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这一招!
我叹口气,无奈地从暗袖里掏出个小本本,哭丧着脸叫道:“皇上这也太不厚道了,华子为你鞍前马后,舍死忘生,你就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贪一次么?”
黎铮接过小本本,往我脑门上扇了一记,笑骂道:“这么些年还没贪够么?”
我撅着嘴,满满的不乐意:“每次贪来的都被皇上没收了,天下人都知道襄王韶华见钱眼开,却不知人家只是皇上的搬运工,专门负责将金银财宝从土豪劣绅、贪官污吏手中搬运进国库,实则自己连捂热银子的份儿都没有。”
黎铮横我一眼,斜挑着眉目,凉凉道:“华子不会又做假账糊弄朕吧?”
“我哪敢呀!上次做假账被皇上发现了,这次哪还敢再动手脚?”我万分委屈,眨巴着眼睛控诉他。
黎铮笑笑,摸摸我的脑袋,眼睛里顿时漾起一圈圈柔情的春水:“乖,辛苦你了。”
我撇撇嘴,知道我辛苦,还不给我点好处!
黎铮见我一脸别扭,继续摸我的脑袋,继续柔情似水:“好了,别闷闷不乐的,你放心,朕不会亏待你的。”
我冷冷地横他一眼,十分不屑、百分委屈、千分控诉:“拉倒吧!什么好处都让皇上得了,坏名声全让我一个人背了,还不亏待我呢!那你怎么不许我最想要的?”
我这话既有抱怨之意,也是间接暗示黎铮,希望能够求得他的一个承诺。
我可以不要钱,不要地位,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他一句话——永远不不动韶家任何人。
敬安王是虚名,襄王也不过如此,在朝中浮沉多年,我早就看透了一切,即便是皇后,都只不过是皇上手中的一颗棋子,更何况外人?我什么都不求,只求满门平安即可。
黎铮的脸突然冷了下来,冷眉冷眼地看着我,许久,才道:“你怕朕?”
我最擅长的就是揣测圣意,可黎铮的这一句话,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封王那夜,他曾问过我这个问题,只是那时他问的是“你怕”,而不是“你怕朕”。
多了一个“朕”字,意思可就大大的不同了。那时我说怕,是怕朝堂风云会祸及家人,因此我可以坦言。
可如今,我不敢再说怕——黎铮容不得我怕他。
我默默地垂下头,闭紧了嘴巴不吭声。黎铮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眸光中燃着火,烧得我头皮发麻。
“朕知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黎铮的目光锁牢了我,“抬起头来,看着朕的眼睛。”
我无奈,依言抬头看他,却见他眸中满溢坚毅之色。
“你也该知道,能不能得到你最想要的东西,一在于朕肯不肯给,二在于你能不能让朕给。”
我知道,所以我对于他唯命是从,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二话不说地做了。
我曾为黎铮做过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从我成为他手中的匕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这辈子终将不得好死,我唯一所求的,只是我的牺牲能够换来全家平安。
可黎铮却还是不肯给。
黎铮淡淡地说:“华子,你该知道,龙有逆鳞,触者必死。”
我知道,所以我从不敢违抗他,凡事都逆来顺受,即便是素素死了,他不许我伤心,我都不敢在他面前露出分毫不快。
“华子,朕不想吓着你,可是朕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黎铮又说,眉眼间净是帝王不可一世的狂傲之气。
他有资本狂傲,可我,却没资格反抗。
我默默地垂着头,双手下意识的交叠着,绞扭着手指,惶恐不安,却又不得不强自压抑。
“心里很乱么?”黎铮淡淡地问。
这个问题我应该回答,并且照实回答,于是我点了点头。
黎铮淡声道:“去抄经书吧!抄经书能够让人静下心来。”
我依言走到专门为我而设的小书案前坐下,默默地提笔抄经。
心乱如麻,写出来的字可想而知。黎铮没抬头,却也知道我在鬼画符,淡淡地说道:“这可是要献给太后的,不许敷衍了事!”
我没搭理他,自顾自一路鬼画符下去,画完一张,扯掉团成一团,顺手往前一丢。不到半个时辰,御书房中的一大片空地上已经七零八落地躺满了纸团。
黎铮见我实在太不像样子,于是搁下手头的折子,起身走到我身边,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失声一笑:“真不知从前敬安王府里的先生是如何教你的,从坐姿到握笔姿势,落笔手法,运笔力道,没一处是对的。”
黎铮说着,倾身下来,突然伸右手抓住了我的手,用左手调整了一下握笔姿势,道:“来,朕教你,沉下心来,用心学。”
我愕然瞪着黎铮的手,他的手很大很暖,厚实有力,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字,就像在教小孩子似的,很有耐心。
“专心点!”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心不在焉,黎铮拧眉低头,在我头顶上轻声呵斥了一句。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我头顶上,龙涎香气萦绕周身,我恍然有一丝微微的错觉,这样的景象,是不是可以用温馨来形容?
平心而论,黎铮待我不薄,就君臣而论,他十分善待我。倘若只是单纯的君臣,我愿意用一生的忠心来回报他。
可也仅仅是一生的忠心,并且,前提是他能够保护我全家不受任何灾殃。
我对他只有忠心,没有情意。
年少无知时,黎铮曾在我梦里出现,可是后来,有一个人占据了我的梦,填满了我的心,黎铮所占的那一点位置,早就被完完全全地侵占了。
黎铮走出去了,就再也进不来了,因为那个人在我心里上了锁,并且,他将钥匙弄丢了。
“死丫头,果然不是念书的料!”黎铮突然抬手照我脑门子上狠狠敲了一记,放弃了教我写字这种愚蠢的行为。
我摸着脑门子呵呵傻笑,不敢让他看出我又想起了那个他不许我想的人。
“皇上还能不知道华子的么?让我老老实实坐着抄书,那就跟要了我的命是一样一样的。”我苦笑连连,嗔怪道,“皇上也真是的,明知道华子抄不好,却故意坑我,人家什么时候说过要为老祖宗抄佛经来着?”
黎铮含笑看我一眼,眸中流溢着满满的得意之色:“给你找点事情做,省得你没事干,老是想着往宫外溜。”
我不满地嘟囔:“这种事情应该让琼姿来做才对!她是公主,应该把她困在宫里才是。我是王爷,是外臣,皇上老将我拘在宫里做什么?”
黎铮瞪我一眼:“揣着明白装糊涂!朕将你拘在宫里做什么,你当真不明白么?”
我顿时沉默了,怎么绕来绕去,又绕回这个话题上了?
我不知黎铮待我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思,是真是假,又有几分真假,是一时兴起,还是由来已久。
并且,我也不想知道。
可黎铮突然看着我,深情款款地说:“华子,朕是认真的。”
短短五个字,却如一道平地惊雷,将我劈得动弹不得。
素素也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他说了好多次,我每一次都不信,可等到我信了,他却再也不会说了。
黎铮,你知不知道,不论你是不是认真的,这句话说出来,你所有的认真都将是白费,都抵不过一个已经死了的安若素。
不行,我得想个招儿,让后宫里的那群女人活跃着点儿。若是后宫里能出上那么一两个得圣心的,黎铮放在我身上的注意力自然也就薄弱了。
我的君恩已经够深隆了,不需要更多了,这样的好机会,还是留给那些渴望雨露圣泽的妃嫔们吧!
正抄着经书,突然,小山子闯了进来,欢天喜地地跪地禀报,黎铮一听,顿时乐得不能自已,拔腿就跑,我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
谢天谢地,这个救星来得可真是时候!
到了芳林苑,只见老祖宗已经来了,皇后也到了,婆媳俩在芳林苑的正殿里坐着,搓着双手的,扭着帕子的,满脸紧张期待之色。
丽贵嫔要生了,老祖宗能不期待么!至于皇后,怕是紧张居多吧!
我和黎铮前后脚走进去,老祖宗兴奋地说:“皇帝来了,快,坐。”
黎铮挨着老祖宗坐下,见她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笑着安慰:“母后别紧张,丽贵嫔这已经是第四胎了,没事的。”
是啊,第四胎了,可惜之前的三个一个都没活下来!
丽贵嫔的三个孩子都是病死的,第一个都会走路了,莫名其妙地掉进水里受了凉,发了肺痨,咳了足足三个月,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第二个高烧三天,没满月就夭折了。第三个死的就更蹊跷了,睡得好好的,却再也没能醒来,太医院全体太医会诊,都没查出什么来。
丽贵嫔这才是真正中了邪啊!
啊呸!这种节骨眼上想这些事情,那不是找晦气么!
我连忙打断思绪,站在老祖宗身侧陪着等。
等了没多大会儿,老祖宗就坐不住了,领着我们往丽贵嫔的寝殿走。产房是污秽之地,龙凤贵体不能进去,我们就在产房外站着等。
里头一声接一声地传出凄厉的尖叫,我发誓,即便是在天牢里,我也没听见过这样惨烈的尖叫声,仿佛心肝脾肺肾都被鬼爪抓住狠狠撕扯一般,听得我头皮发麻,鸡皮疙瘩哗哗地往外冒,牙根子都酸了。
老祖宗越听脸色越难看,眼神渐渐焦虑起来。又等了很久,有个婆子两手是血地跑出来,哆哆嗦嗦地跪地回话,说是丽贵嫔难产,孩子的头出不来,而丽贵嫔体力消耗太过剧烈,已经没力气生了,再这样下去,母子俩都保不住。
“请老祖宗明示,保大还是……”
没等婆子说完,老祖宗已经毫不犹豫地说道:“保小!”
那婆子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低着头快步跑回去了。
“我去瞧瞧。”我慌忙丢下一句话,顾不得看众人的反应,跟着婆子跑进去了。
太后在后头焦急地喊道“华子回来!产房去不得”,我也顾不得了,我只知道,丽贵嫔不能死。
不光是为了我还需要她来帮助皇后对抗西梁四妃,为我挡箭,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个母亲,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拼尽全力为皇家生孩子,却在遇到生命危险的时候,她的至亲毫不犹豫地放弃她。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回她,我只知道,我要尽力试一试。
寝殿外间跪了一地太医,哆哆嗦嗦地指挥稳婆该怎么做。我冷眼瞧着,除了张太医,其他的都不是素日照顾丽贵嫔龙胎的。而焦急之色最为严重的,就是张太医。
若是出了纰漏,张太医罪责难逃,而其他太医不然,他们本就不是专门照顾丽贵嫔的,到时候有的是推脱之词。
这里头的猫腻我一眼就能看出来,真正关心丽贵嫔能否顺利生产的,只有张太医一个,其他人别说关心了,他们兴许巴不得丽贵嫔母子俱损呢!
医者父母心,但宫里的太医,上头还有各自的主子,那点儿父母心,早八百年就剁吧剁吧喂王八了。
我在太医们面前停步,冷冷说道:“上头是什么意思,本王不管,本王只有一句话,丽贵嫔母子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本王要整个太医院永无宁日。”
太医们顿时急了,你你我我地吵吵个不停,为首的是院判李太医,他抖着一蓬花白的胡子,一脸为难,道:“王爷这是强人所难,丽贵嫔娘娘难产,情况实在危急,下官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我冷冷地瞥他一眼,不屑道:“本王入朝时,李太医已经在太医院有三十来个年头了吧?怎么,本王的为人李太医还不知道么?跟本王讲道理,李太医,你是不是该给自己开点药吃了?”
李太医被我几句话堵得哑口无言,我拖了张凳子坐着,翘着二郎腿,托着下巴蔑视他们:“丽贵嫔母子若是平安无事,各位自然平安无事,否则,本王虽不敢轻言要整个太医院陪葬,闹你个鸡飞狗跳墙,那还不跟玩似的!”
众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凑在一起商讨着该如何办。我不懂医理,他们说的那些玩意儿我完全不知道是什么,只见到众人窸窸窣窣地商议了不大一会儿,李太医就在稳婆的陪同下进了里间。
我在外间瞧着,只见里间床上的帐幔已经垂下了,从里头伸出一只不断挣扎、握紧松开、再握紧再松开的手。李太医走到床前,抓过那只手,往外一拽,拽出来半截手臂,拿着一大包银针一根接一根地往上戳。
我看得一阵肉疼,但为防他们玩猫腻,不得不强撑着盯紧着点儿。很快,一碗药送上来了,李太医闻了闻,又往里加了些东西,让人送进去给丽贵嫔灌下。
没多大会儿,丽贵嫔的出血就缓慢多了,再撑一会儿,她的力气恢复了些,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嘶吼惨叫。
此时,我唯一的感受就是——生孩子既然那么疼,一个弄不好小命都得搭进去,那本王还是不要生了!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见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接着就是稳婆惊喜地大叫:“生了!生了!是个小皇子!快!快去给皇上和老祖宗报喜去!”
这时,李太医一边擦汗一边迈着虚软的步伐走出来,往我面前一跪,颤声道:“回王爷的话,丽贵嫔母子平安,下官总算是不辱使命!”
他娘的,根本就是能够救的,只是他们这群老杂毛不肯出手罢了!不用说,他们绝对是被上头买通了,至于这个上头,用屁股想我都知道是谁。
不过如此一来,我就得去凤仪宫走一趟了。皇后与丽贵嫔终将翻脸,但绝不是现在。
这么一番折腾下来,我也着实累得不轻,走出寝殿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跟喝多了果子酒似的。
“华子,你怎么跑进去了?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呢?”太后见我出来,无奈地责备。
我勉强笑笑:“小皇子总是要有亲生母亲照顾才好,华子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不能让小皇子一出生就没了娘。”
太后怜爱地看着我,道:“快去华清池泡泡,好好除除晦气。”
我堆出一脸甜笑,欢天喜地地满口应下,心里却猛的一惊。
华清池是帝后妃嫔专用的温泉汤池,大多是为重大祭祀斋戒沐浴时所用,并且只有贵妃以上的妃嫔才有资格享受。
最重要的是,就连皇后都没有去过华清池。
我故作不经意地瞥一眼皇后,却见她脸色已经起了微妙的变化。我冲进产房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可我没想到,老祖宗会赐浴华清池,这更犯了皇后的忌讳。
先是凤髻与九凤攒珠钗,再是力保丽贵嫔母子平安,又有老祖宗赐浴之事,皇后对我不可能不生嫌隙。
老祖宗看过小皇子就走了,黎铮也回了御书房,我叫了狗蛋跟着,乘了肩舆往华清池去。
华清池有些偏远,地势是皇宫里最高的,引了外边的一股温泉水所建成。我也从没泡过,甚至没怎么来过这儿。
到了华清池,在宫女的服侍下宽衣解带,入浴净身。因着是为了除晦气,池水里加了艾叶和柚子皮煮的水,那个味道,真是不提也罢。
我这些日子累得很,在温泉里一泡,顿时觉得身体深处的疲累一下子全都往外发散,浮到体表来了,怎么着都压不住,累得不行不行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温泉水热气腾腾,在里头泡着可舒服了,我泡着泡着,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醒来时,我发现我又悲催了——我躺在了床上,浴池外间一张专供泡完澡之后缓神用的小床上。
本王虽说个头不高,体型不胖,但八九十斤总是有的,哪个宫女有那样大的力气,能将我从水池里抱起来,擦干了放在床上,还不惊醒我?
不是宫女,更不可能是太监,那就只有一个人——黎铮。
我死死地闭着眼睛,不敢面对残酷的现实——我被黎铮看光光了!说不定我还被那个杀千刀的吃干抹净了!
给我一把刀,我要弑君!弑君!
一道温和含笑的声音打断了我纷乱如麻的思绪:“别装了,朕知道你醒了。”
果然!
果不其然!
那个杀千刀的!
那个天打五雷轰的!
“朕要是不来这儿,你是不是打算在池子里睡到明儿早上?”黎铮的声音满含戏谑的笑意。
我能想象到他弯着一双狐狸眸,笑得万分得意,一口大白牙亮闪闪的,尾巴翘得半天高的熊样儿。 皇上,求放过