的地路口出了事,火车停了。”
陈宇立即伸过手来,张新生本能的握住,一大一小两只都不再年轻的手又握在了一起。
“叫你吓死了。”
陈宇眼中噙满泪水的说。张新生突然间感到深深的愧疚,这么多年的夫妻,却从未向她说起过自己的秘密,而陈宇也不追问,这样的宽容与信任,无论是谁都难以做到的。虽然陈宇平时的脾气有些坏,但做为一个妻子,她是尽职的。
“我……我有事要告诉你。”
张新生下定决心,要把二十几年前真相告诉陈宇,不管会有怎样的结果。可说出这句话后,他就开始后悔了。陈宇真的会原谅他吗?三十多年的夫妻也许因为说出那个真相而碎裂。或许更糟,等待他的可能是深牢大狱,最后孤单的死在某个漆黑的夜晚。
“说吧,说吧。”
张新生看向史长发夫妇,史长发还在**,虞多多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忙拉着史长发走到车厢其他地方去了。
“什么事啊,这么神神秘秘的。”
陈宇见史长发夫妇走远了,才问。
<六>二十多前的谋杀
“啊!”
天色灰蒙蒙的,大概只有四点半多一点,张新生从恶梦中惊醒,可在醒来刹那将梦的内容忘记了。身边的史明丽还在睡梦里,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幸福而满足的笑意。张新生习惯性的伸手去把她额头垂下的秀发轻抚到一边,收回时却剧烈的抖起来,因为他猛然间想起自己的那个计划。
儿子张小将四肢大开的躺在床里边,史明丽为了不压到他,身子紧贴在张新生身上。虽然是夏天,一身是汗,但史明丽仍保持着一个姿势,即不压到儿子,也不至于把张新生挤下床。
张新生犹豫了,这个家是如此的美满,有什么理由一定要回城呢?但一转眼张新生又想到陈宇,想到城里的父母,还有他曾梦想过的前程。大学又开始上课了,王教授答应他重新读大学。现在国家百废待兴,正是需要人材的时候,只要能回的去,这一切都不是梦想,为什么一定要留在穷山沟里受苦呢?
“爹……”
小杠子在梦里突然叫到,然后翻了个身,秀气的五官像极了他母亲,甚至与陈宇也有几份相像。张新生咬紧牙关,下定决心,史明丽能生,那陈宇也不是不能生。再说这孩子虽然才三岁,但调皮捣蛋根本管不了,所以才起了个小名叫小杠子。他现在就这样,长大了还了得?张新生越琢磨心底的杀意越浓,像被恶魔附体,他穿好衣服下床,到门口的鼠药罐子里掏出两片药,那是他在大学时从试验室偷的,是制成片剂的砒霜。
这本是用来在受不了苦时自杀的,但没想到竟会用在自己的亲生儿子身上。张新生站在院子里,感到心里有一股力量在膨胀,他想笑,又想骂人,还想拿菜刀把自己的手剁了,可最终他什么都没做,只是脸上的表情扭曲着,杀气渗入眼角眉梢的皱纹。
中午很快就到了,小杠子跟他妈从别的生产队过来,和张新生一起吃饭。休息时张新生把混有砒霜的肉包子塞给儿子,叫他躲起来吃,别叫其他小孩看见抢了去,小杠子答应着扭着小水桶一样的小腰跑开了。张新生面部肌肉抽搐两下,看着儿子跑到草垛后,犹豫片刻走到正和史明丽说笑的人群中。他在等待,等待有人发现儿子的死,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可全都是些无聊的废话,张新生敷衍着,不时怀疑自己被发现了,强作镇定的露出笑容,甚至让人感到莫名其妙,可下一刻他又开始发呆,根本没听到别人说了些什么。
烈日当空,冷汗滚滚,张新生感到自己要虚脱了。
“死人啦!!”
到草垛后去方便的村医杨大头惊恐的大喊大叫,正准备下地干活的村民们都愣了下,然后纷纷跑过去。张新生和史明丽被人流夹杂着涌去,有认识的人大喊张新生,史明丽在见到是小杠子的一瞬间昏倒了,而张新生则摇摇晃晃的跑上前,抱起七窍流血的儿子,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难道当时就没人发现小杠子是中毒死的?”
陈宇不解的问。张新生感到疑惑不解,陈宇完全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些反应,太平静了,平静的像是早已知道这样的结局。
“我也很奇怪,当时是村医发现的,我还以为要被揭穿了,但杨大头竟开出被毒蛇咬伤中毒死亡证明。张小将是史明丽家人运去火葬的。对不起,这么多年,我一直隐瞒着你,我是怕……”
“不用说,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陈宇打断他的话,神情有些异样,张新生正想再说什么,陈宇突然问:
“那史明丽呢?她后来怎么样了?”
张新生在床铺上一抖,头深深的垂下,埋在枕头里。
自从儿子张小将死后,史明丽就一直不开心,张新生决定带她回老家温州看看还住在祖屋的爷爷。但去温州前要先到济南探望父母,这一路走下来也算是旅游了一回。
上路之后史明丽心情有所好转,脸上渐渐有了笑容。
但这只是张新生回城计划的一部分,等待史明丽的依旧是死亡,而非幸福的关爱。
在济南住了六七天后,他们转道烟台乘船去温州。那是另一场漫长的等待,张新生一直在等最佳机会,他最初计划还使用砒霜,但船上的旅客中间有大医院的大夫,砒霜会很容易被识破。张新生又想或许意外失足落水是可行的,但甲板上什么时候都挤满了人,根本没机会下手。在出行第三天的夜里,张新生甚至想到直接掐死她,然后逃跑。
但就在这个时候,机会突然降临了。
船到一个小港口,睡在甲板上的那些人竟全都下了船,旅客们全都出来透气,到了夜里大部分人回到了客舱,甲板上只剩下不多的几对男女。
“咱们也去透透气吧!”
晚饭后在客舱里闷坐的张新生提议,史明丽没有反对,两个人来到甲板,夜色已浓,四周的海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张新生伏到甲板护栏上向下张望,只听到水声哗哗,根本看不清哪里是海面哪里是船体。
“别靠太近,小心掉下去。”
史明丽拉了他一把,张新生眉开眼笑的望着史明丽,看的她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干什么这么看着人家,又不是没见过的……”
“但今天的你最好看,真的,最好看。”
张新生说着靠过来,抱住史明丽,他感觉的到史明丽的娇羞颤栗,这甚至激起他了情欲,于是紧紧的抱住。
“放开,人家看见啦!讨厌……”
史明丽半推半就的挣扎着,最后顺势搂住了张新生的脖子。
“你是不是想那个……”
在拥抱了近十几分钟后,史明丽仰起头红着脸问,但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新生吻住了双唇,向下压去。两个人本来就靠在护栏边缘,张新生这样压下去,史明丽很自然的向后倒,在弯到一定程度时,张新生突然松开双手,甚至脚下勾了一下,把史明丽送进了漆黑的茫茫大海。就在史明丽向下跌落的刹那,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恐,但随即眉头一松,微微的笑了。
“你是说她笑了?”
陈宇更加疑惑不解的问。
“没错,我看的清清楚楚,她是笑了。”
张新生喘了几口气,像是呼吸有些困难,但却十分确定的回答。
<七>儿子
列车停在一座桥上,桥下是奔流的江水。只要过了江,就是上海了。
张新生靠坐在下铺的床上,耳朵听着车厢外忽远忽近的水声,还有偶尔杂物入水的响动,只一瞬就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张新生禁不住一抖,想到史明丽,那时候,她落水也是一眨眼就不见了,张新生根本就不曾见过她痛苦挣扎的模样。黑夜给了他最佳的掩护,让罪恶变不那么狰狞。
现在是汛期,江水格外湍急。对面的车窗拉上了窗帘,但外面的黑暗如油般渗透进来,使得白色窗帘后像躲了个黑影,分不清那空间究竟有多大。
陈宇坐在身边,默默不语,她的目光也有些散乱了,像是心底激起巨浪,正无处暴发。
“我知道自己干的这都不是人事,所以每一天我都睡不好,总是做恶梦。现在我全都说出来了,你要是想报案就去吧,能和你夫妻这么多年,我已经很幸运了……”
张新生叹了口气说,但陈宇仍旧沉默,她握着张新生的手也始终没有松开。也不知过了多久,陈宇开口说话了。
“其实……我也有事瞒着你的……”
陈宇不安的说,她避开张新生的眼睛,盯着地面。
“你还有一个儿子的,是我生的,但刚生下来第二天就给人贩子偷走了……”
张新生猛的坐起,头结实的撞到中铺的床板,但他顾不得疼痛,紧紧抓住陈宇的双肩,激动的说快要不出话来。
“儿子……我的?我还有一个……儿子?”
陈宇点点头,眼中闪烁着委曲的泪光。这么多年了,陈宇背负着张家多少骂名,可她不敢说出事实。但是今天,一切都到了该说出口的日子了。
当年陈宇回城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而就在怀孕第八个月时,她被人强奸了,因此早产,幸运的是母子平安。但还没等她缓过周身的疼痛时,孩子就被偷走了。陈宇为此精神恍惚过一段时间,直到再次收到张新生的信,他说想念陈宇的味道,还有陈宇左乳下的那颗痣,两个人曾经历过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陈宇被唤醒了生的希望,于是振作起来,一边四处寻找儿子,一边筹划张新生回城的事。等到张新生终于回城了,新婚之夜,陈宇却犹豫了,她不敢告诉张新生关于儿子的事情,惧怕脾气火爆的张家人把她赶走。
“你怎么这么傻啊?我怎么会怪你呢?我怎么会怪你呢?”
张新生紧紧的抱住陈宇,泪流满面的说。陈宇也放下心中的包袱,痛快的哭起来。
但就在这时,一位老乘警突然出现在两人面前,脸色阴沉。
直到这时张新生和陈宇才发觉整个六号车厢里死寂无声,所有人都挤在他们的床铺外偷听。那么多双复杂的眼睛盯过来,一时间张新生感到无比窒息。
“我在这听半天了,既然杀了人那就是犯了罪,我要逮捕你。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居然下的去手!都说虎毒不食子,你连自己儿子都不放过,你还有没有人性?前程?狗屁前程顶个屁用!没有老婆孩子你跟谁炫耀去?妈的,我当乘警都快二十年了,什么人没见过?还真就没见过你这号的人!不说废话了,跟我走吧!”
乘警掏出手铐,正要铐住伸过双手来的张新生,史长发突然一转身出现在张新生面前,脸上挂着泪花。
“你不能逮捕他,他并没有杀过人……因为,我就是小杠子。”
全本书-免费全本小说阅读网wWw.QuanBen.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